蓝忘机负琴走在长街之上。
四周行人都对这名俊雅的年轻男子行注目之礼,对此,姑苏蓝氏的子弟皆早就习以为常,蓝忘机更是从十三岁开始便能视若无睹,泰然自若。
一个身穿彩衣的少女和他匆匆擦肩而过,忽然扔了一样东西在他身上。
蓝忘机脸上不动,出手迅捷无伦地接住了那样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只犹带露水的雪白花苞。
蓝忘机:“”
正凝然不语,又一个婀娜的身影迎面走来,扬手掷出一朵浅蓝色的小花,没砸准,砸在他肩头,又被蓝忘机拈住。目光移去,,那女子嘻嘻一笑,掩面遁逃。
第三次,则是一个头梳双鬟的稚龄少女,蹦蹦跳跳地走来,双手抱着一枝缀着零星红蕾的花枝,丢到他胸口,转身就跑。
一而再、再而三,蓝忘机已经接了一大把五颜六色的花朵花枝,面无表情地站在街头。街上行人都掩口而笑,指指点点起来。蓝忘机正在低头思索,忽然发间微重,他举手一摸,一朵开得正烂漫的粉色芍药,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鬓边。
抬头望去,高楼之上,纱幔飘飘。一个身形纤长的黑衣人倚在红漆美人靠上,垂下一只手,手里还提着一只精致的酒壶,酒壶的穗子挽在他臂上,正在悠悠地晃荡。
魏无羡笑吟吟地道:“蓝湛啊,不,是含光君。这么巧”
蓝忘机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道:“是你。”
魏无羡道:“是我会做这种无聊事的,当然是我。你在找谁啊不急的话,上来喝一杯吧”
他身旁围上来几个少女,纷纷挤在美人靠上,朝下哄笑道:“是啊,公子上来喝一杯吧”
正是方才以花朵掷他的那几名少女。
究竟是谁人所指使,不言而喻。
蓝忘机低头,转身就走。魏无羡见撩他不得,并不意外。谁知,片刻之后,一阵不轻不重、不缓不急的足音传来。蓝忘机稳步登上楼来,将刚才砸中他的那一摞花都放在了小案上。
蓝忘机道:“你的花。”
魏无羡歪歪的身子刚从美人靠上坐了起来,又歪到了小案上,道:“我送你了。这些已经是你的花了。”
蓝忘机道:“为何。”
魏无羡道:“不为何,就是想看看你遇到这种事反应会如何。”
蓝忘机道:“无聊。”
魏无羡道:“就是无聊嘛,不然怎么无聊到拉你上来哎哎哎别走啊,上都上来了,不喝两杯再走”
蓝忘机道:“禁酒。”
魏无羡道:“我知道禁酒。但这里又不是云深不知处,喝两杯也没关系。”
那几名少女立即取出了新的酒杯,斟满了,推到那一堆花朵之旁。蓝忘机仍是没有要坐下的意思,可似乎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思忖片刻,似乎再斟酌措辞,道:“前夜金麟台花宴上,你拂袖而去,很是不妥。”
魏无羡道:“我妥过吗”
蓝忘机道:“你与金子轩有何过节。”
魏无羡眉间一道戾气闪过。
他将酒盏重重放下,道:“别跟我提金子轩”
待这道戾气渐渐散去,他又恢复了浅笑,道:“别这么坏兴致啊。难得来一趟兰陵,当然要品品这里的美酒了。酒虽美,不过,还是比不上你们姑苏的天子笑,真真乃酒中绝色。日后有机会,一定要藏他个十坛八坛的,一口气喝个痛快你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有座位不坐,坐啊。”
众少女起哄道:“坐啊”“坐嘛”
蓝忘机浅色的眸子冷冷打量这些尽态极妍的少女,继而,目光凝在魏无羡腰间那一只通体漆黑发亮、垂系着红色穗子的笛子上。
魏无羡挑了挑一边的眉,有点儿预料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了。
果然,蓝忘机缓缓地道:“你不该终日与非人为伍。”
楼台之上,看似明媚鲜妍的少女们,目光之中都闪过一丝冷意。
魏无羡举手,止住了她们的怨气,让她们退到一边。摇了摇头,道:“蓝湛,你真是越大越没意思。这么年轻,又不是七老八十,干嘛总是学你叔父,一板一眼地老惦记着教训人。”
蓝忘机执拗地道:“损身,损心性。”
魏无羡道:“这些话你射日之征的时候还没说够吗损身,我现在好好的。损心性,可我也没变得多丧心病狂吧。”
蓝忘机还要再言,魏无羡已经站了起来,道:“看来我确实不应该请你上来,算我冒昧了。”
微微一笑,他礼貌地道:“含光君,有缘再会吧。”
魏无羡回到莲花坞的时候,江澄在擦剑,抬了一下眼,道:“回来了”
魏无羡道:“回来了。”
江澄道:“满脸晦气,遇到金子轩了”
魏无羡道:“比遇到金子轩还糟,遇到那个谁谁了。”
“谁谁”在魏无羡口里通常只代指一人,江澄皱眉道:“蓝忘机花宴结束后,他也没回去吗”
魏无羡道:“没回。在街上晃,大概是在找人。”
江澄道:“你也是奇怪。明明每次都和他不欢而散,为何每次又总是孜孜不倦地去讨他的嫌”
魏无羡道:“算我无聊”
江澄的目光移回剑上,道:“今后花宴那种场合,不要再不佩剑了。有失礼仪。”
魏无羡道:“那怎么行,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种宴会肯定要找几个人出来比剑的。我的剑不是拿来观赏的,出鞘必须见血。干脆不带,一了百了清静无忧,不送两个人给我杀,谁都别想烦我。”
江澄道:“你以前不是很爱在人前秀剑法的吗。”
魏无羡道:“以前是小孩子。谁能永远是小孩子。”
江澄哼笑一声,道:“不佩剑也罢,无所谓。最少不要擅自甩袖走人,要走,你找个理由再走。”
魏无羡道:“恶心金子轩,这理由不够充分吗”
江澄道:“金子轩怎么说也是金光善的独子,你大庭广众之下甩他脸色,和他吵架争执,你让我这个家主怎么做。附和你一起骂他,还是惩治你”
魏无羡道:“独子现在不是又多了一个金光瑶吗金光瑶比他顺眼多了。”
江澄擦完了剑,端详一阵,这才把三毒插入鞘中,道:“顺眼有什么用。再顺眼,再伶俐,也只能做个迎送往来的家臣。没办法跟金子轩比的。”
魏无羡听了,挑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天我听你和他交谈,你该不会是想让师姐和他重新”
江澄道:“未尝不可。”
魏无羡道:“未尝不可你忘了金子轩在琅邪让师姐伤心成什么样子吗你看看他爹那个德行,指不定他今后也是那个鬼样子,天南地北到处鬼混找女人。师姐跟他你忍得了”
江澄森然道:“他敢”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既然金子轩已知道自己错了,现在悔过也为时不晚。毕竟是一场误会而已。”
魏无羡冷笑道:“知道错了就要原谅他吗”
江澄看他一眼,道:“原不原谅,也不是你说了算。谁叫姐姐喜欢他。”
魏无羡登时哑口无言。
和江澄谈完之后,魏无羡先去了厨房,火上炖着一罐子汤,人不在。再去江厌离的房间,也不在。最后去祠堂,果然就在了。
江厌离坐在祠堂里,一边擦拭父亲母亲的牌位,一边轻声说话。魏无羡伸进一个头,道:“师姐又在跟江叔叔和虞夫人聊天呢”
江厌离轻声道:“你们都不来,只好我来了。”
魏无羡走了进来,在她身边坐下,跟着一起擦牌位。
他边擦边悄悄打量江厌离的侧脸。越是打量,想起在琅邪时金子轩所做的事所说的话,越是不快,心道:“从小到大,我就没见师姐哭过几次,凭什么要被那厮弄哭。不值啊”
为什么就偏偏是那个金子轩呢
江厌离道:“你要跟我说什么事”
魏无羡笑道:“没什么事呀。我就进来打个滚。”
说着,真的在地上打了个滚,江厌离问道:“羡羡,你几岁呀”
魏无羡道:“三岁啦。”
见逗得江厌离笑了,他这才坐起,想了想,还是道:“师姐,我想问你一件事。”
江厌离道:“问吧。”
魏无羡道:“人为什么会喜欢另一个人我说的是那种喜欢。”
江厌离微微一怔,奇道:“你问我这个干什么阿羡喜欢了谁吗是怎样的姑娘”
魏无羡道:“没有。我不会喜欢任何人的。至少不要太喜欢一个人。这不是自己往自己脖子上套带套犁拴缰吗”
江厌离道:“嗯,这话呀,三岁也差不多了。”
魏无羡道:“好吧,三岁的羡羡饿了,要吃东西”
江厌离笑道:“厨房有汤,去喝吧。不知道羡羡够不够得到灶台呀”
魏无羡最喜欢喝江厌离熬的莲藕排骨汤。
他总是记得第一次喝到的情形。
那时,魏无羡才刚被江枫眠从夷陵捡回来不久。江澄养的几条小奶狗被送给了别人,气得他大哭一场。就算江枫眠好言好语温声安慰,让他们两个“好好做朋友”,他也拒绝和魏无羡说话。
过了好几天,江澄的态度软化了些,江枫眠想趁热打铁,便让魏无羡和他住一个屋子,希望他们能增进感情。
可坏就坏在,江枫眠一时高兴,把魏无羡托了起来,让他坐在了自己手臂上。江澄看着这一幕,整个人都呆住了。虞夫人当场冷笑一声,拂袖而去。因夫妻两人各自身有要事,匆匆出门,这才没来得及又多口角。
当天晚上,江澄便把魏无羡关在了门外,不让他进去。
魏无羡拍门道:“师弟、师弟,让我进去,我要睡觉啊。”
江澄在屋子里,背抵着门喊道:“你还我妃妃、你还我茉莉”
妃妃、茉莉,都是他原先养的狗。魏无羡知道江枫眠是因为自己才把它们送走的,低声道:“对不起。可是可是我怕它们”
在江澄的记忆里,江枫眠把他抱起来的次数加起来也不超过十次,每一次都够他高兴好几个月。他胸中一股恶气憋着出不来,满心都是“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突然看到原本只属于自己的屋子里,被放着一套不属于他的卧具,那股恶气和不甘冲上脑门,将魏无羡的席子和被子搂起来,一股脑扔了出去,再次关上门,道:“你到别的地方去睡觉这是我的房间连我的房间你也要抢吗”
魏无羡那个时候根本不明白江澄在生气什么,怔了怔,道:“是江叔叔让我”
江澄一听到他提自己的父亲,眼眶都红了,喊道:“走开再让我看到你,我叫一群狗来咬你”
魏无羡站在门口,听到要喊狗来咬他,心中一阵害怕,绞着双手,连忙道:“我走,我走,你不要叫狗”
他拖着被扔出来的席子和被子,飞奔着跑出长廊。来到莲花坞没多久,他没好意思这么快就到处上蹿下跳,路和房间都不识得,更不敢随便敲门,生怕惊醒了谁的梦。想了一阵,走到木廊没风的一个角落,把席子一铺,就在这里躺下了。
可是越躺,江澄那句“我叫一群狗来咬你”就越是响亮,魏无羡越想越害怕,拱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听什么风吹草动都觉得像是有一群狗悄悄围过来了,挣扎一阵,觉得这个地方呆不下去了,跳起来将席子一卷,被子一叠,逃出了莲花坞。在夜风中跑了好一阵,看到一棵树,不假思索便爬了上去,手脚并用抱着树干,觉得很高了,这才心魂略定。
不知在树上抱了多久,忽然听到远远的有人软绵绵地在叫他的名字。
这声音越来越近,一个白衣少女提着一盏灯笼走来。魏无羡认出这是江澄的姐姐,默不作声,希望她不要发现自己。谁知,江厌离道:“是阿婴么你跑到上面去做什么”
魏无羡继续默不作声。江厌离举起灯笼,抬头道:“我看到你了。你的鞋子掉在树下了。”
魏无羡瞟了一眼自己的左脚,这才惊道:“我的鞋子”
江厌离道:“下来吧,我们回去。”
魏无羡道:“我我不下去,有狗。”
江厌离道:“那是阿澄骗你的,没有狗。你没有地方坐,一会儿手就酸了,要掉下来的。”
任她怎么说,魏无羡就是抱着树干不下来,江厌离怕他摔了,把灯笼放在树下,伸出双手站在树下接着,不敢离开,僵持了一炷香左右,魏无羡的手终于酸了,松开树干,掉了下来。
江厌离赶忙去接,可魏无羡还是摔得一砰,滚了几滚,抱着腿嗷嗷叫道:“我的腿断啦”
江厌离安慰道:“没有断,应该也没折,就是有点疼我背你回去。”
她捡起魏无羡在树下的鞋子,道:“鞋子为什么掉了不合脚吗”
魏无羡忍着痛出的眼泪,忙道:“没有啊,合脚的。”
其实是不合脚的,大了好些。但是这是江枫眠给他买的第一双新鞋子,魏无羡不好意思麻烦他再买一双,便没说大了。
寄人篱下,最害怕的就是给人添麻烦。
江厌离帮他穿上鞋子,捏了捏鞋尖,道:“是大了一点呀,回去跟你改改。”
魏无羡听了,总觉得自己又做错了什么,略有些惴惴不安。
江厌离把他背了起来,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一边道:“阿婴,无论刚才阿澄跟你说了什么,你不要和他计较呀。他自己经常一个人在家里玩,那几条狗他最喜欢了,被送走了,心里难过。其实多了个人陪他,他很高兴的。你跑出来半天不回去,他担心你出了事,急着去摇醒我,我才出来找的。”
江厌离其实也只比他大两三岁,那时才十二三岁,讲起话来却很自然的像个小大人,明明自己也是个孩子,却一直在哄孩子。她的身体很瘦小,很纤弱,力气也不大,时不时晃一晃,还要停下来托一托魏无羡的大腿,防止他滑下来。
可是,魏无羡趴在她背上,却感觉无与伦比的安心。甚至比坐在江枫眠的手臂上还安心。
忽然之间,一阵呜呜的哭声被夜风吹来。
江厌离吓得一抖,道:“什么声音你听到了吗”
魏无羡手一指,道:“我听到了,从那个坑里传出来的”
两人绕到坑边,小心翼翼地探头下望。有个小小的人影趴在坑底,一抬脸,满面的灰泥被泪水冲出两道痕迹。
这个人哽咽道:“姐姐。”
江厌离松了一口气,道:“阿澄,我不是叫你喊人一起出来找吗”
江澄只是摇头。
他在江厌离走后,等了一会儿,坐立难安,干脆自己追了出来。谁知道跑得太急,又忘了带灯笼,半路摔了一跤,摔进一个坑底,把脑袋也跌破了。
江厌离伸手把弟弟从坑里拉起来,掏出手帕敷在他流血不止的额头上。江澄神情萎靡,黑眼珠偷偷瞅一瞅魏无羡。江厌离道:“你是不是有话没有对阿婴说”
江澄压着额头的手帕,低低地道:“对不起。”
江厌离道:“待会儿帮阿婴把席子和被子拿回去,好不好”
江澄吸了吸鼻子,道:“我已经拿回去了。”
两人的腿都受了伤,行走不得,此时离莲花坞尚有一段距离,江厌离只得背上背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魏无羡和江澄都搂着她的脖子,她走了几步就累得气喘吁吁,道:“你们这让我怎么办呀。”
最终,她还是走一步停一步地把两个弟弟运回了莲花坞,轻声叫醒了医师,在他给魏无羡和江澄包扎治疗完毕之后连声道谢。
江澄看着魏无羡的脚,神色紧张。如果被其他门生或者家仆知道了,传到了江枫眠耳朵里,江枫眠知道了他把魏无羡的席子丢出去,会更不喜欢他的。这也是他刚才为什么只敢自己一个人追出去,而不敢告诉别人。
魏无羡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江叔叔的。这是我夜晚忽然想出去爬树,所以才伤了。”
闻言,江澄松了一口气,发誓道:“你也放心,今后看到狗,我都会帮你赶走的”
见两人终于达成了友好协议,江厌离高兴地道:“就是应该这样嘛。”
折腾了小半晚,两人也饿了。江厌离便自己到厨房去,给他们一人热了一碗莲藕排骨汤。
香气萦绕心间,至今不散。
魏无羡蹲在院子里,把喝完汤的空碗放到地上,望了一会儿稀星点点的夜空,微微一笑。
今天他和蓝忘机在兰陵的楼台之上偶遇,他很努力地想营造一种和以往求学云深不知处时一样的氛围,一直把话题往过去的那些事上引。
而蓝忘机则在一直执拗地提醒他,回不去了。
可是,只要回到莲花坞,回到江家姐弟身边,他就能有一种仿佛什么都没改变的错觉。
魏无羡忽然想去找找当年那棵被他抱过的树。
他站起身来,朝莲花坞外走去。沿路的门生向他恭恭敬敬地行礼点头,都是陌生的面孔。他熟悉的那些猴子一样不肯好好走路的师弟们、那些会挤眉弄眼不肯老实敬礼的家仆们,一个都不在了。
穿过校场,迈出莲花坞的大门,便是一片宽阔的码头。
无论白天黑夜,码头上总有卖吃食的小贩。今天的小贩卖的不知道是什么,锅里的油一炸,香味四溢,魏无羡忍不住走了过去,正想开口询问,忽然发现这名小贩之旁,蹲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人。
这人抱着膝盖正在哆嗦,似乎又冷又疲倦。魏无羡的阴影投了下来,这人猛地抬头。
魏无羡双目微睁,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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