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直到牵马走出景家大宅的大门,景翊看向冷月的目光还是颇有些复杂的,这种时候还是一个人静一静来得好,景翊上马之后便温声道:“我去发现尸体的地方看看,你先回去吧。”
冷月像是已然把答应景老爷子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似的,一听这话就忙问道:“他们是在哪儿被发现的?”
见冷月这副一如既往的正色模样,景翊心里定了定,低声答道:“萧昭暄是在京郊小村的一户人家门口,萧允德是在他自家宅子门口……”景翊答罢,不禁转头往景家大宅的门口看了一眼,淡声道,“案卷里说都是一大早开门的时候发现的,想想都醒盹儿。”
冷月皱了皱眉头,“为什么萧允德是仍在自家门口的,靖王爷就给扔到村里去了?”
景翊一叹摇头,“我也不清楚,案卷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反正按京兆尹报上来的说,那户人家就只住着一个十来岁的姑娘,平日里靠给城里的人家浆洗衣裳过日子,那天清早开门一见尸体就被吓疯了,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帮她报案的村民也没见过靖王爷……然后京兆尹就给定了个悬案往箱子底里一放,直到安王爷派吴江去把它扒拉出来扔给了我。”
冷月甫一听完就毫不犹豫地道:“我跟你一块儿去。”
且不论他还想不想要静一静,单是想起那萧夫人秦合欢在安王府的那通哭闹,景翊就忍不住苦笑着连连摇头,“你去不大方便,我自己去就行了。”
冷月一怔,“为什么不方便?”
景翊一时有点儿语塞,也是,她连女人最去不得的地方都去惯了,在她眼里还有什么样的地方是去不得的呢……
景翊迟疑了片刻,到底只是温然笑着摇摇头道:“这案子王爷是交给我办的,检验之外的事还麻烦你,回头让王爷知道又得怨我偷懒了。”
冷月在马背上叶眉一扬,“我是捕快,又不是仵作,拿人归案才是我正儿八经的差事。”冷月说着,毫不客气地把景翊从头扫到脚,又从脚扫到头,“万一那疯了的女人就是凶手,未免别人怀疑而装疯卖傻,再有些功夫底子,别说你拿不拿得住她了,你敢保证你就不会像萧允德一样被宰干净了送到家门口吗?”
景翊虽使尽了所有定力,但那带笑的嘴角还是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先前他猝然发问,她一霎间的反应当真就是从没考虑过要跟他一口气儿过到死这个问题的,刚才见她在老爷子面前那么真心实意地一应,他差点儿就把先前的判断全盘推翻了,不过眼下看着,他的眼神儿还是有点儿准头的……
景翊出门时乱作一团的心神莫名地就安生了下来,嘴角重新一扬,“那就有劳了。”
景翊以萧昭暄之死的可疑之处更多为由,绕开近些的萧允德家,径直打马去了京郊的那处小村,冷月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就跟着景翊一路到了那户人家门前。
冷月抢在景翊前一步从马背上跃下来,扬手拦住了正要下马的景翊,蹲身低头在那比张老五家还要破败的院门口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才站起身来朝景翊点了点头。
景翊翻身下马,蹙眉扫了一眼这片平淡无奇得好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朝臣的脸一般的院门口,禁不住低声问道:“这里有什么证据吗?”
冷月点点头。
“可是……”景翊又细细地看了一遍一干二净的门口,“这儿好像什么都没有。”
冷月又点点头,“就是什么都没有。”
景翊刚噎了一下,就听冷月把声音放轻了些,淡声道:“什么也没有也是一种证据。这路上土厚,你看附近几户人家门口,或多或少的都有脚印,这门口连起码的脚印都没有,像是被人仔细打扫过的。”
景翊微怔,转头四下看了看,到底还是摇摇头道:“这也正常……这儿到底停放过死人,人家打扫打扫也是应该的。”
冷月蹙眉道:“不是说住在这儿的人已经疯了吗,疯子能把地扫得这么干净?”
“许是同村的人帮着做的吧。”景翊放眼看了一下这似乎一眼就能看到头的小村,“村子越小,人情越浓,帮着打扫打扫应该不算什么。”
冷月没再吭声,上前抬手轻轻叩了叩房门。房门虚掩着,冷月已小心拿捏了力气,还是刚叩了两下就把门叩开了。
装在土墙上的木门无力地“吱呀”了一声,足以惊扰到这巴掌大的小院里的任何一个活物,冷月索性多使了些力气,把门彻底推了开来。
院门一开,冷月一眼看进去,就在一片黄泥砌的矮院墙下看到翠绿的一团,不禁狠狠一愣。
那团翠绿不是什么花木,而是一个穿着一袭绿裙缩坐在院墙下瑟瑟发抖的女子,紧挨着院墙的还有一棵槐树,也不知她在这地方保持这个姿势待了多久,槐树的叶子竟已落了她满头满身。
这就是那个被吓疯了的姑娘?
冷月怔怔地看向景翊,景翊显然也发现了缩在墙下的人,目光看着那个方向轻轻蹙着眉头,缓步走了进去。
缩成一团的人像是觉察到有人进了院子,身子使劲儿往后缩了缩,一边发着抖,一边怯怯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轮廓清秀却惨无人色的脸。
目光落在景翊身上的一瞬,女子黯淡的眸子倏然一亮,惨白的脸上顿时泛起一抹红晕,有些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启,发出了一个虚弱沙哑还带着清晰颤抖的声音。
冷月勉强听出来她说了句什么。
这女子对景翊说,你来了。
她认得景翊?
还在等他?
冷月狠狠一愣,紧走两步与景翊并肩,才发现景翊也是一副全然摸不到头脑的模样。即便如此,景翊还是迎着这女子熠熠发亮的目光向她走近了些,在距离她三五步远的地方站定,含笑温声问道:“你认得我吗?”
被景翊这样一问,女子立时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奈何身子虚软无力,还没站起来就跌倒在地上,即便跌到地上,女子的一双眼睛也没有从景翊身上挪开,竟直直盯着景翊朝他爬了过来。
冷月一惊,赶在景翊伸手扶她之前就闪身过去,张手把景翊往后一拦,自己低身下去把伏在地上的人一把捞了起来。
也不知是刚才勉力爬出的几步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还是冷月这猝然的一搀让她受了惊吓,冷月刚把她上半身拉离地面,女子就两眼一翻,纤细的身子登时像被剔光了骨头的肉片一样,软塌塌地昏了过去。
冷月眼疾手快,忙把人打横抱了起来,抱进那间已见破败村舍,小心地放到那张一看就年数已久的床上,才抓过她细瘦的手腕摸了一下,到底蹙眉摇头,“只知道她染了风寒,烧得厉害,好像还有点儿什么病,我摸不出来。”
不但病得厉害,而且还没有起码的功夫底子,这女子基本是没有当凶手的可能了。
冷月说罢这句,一时没听到景翊应声,起身转头看过去,正见景翊望着窗下的那个极简单的梳妆台出神,不禁道:“你到底认不认识她?”
景翊摇摇头,依旧没把目光收回来,“我不认识,不过萧昭暄应该认识。”
冷月怔怔地看向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人,又抬头扫了一眼这处几乎可以举头望明月的房舍,实在很难相信一朝皇子会跟这种地方有什么联系,“靖王爷认得她?”
景翊走到梳妆台前,垂手从桌面上敞开的一个木盒里拈出一条紫砂石手串来,微眯双目迎着光线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才道:“这是宫里的东西,今年上元节宫里大宴的时候还戴在萧昭暄手上呢。”
一个皇子随身的东西出现在一个小村孤女家里……
冷月一愕,“她跟靖王爷——”冷月这话只说了一半,后半截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既不冒犯帝王家的威严又清楚明白地说出来。
景翊会意地点头,牵着一道浅浅的苦笑转目看向床上的人,“她疯是有点疯,但见到生人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不像是被吓疯的,倒像是悲伤过度失了心智的……刚才是把我当成萧昭暄了吧。”
错愕渐消,冷月清明过来的脑子里登时闪过一个念头,不禁皱了皱眉头,“你说,那凶手会不会压根就不认识靖王爷,只碰巧见过靖王爷在她这儿过了夜,就以为靖王爷本来就是住在这儿的,所以杀了他之后把他送到这儿来了?”
景翊稍一思忖,轻轻点头,“不无可能。不过萧昭暄身份既贵重又特殊,平日里玩归玩,但从不张扬,不大可能在大白天里大摇大摆地到她这儿来,而且萧昭暄和萧允德的尸首都是在清早被发现的,所以这凶手应该是个常在夜里溜达的。”
在夜里溜达……
冷月一边咂摸着景翊这话,一边扫过这间几乎一目了然的屋子,余光掠过景翊身后那面墙下的一物,眼神倏然一定。
“你是说更夫这样的人?”
景翊目光一亮,若说能在三更半夜里走街串巷而不被人怀疑,更夫绝对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对,就是更夫!”
冷月的神情里丝毫没有揪出重要线索的喜悦,只轻蹙着眉头与他擦肩而过,径直朝他身后走去。
景翊不动声色地把一直拿在手上的那条紫砂石手串塞进自己袖中,才转过身去,这才发现身后的那面墙下摆着一张漆色斑驳的桌子,桌上立着一个简单的牌位,牌位下摆着两盘已有些干瘪的瓜果,两盘瓜果中间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套式样很是老旧的打更物件。
景翊走近过去看了眼牌位上的字,见到“慈父”二字,了然道:“她爹生前就是打更的吧。”
冷月没去看那牌位,只弯腰盯着那套打更的东西来回看了半晌,才直起腰来点点头道:“她爹是打更的,不过凶手应该不是打更的。”
(二)
景翊听得一愣,刚才提起更夫的是她,他琢磨过来了,她怎么又说不是了,“为什么不是?”
“打更这活儿虽然熬时候,但不用出什么大力气,干着容易工钱也少,所以衙门都是让那些老实巴交却因为身体不济而吃不上饭的人去干的,你要是拿着京里更夫的名册挨个查,别说查不查得到有当凶手的心的,就是查到有能扛着一个大男人在街上走的力的也悬乎。”冷月说着,挑眉看了眼这个被她说得有几分恍然的人,“你只听过更声,没见过打更的人吧?”
景翊垂目看着那套打更物件扁了扁嘴,“夜里出门走地上不如走屋顶安全,谁让他们不在屋顶上打更呢?”
冷月没兴致跟这一肚子歪理的人在这事儿上计较,转身看向仍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的人,“她怎么办?就这么耗着的话估计撑不了几天了。”
景翊心里暗暗一叹,她能撑几天还在其次,这到底是被一朝皇子宠幸过的女人,若是这样撂着不管,一旦被有心之人发现带走利用,朝里又免不了一场波澜。
“你放心,我会找人安顿她。”
两人出门上马走出村子,刚到村口,景翊还没说要去什么地方,冷月已一牵缰绳把马头转向来时的方向,风轻云淡地道:“萧允德家我就不去了。”
这话虽是他求之不得的,景翊还是故作不解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冷月在马背上扭头朝他笑了一下,笑得有点浅淡,但被枣红马的毛色映衬着,别有几分明艳,“你不用藏着掖着了,萧夫人去安王爷那儿闹的事我去验尸的时候已经听人说了,你在大宅门口不就说我不方便去吗?”
景翊苦笑,他竟把她去过安王府的事儿给忘了,见她淡然若此,景翊一时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末了还是只宽慰道:“那些疯话你不必往心里去。”照理她这会儿要么抱怨两声,要么苦笑着客气几句,可冷月却一脸正色地摇了摇头,“她能跟王爷告状,说明她还没疯到这姑娘的地步,你没准儿能从她嘴里问出点儿什么,我要是在那儿她估计就不肯好好答你的话了,你去了记得多留意一下她家门口就好。”
景翊心里莫名的有点难受,一时无话,只点头应了声“好”。
景翊回去的时候天色已晚,冷月正在屋里吃饭,所谓的饭就是他中午从凤巢买来的酱肘子,这会儿已经没有一丁点儿热乎气了,汤汁都凝成了冻,她还啃得津津有味的,见他进来也没停嘴。
“放下放下……”景翊实在看不下去,招手示意她把整个抱在手上的酱肘子放回汤盆里,“让他们拿去热热再吃,大晚上吃一肚子凉肉,你就不难受吗?”
“不难受。”冷月丝毫没有把手里的酱肘子放回去的意思,抿了抿嘴唇上的油渍,朝汤盆里剩下的三个肘子扬了扬微尖的下巴,“酱肘子就是凉着吃才好吃,你尝尝。”
这人啃肉的模样虽与斯文二字相去甚远,但就是这很不斯文的吃相反而显得她在吃的东西格外诱人。
景翊在宫里那些年养成了凡荤腥必热食的习惯,出宫之后也没改,像凉切酱牛肉这样的菜就是摆到他面前他也不动筷子,但看着冷月这般吃相,景翊到底忍不住拈起筷子戳下一小块送进了嘴里。
八月中的天,菜便是凉了也有隐约的一点余温,入口并不难受,肘子这种东西本油腻得很,这样搁凉了吃反而清爽了些许,还当真比热着吃可口了。
景翊没再拦她大啃,搁下筷子把季秋唤了进来,吩咐道:“让厨房把晚饭送过来吧。”
这几日的饭景翊不是没吃就是在书房吃的,除了昨晚在屋顶上喝酒之外,他俩一直是各吃各的,冷月一听这话就抱着酱肘子直摇头,“不用不用……这就够了。”
“我还没吃呢,”景翊往那汤盆里望了一眼,他吃饭要么不吃,要吃就正儿八经地吃,这凉了的酱肘子虽然可口,但要让他拿来当饭吃,他一时还真吃不来,“这些全是你的,我就不跟你抢了。”
冷月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要跟她一桌吃饭,既是他要吃的,冷月便不再说什么,埋头继续啃自己的。
直到季秋应声退下去,景翊才在她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来,一边托腮看她大啃,一边絮絮地道:“我仔细看过了,萧允德家门口跟他邻居们家门口没什么区别,他夫人也不知道什么,只说咱们去她家第二天萧允德去了瓷窑之后就没回过家,再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光溜溜地躺在家门口了。”
“那……”冷月蹙眉咽下嘴里的一口,舔了舔嘴唇,“萧允德是不是真染了梅毒病?”
景翊点头,“我问她好半天她才承认,不过她倒是没听说过剜疮填蜡的事儿。还有,京郊村里的那个姑娘我已找人安顿好了,你放心。”
听到安顿二字,冷月忽然想起件比起这个更让她放心的事儿来,忙道:“对了,老爷子派人来找过你,见你不在就跟我说了,皇上因为一个……一个名字好几个字的菩萨的什么日子,把在京的萧氏宗亲全宣到宫里做法事给自己祈福去了,说是除了萧允德死了和萧昭暄不知道死哪儿去了之外,其他都到齐了,你也放心吧。”
在这种朝局不甚明朗的时候,任谁也不敢在为皇上祈福这类事儿上偷懒应付,自然是一宣就到的,只是让一贯不太信神佛菩萨的当今圣上答应这么折腾一场,他家老爷子必是花了些心思,费了些唇舌的。
景翊无声地舒了口气,“齐了就好。”
景翊一向吃得不多,晚上吃得尤其少,季秋只端来了一荤一素一汤,景翊还是动了几口就停了筷子,冷月啃完两只酱肘子之后问了一句这些剩菜的去向,又毫不犹豫地把景翊剩下的全拽到自己面前吃了个干净。
季秋进来收拾的时候看着空空的碗碟活像是又见了一回焦尸一样,听到冷月吩咐别把剩下的两个肘子扔了更是愣得厉害,直到见景翊也点了头,才怀着颇为复杂的心情应了一声。
景翊只当她是习惯了这样的吃法,没多在意,就回书房翻案卷去了。两份案卷反复看了几遍夜就深了,景翊打着哈欠把它们丢回盒子里,起身开窗透了口气,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飘起雨来了。
雨势不大,连敲打窗棱的声音都微弱得几不可闻,但风拂在脸上已有些凉了。
他隐约记得出来之前屋里的窗子是开着的,也不知那人睡前关了没有,这样吹一晚怕是会吹病的吧……
这念头刚冒出来,景翊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上回这样担心的结果是险些被她掰断了手腕子,这才好了几日,怎么就忘了疼呢?
景翊摇摇头想把这可笑的担心摇走,却不想越摇越是强烈,到底只得认命地一叹,索性就回房睡好了,自己怕冷关窗睡觉总行了吧。
景翊进屋的时候窗子果然是开着的,床上的人面朝里侧卧,裹着被子缩成了一个球。景翊无声一叹,轻手轻脚地把窗关好,摸黑更衣上床,有了上回的教训,不敢去碰她紧裹在身上的被子,就另展了一床被子在距她半臂远的地方躺了下来。
昨晚他俩应该也是在一张床上睡的,只是他上床的时候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一觉醒来的时候冷月早就不在床上了,也就没觉得有什么别扭,可如今这么一躺下,满脑子都是她答应老爷子生孙子的事儿,直觉得自己呼吸的声音都不对劲儿了。
景翊在床上烙饼似地翻了几翻之后,才发现那不对劲儿的呼吸声好像不是他自己的,而是蜷在他身边那人的。景翊贴着枕头轻轻转头看了一眼,屋里灯火已熄,只能勉强看出那个球似乎比刚才缩得更紧了些,还有些不大自然的发抖。
窗子都关上了,怎么还是这样?
景翊微惊之下顾不许多,坐起身来在她收紧的肩头上拍了拍,轻声唤道:“小月?”
这蜷紧的人好像本来就是醒着的,景翊刚唤出声,便听到一声轻哼的回应,只是哼声轻软无力,一点也不像这人平日里的样子。
景翊忙下床点了灯,伸手扶着她的肩膀把她侧蜷的身子小心地放平下来,这才看到一张冷汗涔涔的白脸,白脸上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微白的嘴唇被银牙紧咬着,几乎要咬出血来了。
景翊惊得声音都不甚平稳了,“这是怎么了?”
冷月只闭着眼睛摇头,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景翊见她躺平下来两肩也紧收着,便一把掀了被子,才发现她两手是紧紧环抱在肚子上的。
景翊一怔,“是不是胃疼?”
冷月勉强点点头,把嘴唇咬得更紧了些。
那样的吃法胃不疼才是有鬼,景翊无暇责怪她,忙唤人去喊了大夫,回头见她还咬着嘴唇,一时心疼,伸手轻抚上去,温声哄道:“想哭想喊都不要紧,别咬嘴唇了,听话……”
不知她是没听见还是不肯听,景翊连说了几遍,她却咬得更深了,眼瞅着牙尖儿就要嵌进那层薄薄的皮肉里了,景翊急中生了个歪点子,也不及再多想,身子一沉就吻了下去。
冷月正被胃里一刻不停的抽痛折腾得要命,咬紧了嘴唇才忍住已拥到喉咙口的呻吟,几乎被咬麻木的嘴唇突然被两瓣温热柔软的东西贴上来,冷月一惊睁眼,乍见景翊那张近在眼前的脸,恍然意识到他是在干什么,心下一慌,蓦然松了牙关。
景翊这才直起身来,看着枕上这瞪圆了眼睛满脸泛红的人缓缓舒了口气。幸好她没彻底疼糊涂,脸皮子还是和平日里一样薄得厉害……
这一惊未过,又一阵抽痛袭来,冷月刚想再咬嘴唇,景翊又是一吻落了下来,慌得她脸上又红了一重,丝毫不见忍痛的苍白了。
“你再咬一下试试,你咬它多少回我就亲它多少回。”
景翊虽吻得轻柔,这话却是板着脸说的,不见一点平日里的温和,冷月胃里疼得厉害,又被他这样威胁着,一时间别有几分委屈,忍不住轻哼出声,“疼……”
景翊仍板着脸,“现在知道疼了,不是说吃凉的不难受吗?”冷月紧抿着被这人连吻了两下的嘴唇,委屈得眼睛里水光闪闪的,半晌才蚊子哼哼一样地道:“想吃……”
景翊一时间好气又好笑,差点没绷住脸。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
景翊勉强维持着这副严肃下来甚是唬人的面孔,“以前疼过吗?”
“嗯……”
“有什么快点止疼的法子吗?”
“闷几口凉水……”
凉水?
景翊一愣,歧黄之术他懂得不多,但她这法子怎么听也不像是能治病的。景翊不禁追问道:“这会儿喝凉水不会更疼吗?”
冷月缩着身子点点头,“疼过劲儿就不疼了……”
“……”
(三)
景翊到底没听信这江湖郎中的野法子,等府上的大夫来时冷月还缩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疼着。
“爷,”这从景家大宅跟来的老大夫来时还是从头紧张到脚的,看过冷月之后就满面泰然了,对景翊一拱手道,“您不必担心,夫人身子骨强健,只是常年饮食不当,脾胃上本就有些小毛病,这几日又吃多了冷食,才生了疼痛,这会儿服药难立竿见影,还是喝些热水,再唤个丫鬟来给夫人揉揉得好。若是明日起来还不舒坦,我就开几副调理的药来。”
说到底还是她自己吃出来的毛病……
景翊心里微松,“有劳周先生了。”
送走老大夫,景翊转身去倒了杯热水。
杯子不是太子爷送的那对白瓷杯,因为那日回来之后景翊赫然发现,被她拿去沉淀尸体口鼻中烟灰的那只白瓷杯和他喝茶的那只都已被人洗好了并排码在茶盘里,两只一模一样,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哪个,索性就让人收了起来,换了一对摔成碎末末也不会心疼的杯子。
眼下她就是把家里所有的杯子都摔成碎末末,他也发不出火来了。
景翊苦笑着坐到床边,伸手穿过她的后颈,拥着她仍缩紧的肩膀把她半抱在怀里,慢慢喂她喝了半杯热水,刚转手把杯子搁下,就听怀里的人小声道:“不用揉……”
“不疼了?”
“疼……”
景翊懒得跟一个疼得脑子发糊的人打嘴仗,抱着她发颤的身子躺下来,让她枕着自己的胳膊挨在自己怀里,探下另一只手去拨开她紧抱在肚子上的手,不轻不重地帮她揉起来。
景翊到底是副书生身子,不像习武之人那么结实挺硬,窝进去有些软软的,很是舒服,刚被这人拨开抱着肚子的手,冷月迷迷糊糊地就搂上了他的脖子,使劲儿往这舒服的怀抱里挤了一挤。
景翊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这变成了小赖猫的大老虎,边揉边问道:“你这几天都吃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冷月的脑袋紧埋在他怀里,哼唧出来的声音别有几分惹人心疼的绵软,“馒头,小菜,粥……”
这些他倒是知道,就是成亲第二天一早她吃的那顿早饭,她还给他留了个馒头来着,“还有呢?”
埋在他怀里的脑袋左右摇了摇。
景翊一愣,“就这些?”
那脑袋又轻轻地点了一下。
景翊眉心轻蹙,“这几天也吃了好几顿饭了,都是吃的这些?”
“嗯……”
景翊怔了半晌,才恍然想起些什么,“这些都是凉着吃的?”
“嗯……”
“这是你自己要吃的吗?”“他们拿来,我就吃了……”
还真是这样。
怪不得她明知要胃疼还抱着那酱肘子吃个没完,大理寺狱里关的犯人好歹还有青菜豆腐吃,她竟一连吃了几天凉粥冷馒头,换个脾胃强健的也要吃出毛病来了。
景翊从没感受过这种想要一把火烧死点什么人的火气,他这两日也隐约觉得家丁丫鬟们看冷月的眼神有点儿怪,忙得乱七八糟的也没往心里去,却没想到自己明媒正娶来的女人,揣着一身武功,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一声不响地被家里一群下人欺负成这样。
景翊一不留神停了手上的动作,不消片刻就听那窝在怀里的人浅浅地哼了一声,“疼……”
景翊忙重新揉起来,忍不住温声轻责这个似乎什么都能将就的人,“你就不觉得吃着难受吗,怎么不说一声?”
“都是粮食,边疆都不够吃……扔了浪费……”
景翊微怔,他从没去过边疆,甚至京城以外的地方都去得很少,但上了半年的朝,听兵部尚书诉了半年的苦,军资调运之难多少还是明白一些的,她在边疆军营一待数年,一向治下甚严的冷大将军必不会娇惯她,天晓得她一个姑娘家吃了多少苦头。
不管她是来办什么差事的,她至今也没伤过他一分一毫,还处处帮他护他,他却让她在这里受这样莫名的委屈,景翊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到底只轻轻道了声“对不起”。
冷月没再吭声,窝在这舒服的怀抱里被他不轻不重地揉着,疼痛稍缓便昏昏睡了过去,一觉睡到清早。
冷月有清早练剑的习惯,从七岁起到如今,已经成了雷打不动的习惯,即便是这样折腾一宿,时辰一到也自然而然地醒了过来,刚一睁眼便是一怔。
她昨晚虽胃疼得厉害,脑子还是清楚的,昨晚的一切她都记得,只是没想到一夜睡过去,自己还窝在那人的怀里,还枕着他的一条胳膊,他还醒着,还在帮她揉着。
见她睁眼,景翊仍没停下揉在她胃上手,温然一笑,“醒了?还疼吗?”
冷月盯着他满是血丝的眼睛怔怔地摇了摇头,“你还没睡?”
景翊这才无声地舒了口气,停下揉了整整一宿已酸得发麻的手,朝冷月脑袋下面指了指,勾起嘴角带着半真半假的幽怨道:“等你睡醒了把胳膊还给我呢。”
冷月脸上一热,一骨碌爬起来,慌得舌头都打结了,“对不起!我起来练剑去,你,你赶紧睡吧……要不,要不我给你揉揉胳膊……还是手腕?”
她能有力气爬起来练剑,说明他这一晚上就没白忙活了。
“不用。”景翊勉强动了动那只已麻得没有知觉的胳膊,调整了一个稍微舒服些的姿势,悠悠地打了个哈欠就合上了眼睛,“你去练剑吧,我眯一会儿就该去大理寺了。”
当日萧瑾瑜许了他三天假,到今天确实该回大理寺忙活了。冷月唯恐扰了他最后一点歇息的机会,不再多言,匆匆换了衣服就拿剑出去了。
冷月前脚刚走,景翊酸麻得很不对称的膀子还没缓过劲儿来,齐叔就火急火燎地奔进屋来,不等把景翊唤起来就站在床边道:“爷……京兆府来人了。”
京兆府?
今儿他确实是没打算旷工的,但京兆府有事要报也该在大理寺候着才对,怎么就在这大清早找到他家里来了?
景翊怏怏地揉揉眼,昨晚那番折腾几乎把力气全都用尽了,这会儿爬都懒得爬起来,索性只翻了翻身,窝在被子里有气无力地问道:“说是什么事了吗?”
齐叔顺了顺急赶过来有些凌乱的气息,才道:“说……说是安王爷不在府上,有桩人命案子,吴将军让来说给您。”
景翊一怔,转目看了眼还没亮透窗纸的天色。
这会儿各衙门还没开门办公,被皇上宣进宫的那些萧氏宗亲应该还没被放出来,萧瑾瑜自然不在府里,但要说连吴江都能做主打发到他这儿来的案子,许是什么大理寺衙门尚未审定的旧案吧。
景翊打了个饱满的哈欠,认命地爬起身来,“知道了,我收拾一下就去。”
“哎……是。”
“还有……”景翊披衣下床,一边打着哈欠往衣橱走,一边慵懒地吩咐道,“你去跟厨房说一声,昨儿晚上夫人胃疼,今儿的早点就吃南瓜小米粥了,要熬得不硬不软不甜不淡,端来的时候要不冷不热刚好入口。夫人要是皱一下眉头,你就带着家里所有的厨子厨娘一块儿去账房领工钱走人吧。”
景翊这话说得又轻又缓,像半睡半醒时说的胡话一样,齐叔只当是他被扰了清梦心里不痛快随口撒撒气的,便陪笑着道:“爷,您这可难为老奴了,宫里伺候御膳也没有这样的吧?”
景翊打开橱门拽出那套三天没沾身的官服,淡声道:“宫里伺候御膳就是这样的。”
齐叔到底是在景家大宅里当了大半辈子差的,耳濡目染多了,眼力介儿自然不凡,听得景翊这样一句,立时便知自己方才是会意错了,景翊方才那话不是随意撒撒气,而是当真要他照做的吩咐。
但是……
他先前虽两日未在府中,但府中早已传遍,洞房那夜夫人是被爷赶到书房里睡的,夫人用过的脸盆爷命人用皂角水好好去洗,夫人用过的白瓷杯爷命人收起来再也不准拿出来用,成亲数日爷几乎不曾与夫人同寝共食,即便那夜夫人把爷灌醉硬搀回房里,次日床上也未见有行房的痕迹……
这些无论出现在哪家宅院里,都足以证明这夫人是极不讨爷欢心的,所以府上那些惦记景翊已久的丫鬟们因妒生恨有意难为冷月,他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心知肚明,也从未阻拦过。
但眼下看来,好像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齐叔笑脸微僵,“爷……您是在跟老奴说笑吧?”
景翊抱着官服蹙眉转身,“我笑了吗?”
景翊这声依然平淡中带着晨起的慵懒,眉目温和如故,齐叔后脊梁上却莫名地窜过一阵寒意。
朝夕相处半年,他竟未发觉,四公子早已不是儿时的四公子了。
齐叔忙不迭地应道:“是,是……我这就去办!”
景翊一如既往地和气点头,“有劳了。”
“不敢,不敢……”
景翊洗漱更衣之后才去前院客厅见了京兆府来的官员,回房的时候冷月已练完了剑,正在两个丫鬟毕恭毕敬的服侍下换掉那身已汗透了的衣衫,景翊直在外间等到丫鬟们抱着脏衣服退出来才进屋去,刚一进屋便撞见到冷月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今儿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儿……”冷月拧着眉头把被丫鬟小心为她系上的衣带解开来,使劲儿勒了勒紧,重新系了起来,“我就是胃疼了一宿,怎么突然伺候得跟要收尸下葬一样,脸都不让自己洗了。”
景翊自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齐叔未必聪明,但好歹还是个明白人,这么一阵子足够他把家里上上下下整顿一个遍了。即便如此,冷月这番被收尸的感受还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景翊啼笑皆非地看着这满脸别扭的人,“伺候是她们分内的事儿,习惯了就好。收尸的活儿还是得拜托你帮帮忙,随我去看具尸体吧。”
冷月一怔抬头,“京里又出人命案子了?”
这些舞文弄墨的人总说“多事之秋”,但就算秋意正浓,也不带光逮着京城这块儿地方出事儿出起来没个完吧?
景翊苦笑摇头,“没有又,还是那桩案子……昨儿晚上挨剖的人不姓萧。”
冷月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一惊之下差点儿把眼珠子瞪出来,“又一个被剖了?!”
景翊无力地点点头,“成记茶庄的三公子,成珣,今早被家丁在自家门口发现的,就报了京兆府了。”
这几日听了几遍,冷月总算记住这个成记茶庄了,“就是凤巢的冯丝儿嫁的那个?”
“嗯……”景翊嘴角笑意又苦了一分,“家丁想去告诉成夫人的时候才发现她昨夜已然病逝了。”
冷月一愕,“她也死了?”
景翊轻叹点头,苦笑之下满面疲惫愈浓,“京兆府的人还在那儿守着,等着我过去交差呢。”
“好,我随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