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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
微風襲來,濃霧翻湧。
地面的黃色紙錢裹挾着塵土,将觀真的樸素僧袍吹出褶皺。他手拿念珠,往前方不急不緩地邁步,一路上,那些村民的竊竊私語密集地傳入他的耳膜,白色的霧氣中,也依次浮現出曾經發生過的畫面:
平靜祥和的村莊裏,闖入了一個身受重傷的魔修,修士和普通人的天壤之別,讓大部分人都不敢生出反抗之心,而是在驚懼萬分下,涕泗橫流的求饒。人天生就是怕死的。
但随着魔修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被活祭的人也越來越多,他們從一開始的純粹恐懼,變成了今天送誰去死的悲哀,以及自己會不會被推出去的恐懼,甚至開始互相猜疑和争鬥。
沒人想要反抗,唯一那位伺機求援,英勇赴死的獵戶,在失敗後被打成“別有異心”,他留下的妻女,也被村民“表忠心”,優先送進祭臺。
在他們押着那個婦人推進祭臺的時候,并不知道,那個魔修已經被過路的修士斬殺,時間上就差那麽一點而已。
前後不超過二十天時間,村莊天翻地覆,死去大半。獵戶家最為凄慘,只剩下一個說話都不甚利索的孤女。
觀真停下腳步,白霧中浮現出的畫面被吹散,最後那個孤零零的幼小身形,漸漸與現實交錯融合在了一起。
她站在霍雪身邊,小手拉着對方的衣角,而霍雪本人,此刻臉上從脖頸處往上蔓延出了龜裂的黑紋,面目呆滞,一雙瞳孔,成了和身後無數鬼物一樣的全白色,身上還背着幾個牙齒尖利的鬼嬰,在她脖頸和肩頭作啃咬狀。
面龐上爬滿蝴蝶的詭異怪物,緩緩蠕動着龐大的身子,在濃霧中支起了腦袋。
細碎的血塊不斷掉落在地面,怪物注視了他半晌後,像是想要觀察或者嗅聞,漸漸靠近了觀真的臉。
一股死魚混合腐爛水草的味道湧入鼻腔,他的神情卻絲毫不變,只對現場看着唯一正常的小女孩,做了個合掌禮: “阿彌陀佛。”
“你這個人真奇怪。”觀察了許久後,面目可愛的小孩歪着臉,表情既天真又帶着幾分惡意: “既不去救那些村民,又不救你的同伴,是打算完全坐視不理嗎”
觀真搖頭: “我救不了他們任何一個人。”
“既然知道,那還不快滾”她站在森冷的霧氣中,背後湧動的白霧中,浮現出一雙雙屬于不同孩子的眼睛,警告的意味格外明顯。
聞言,觀真卻道: “但我想救你。”
“救我”
現場的無數鬼物都咧開了嘴,發出各種詭異的笑,嘲諷聲此起彼伏。小女孩倒沒有面露譏諷,只是低頭看了下自己的手: “你來得太遲了。”
修士一般不喜歡摻和凡間的因果,更何況在那種境遇下,也說不好誰對誰錯。有人好心一些,給村長留下了一粒靈石,說至少把最後這個孩子養育到成年,更何況那時她年歲太小,話都說不利索,在驚吓中還發了場高燒,腦子都糊塗了。
應該毫無威脅才對。
但道理是那個道理,從原本境遇裏回歸正常的人們,心裏的愧疚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卻是另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情。不知何時,東邊有人家說,在所有人都沒有伸出援手的情況下,她的家裏竟然燃起了炊煙,西邊人家說,她的眼睛,從正常變成了重瞳,是已經被鬼附身的征兆。
傳言愈演愈烈,後面演變成,有人親眼在半夜發現一個拖着半身血跡的人影,在那間房子裏忙碌。
于是,在某個普通的晴朗白日,她在水邊對着自己的影子玩耍時,被一只手從後按着頭浸在了冰冷的溪水中。
透過蕩漾的水面,看到那些圍觀人的面孔時,她實在是恐懼,也祈求過誰能來救救自己,但沒人來。
現在終于有人說出了這句話,她卻已經不想被救了。
她只想重塑自己的肉身。
“殺了他。”
冷冷的聲音中,巨大的怪物伸出了濕黏的口器,往觀真的腦袋上紮去。一直攀爬在霍雪身上的鬼嬰也感應到了什麽,迅速跳了下去,小女孩深深凝望着這個從見面,就一直對自己施放善意的修士,二者交握的手,開始像膠水一般緩緩拉出了細絲。
倘若再細看,能發現那些絲線又如同觸角,在沿着霍雪的手臂往裏鑽。手背上那光潔的皮膚,很快在肌理中湧出些許經絡類的弧度,像是植物的根須,在往她的血肉裏紮根。
修士的身體是最好的養料。
只要她能殺死足夠的人……
“阿彌陀佛。”
淡淡的金光,随着梵音擴散開來,觀真手拿念珠,宛如一樽落在塵世的真佛,那只試圖攻擊他的怪物像是觸碰到了什麽隔膜,蠕動的口器只能停留在空中。
他神情慈悲,注視過來的眼神裏沒有絲毫厲色,只有一種包容萬物的平靜: “請讓小僧替她。”踏足這裏後,觀真沒有一次出手,只是不斷撥動念珠,吟誦經文。
現在,他身上那種不凡漸漸顯露,卻依舊沒有出手,只是說“讓我來替她”。
小女孩臉上露出了真切的不解: “你到底想做什麽”
觀真: “我無法救下所有人,但我想救下你。”
現在這處山坳,已經形成了一個宛如怪物盤踞的獵場。那些依舊存活的村民,不是她受到束縛無法獵殺,而是一種純粹的“誘餌”。只要村民活着,總會有修士接到任務,一直到她足夠“飽食”。
但這個計劃并不是那麽周全的,她自己應該也察覺到了。
後面來的修士會越來越強,等人死到一個數量,就會引起質變。因此她才那麽急,即使因為霍雪選擇保護她,幾次都沒下得去手,現在還是打算将人的血肉吞噬。
可吞噬下霍雪,她所需的血肉,應該也是不夠的。
所以,觀真再次做了個單手禮: “請讓我來替她。”
等霍雪再度清醒的時候,眼看看到畫面極其駭人。
在一片濃霧之中,那位原本身着樸素僧衣的觀真,身體已經被無數妖鬼啃噬成了一具血骷髅。但他卻仍舊活着,盤膝坐地,身上的血肉還緩慢地往回增長,裸露出無數鮮紅的肌理回填又被破碎,有些角度,甚至能看出裏面鼓動的內髒。
妖鬼瘋狂地啃咬,但他不曾反抗,手中仍舊緩緩地撥動着念珠,斷斷續續的念誦經文。
霍雪驚得後退了一步,打算抽出劍救人,觀真卻微搖了搖頭,用不甚清楚的聲音說: “不必相救,我在踐行我的道。”
觀真修“寂滅道”。
寂滅,即佛家“涅槃”。
這是佛修弟子中最難走出的大道,不僅因為其難以堪悟,更因為悟道途中,講究紅塵歷練,道心越堅,越容易夭折。
觀真天生慈悲,對萬事萬物抱有悲憫,在這次的事中,他既能理解到人心複雜,對于村民最開始的選擇無法出言責備,但同時也能理解到這個被殺死的孩子的悲苦,對她的遭遇感同身受。
佛家講究“因果”,凡事也皆有因果。村民們昔日做的孽,後面終歸回到了自己身上。
造成現今的局面後,觀真因為他的同理心,無法對這個孩子下手,但他同樣也無法看着她在異化後,對霍雪下手。正如他自己所說“我無法救下所有人”,這件事中,總要有人去死,不是霍雪,就是這個想要重塑血肉的孩子。
現在他唯一想到的解法,就是獻出自己的血肉。
——假如真的有個人需要犧牲,這個人當然可以是我。
已經被啃噬成血骷髅的僧人,面目駭人,身上卻蕩漾着淺淡的佛光。
外間的濃霧照舊,但作為一切罪魁禍首的小女孩,身上的血煞氣卻被漸漸安撫。她蜷縮在盤腿的僧人旁邊,兩人連接處冒出了無數植物根須一樣的絲線,漸漸紮根在對方的心髒處。
她閉上了眼睛,像是沉入了一場好夢。
無有涅槃佛,無有佛涅槃(*)。
世間因果糾纏,觀真在踐行自己的道,同時也在試圖截斷這段因果,讓一切停在他這裏。
他是自己的殉道者。
“按佛家的說法看,觀真也算是在渡人過苦海。”會議室裏,文案策劃手裏轉着筆: “也有點肉/體受苦,精神修佛的意思。我們的傳說裏不是還有佛祖割肉喂鷹嗎嗯……感覺做成副本後,觀真這個獨特的存在,還可以在設定上給佛修玩家一些獨特的機制。”
“佛修相關的話,幻境問心環節設定出提問的問題,考驗他們的道心,答對給悟性之類的。”
“也可以讓隊伍裏存在佛修玩家,傷害加倍,同時獎勵加倍,佛修弟子給予特殊的功法獎勵。”
“聽觀真講經也可以啊……”
會議室裏讨論的聲音雜七雜八,都在頭腦風暴,談論對這個“觸發類副本”的安排。
這部分內容是屬于游戲內的“初始類秘境”,和需要另外建立一處“時空縫隙”的設定不同,是散落在游戲大地圖上的,種類繁多,內容有簡單也有繁雜,同時和大地圖上的各方勢力會有些牽扯。
這種副本的容量取決于占據的地圖大小,內裏可能有打怪,解謎,幻境等不同設定,掉落的資源則各有不同,假如在各個勢力的歸屬地內,還會被劃分為各自的資源陣營——比如在某個劍宗範圍內,就會被對方的弟子把守,只有經過他們允許,才能得到進入權,否則會被攻擊。
至于員工們此刻在談論“給佛修玩家特殊機制”的問題,在其他副本裏,也會有給其他類玩家相似的待遇。
由于現在談論的這個副本危險度并不算高,已經将種族變異為了妖物或者鬼怪,在這個副本中,還有概率體驗特殊的鬼嬰和蝴蝶等視角。
大家七嘴八舌,從機制聊到玩家的設定和副本的碰撞,又聊到了這部分內容本身。
“觀真是妥妥的走音攻流派吧,玩家被攻擊可能産生眩暈,但他人設是對衆生平等,對鬼都有很高的悲憫之心,對玩家肯定也是,所以不扣血,就各種硬控。”
“那另一個是召喚流沒得跑,”戰鬥設計的員工一邊思索技能的施放方式,一邊給出自己的想法,說着說着,眉頭一皺: “話說她那個重瞳。嗯……那些村民要溺死她的原因,有多少是真的啊難道真是死去一家人的鬼魂回來了,在養育她嗎這樣的話,召喚的二階段要不要把她的母親召喚出來,設定個母女情深的技能”
餘缺: “只是流言,她的重瞳是天生的,意在表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假如要論起本源的話,重瞳也是導致這個副本出現的原因。”
在華夏的文化中,重瞳的擁有者,往往是在一方面極為傑出的人。
他将這個設定套用在游戲中,是為了表現這個小女孩在修真天賦上的特殊——正是因為這點特殊,她才會在死後怨氣纏身的情況下,沒有直接化為意識不清的怨鬼,而是進階成更高一階的存在,殺了村子裏那麽多的人後,周遭的妖鬼要麽被其吞噬,要麽受她驅使。
“其實設定上限定在流言範疇,邏輯也更說得通一些,”做場景特效的員工應和的點頭: “不然以那些村民欺軟怕硬的性格,對方家裏都有鬼了,怎麽可能冒着被鬼怪追殺的風險,把人直接溺死。”
“說白了,就是給自己找個殺人的理由,人死後,也好把過去自己犯下的錯完全掩埋。村裏的人反正是不會說出去的,大家都是共犯。”
戰鬥設計: “那這個boss的技能,感覺也可以從重瞳這點上給出點反饋,比如進入二階段,重瞳再變出來……”
游戲的關卡機制, boss的攻擊機制,都是要和其本身的劇情設定相互對應的。大家讨論了很久,越說越天馬行空,後面甚至連佛修的功法都涉及到了。
餘缺偶爾也說幾個思路,一場會議下來,落實了後續不少的工作。
結束後,大家先行離開,林秘書一邊在電腦上整理會議紀要,一邊跟着餘缺确認幾個部門後續要需要及時交付的工作內容,稍微耽擱了些時間。等兩人從會議室出來,已經到了用午餐的時候,之前坐得滿滿當當的辦公室,現在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幾個人。
見蘇霧和陸含昭還留在工位上沒走,餘缺有心問兩句,往前走了幾步後,路過一個站在綠植旁邊的員工,他忽然停住腳,略有些疑惑的看了過去。
對方正在用杯子裏的水澆樹,突然擡眼看到面前的兩人,他表情都空白了一瞬: “餘……餘總好。”
這個員工面貌很是年輕,看着剛畢業的樣子,林秘書看了他的工作牌一眼,在餘缺耳邊低聲解釋道: “是客服部的員工,叫高盶。”對方的工位并不在這層。
或許也是意識到了不妥,高盶尴尬地“哈哈”一聲: “樓下的開水機壞了,我就……”
餘缺看了眼他的杯子: “你在幹什麽”
他: “沒什麽,就是順手澆一下樹!”
餘缺聲音略微狐疑: “……用開水”
那只空出的杯子還在氤氲着熱氣,茂盛的發財樹花盆裏,根部的土壤也在冒着白煙。
偷偷跑來對家公司就職的高盶,此時簡直要汗流浃背了。還好餘缺的手機及時響了起來,他看了眼界面上寫着“李警官”的號碼,dj接通後便提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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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無有涅槃佛,無有佛涅槃,出自《楞伽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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