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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章
洛溦無奈上了馬車, 随齊王大軍沿官道又南行了數裏。
她心中思量一番,想着既然攔不住景辰,若能在豫陽再見到兄長,或能跟他一起想法更改計劃, 不至于真鬧出事來。等再回了長安, 因是被齊王強邀着同路, 倒也能想出許多解釋的說辭來。
有了這般思量,雖是被蕭元胤不容拒絕地帶上了路,她總算還是漸漸定下心來,也沒有再硬碰硬地跟他反抗。
隊伍抵達大乾在洛水的水軍營。
洛溦下車時方知,原來齊王是打算帶前鋒隊伍乘船東行。水軍營預先準備好的數艘高大船艦,此時俱已停泊在了洛水河中。
她戴着帷帽,跟随蕭元胤登上了主船。
主船船身高大,首昂尾高,前中後各自立有桅杆,挂着皮質的風帆,甲板寬敞, 後半部設有船艙,艙頂則建有露臺。
洛溦第一次登上這麽大的船, 難忍好奇,從左舷走到右舷, 四下張望。
蕭元胤聆聽完掌舵舟師的奏報, 走到她身邊:
“軍營裏沒有可用的婢女,要先委屈你一下。待路過潐縣,我再讓縣令送兩個人來伺候。”
洛溦忙道:“不必麻煩, 臣女路上就一直待在船艙,不會有什麽事, 非得需要人伺候。”
蕭元胤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喚了個小僮來,令其先送了洛溦去船艙休息。
船艙裏陳設一應俱全,為防止物件掉落,所有的家具都固定在了船板上。洛溦關上門,摘了帷帽,坐到窗邊的榻角上,推開艙窗。
水面碧濤起伏,岸邊水工們高聲傳送指令,拔錨啓航。不多時,巨大的船身晃晃悠悠,蕩入江心,徐徐向東而行。
洛溦知道軍中不宜女眷行走,且也有些怕被齊王盤問,一直留在艙內,閉門不出。
誰知到了傍晚時分,小僮前來叩門,說齊王殿下相請一同用晚膳。
洛溦踯躅了片刻,明白再沒法推t脫,只得更換了一下衣物,去了甲板上方的露臺。
此時夕光正豔,金色的晚霞曬落船舷,蕭元胤褪了軍甲,穿一身質地華貴的暗紫紋玄色錦袍,襟前微露出銀線挑繡的白色內袍鑲邊,臨風坐在憑欄的食案邊,有種往日少見的閑适之意。
見洛溦走近,他擡手摒退侍從,上下打量她一番:
“你怎麽穿成這樣?”
洛溦馬車上所帶衣物不多,此時換下了緋色裙裝,改為全素,又将擋風所用的青色長褶束成道袍模樣,發髻間珠釵全無,只挽一支木簪。
她行禮坐下,道:
“軍中不适合女眷出入,臣女想着自己既然是玄天宮的人,士兵們又大多尊崇術法,不如就打扮得像位神人道姑,不被他們看作普通女眷。将來若有人議論,殿下也大可說是請臣女來蔔卦護航的,不至于落了什麽口實。”
蕭元胤握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蔔卦護航?什麽神鬼邪說,本王可從來不信!”
嘴上說着,心頭卻是微微一陷,想到她竟也為自己着想過,縱然他并不真害怕遭人非議,但難免胸口有些軟軟的。
他視線掃過女孩不着脂粉、卻因此顯得格外雪膩的面龐,又望向舷外河景,舉手仰頭,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洛溦取箸選了幾樣菜,拔到碟中逐一品嘗,一面說道:
“玄天宮所修習之事,并非神鬼邪說。就比如觀星修歷,若沒有歷法作參考,百姓一年的農事都無法提前安排。糧食若種錯了時節,沒了收成,殿下的軍隊吃什麽?”
蕭元胤看了看洛溦吃的菜,也挑了幾箸同樣的,道:
“歷法是歷法,沈逍整日守着那破青銅器搗鼓的卻又不同。”
洛溦咬了口炙蝦,道:
“臣女雖還參不透玉衡的玄妙,但卻知道太史令曾以天機破解過萬年縣和長安的大案。西市的那樁連環殺人案,殿下聽過嗎?”
蕭元胤冷笑道:“他那是碰巧,換作本王去查,必然也能找出真兇!且那犯人才被他審了一次就死在牢中,到底是真是假也未可知。”
他喝了口酒,“你以為沈逍義薄雲天、為民除害,其實他鬧那一出,無非是想幫皇祖母扶王颛一把,不讓大理寺被刑部彈劾追責。這些朝堂上的把戲,你一個女孩家自是看不懂。”
洛溦聽齊王口氣不悅,不敢再辯。
她知道這兩表兄弟誰看誰都不順眼,這次齊王非要帶自己同路,想來大半原因就是想借此羞辱沈逍。
她不再多話,垂頭吃飯。
蕭元胤見洛溦突然沉默下來,心裏也有些不是滋味,擱了酒杯,扭頭去看西沉的落日。
他其實,只是看不得她幫沈逍說話罷了。
灑金的波光倒映着晚霞,猶若萬頃琉璃。
蕭元胤看着粼粼河水,想起什麽,清了下喉嚨,放緩語氣:
“我記得你說過,你母親乘船渡洛水時遇見微雨,便給你取了‘綿綿’這個小名。”
洛溦颌首,“嗯,臣女大名小名都是這樣來的。”
蕭元胤在心裏默念了一遍她的名字,依舊凝望着水中夕影,腦海中又浮現起今晨乍見她時的情形。
數百年前,曹子建曾在洛水畔寫下了“華容婀娜,令我望餐”的詞句,然彼時他望着朝陽中素衣緋裙的少女,恍惚只覺,即使曹子建筆下的洛神再現,相較之下,也必不過爾爾……
蕭元胤伸手取過酒壺,給自己斟了杯酒,舉至唇邊,一口飲盡。
他終究不是蕭佑那等绮襦纨绔之徒,有些酸話,縱是心中輾轉千回,也是無論如何說不出口的。
洛溦見齊王一個勁兒地喝酒,也有些無所适從。
她試圖調換話題:“之前見到随行的另一艘船艦,艙下有幾排開口,是打仗是用來射箭的嗎?”
“那是機弩艙,水戰時可遠程制敵。”
蕭元胤講到自己擅長的話題,給洛溦解釋了一番機弩的原理和用法,又聽她好奇追問探讨,心緒漸漸松弛下來,話也不自覺地說得多了些。
洛溦又問:“那這次去淮州,會跟栖山教水戰嗎?”
她曾聽兄長講過栖山教的事。
大乾的江北道因物産豐富,所承擔的賦稅也相對更多。先帝還在位的有一年,因為水災,幾乎顆粒無收。官府沒有及時開倉赈糧,還照舊征收賦稅,以至江北一帶民不聊生。一個叫衛符經的佃戶偷偷開了豪族糧倉,救濟災民,之後被豪族護院捉住,打得差點兒丢了性命。
那些受到救濟的災民鄉親憤慨不已,集結起來,救出了衛符經,又殺了不少前來平亂的官兵。事态演變至此,衛符經只能帶着鄉民逃進了江北山中,一開始只是避禍,後來卻因不斷有人來投靠,形成了一股防抗朝廷的叛軍勢力,“栖山”二字,也是由此而來。
蕭元胤道:“父皇登基之初,就派房潛平叛了江北,衛符經也在建德被淩遲處死。後來栖山教的餘黨為了給衛符經報仇,在渭山暗殺了殊月姑母和随行的百名宮人,父皇震怒,派兵在江河南北、三十州府剿殺任何可疑之人。我十五歲時,也曾随崔帥去淮州清肅過餘黨,那時衛符經最初招攬的人早就被殺得一幹二淨,所謂的栖山教衆,大多是托名壯勢的盜徒山匪,根本成不了什麽氣候,更遑論能打什麽水戰。”
洛溦的故鄉偏安一隅,對于朝廷剿殺叛黨之事并無經歷,但殊月長公主命喪渭山之事,她倒是知道的。
“既然暗殺了長公主的是栖山教,為什麽上次在朝元殿的宴會上,周禦史又會說長公主之死沒有定案,要朝廷重新徹查呢?”
蕭元胤道:“周穆是禦史臺有名的言官,脾氣又臭又硬,什麽事都會想方設法查找漏洞。他的理由是當初栖山教教首已死,餘下的只是些烏合之衆,根本沒有能力去行宮刺殺皇族。但當年事發之事,父皇也身在渭山行宮,手下的禦林衛更與栖山教的餘黨交過手,自然知道始作俑者是誰。至于刑部沒有定案,是因為父皇根本就沒讓他們查。父皇與殊月姑母,從小感情就極好,姑母去世後很長一段時間,宮裏人都不敢提及長公主這三個字,刑部的人更不敢當着父皇的面、去詢問姑母死時的狀況,久而久之,這案子也就沒人再問了。”
“其實小時候,姑母最疼我。每次我跟沈逍打架,雖然父皇總偏心沈逍,但姑母都會幫我說話,護着我。”
蕭元胤想到早逝的親人,亦有些傷感,給自己又斟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洛溦覺得話題變得有些沉重,取過玉箸幫蕭元胤布了些菜,試着讓氣氛輕快起來:
“殿下小時候還跟太史令打過架?臣女完全沒法想象那種場面……”
主要,是沒法想象沈逍跟人掐架的樣子。
蕭元胤垂眼,看着盤裏的食物,又擡望向洛溦。
夕陽隐入地平,四周光影變得朦胧,他感覺酒意有些微微上湧,牽了牽嘴角:
“怎麽就不能想象?五年前你我在長公主府初遇那晚,我不就是準備找他打架嗎?”
洛溦夾菜的動作頓住。
五年前?
長公主府?
怪不得,她什麽都不記得。
那時剛換了霧藥,解毒劑的量特別大,之後散藥發燒,大概,燒得什麽都忘了。
蕭元胤見她沉默不言,笑了下:
“也罷,之前恨你騙我,總覺得窩着火,難免霸道強橫了些,讓你一聊到這件事就害怕了是吧?其實這些天,我也想明白了,你若實在不想提過去的事,我便也不再逼你。到底是我自己眼拙,那時以為你是沈國公的私生女。誰知原來你竟是沈逍的……”
他頓了頓,倒酒喝了一口,“我只是,心裏有些氣不過罷了。”
洛溦腦中思緒飛馳。
既好奇想問自己那時到底都做了什麽,可又怕洩露了解毒之事。
半晌,斟酌開口道:
“沈國公……有私生女?”
蕭元胤啜着酒,沒有立即答話。
旁人皆道沈國公與殊月長公主鹣鲽情深,是以長公主仙逝後,國公一直留在了皇陵旁相伴。但在他這樣從小長于皇室的人來看,沈國公對姑母,其實也沒有那麽深情。只是這些涉及長輩私事的話,他不願過多議論,遂只道:
“怪只能怪,沈逍那惹人嫌的性子,從小定是連他父母也受不了。姑母明顯就更喜歡我,看着沈逍笑都笑不出來,沈國公也一樣,幾乎不怎麽搭理那小子。想來國公出身門閥大族,若是對獨生t兒子失望,又礙于皇家顏面沒法納妾,有幾個私生子女,也不足為奇。”
“還有你那時的模樣,小野貓似的……”
蕭元胤摩挲着酒杯的杯沿,擡眼看向洛溦:“哪有尋常女孩敢像你那樣,一點兒都不把我放在眼裏?”
洛溦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撇開頭,暗忖大概那時自己假冒身份、戲弄了蕭元胤,才讓他一直有些氣不過。
倒也……不是什麽大事。
“臣女當日若有冒犯之處,還望殿下恕罪。”
她從小在生意場耳濡目染,也不是忸怩之人,取來酒杯,斟滿,敬向齊王:
“此刻便自罰一杯,還請殿下以後都別氣了。”
蕭元胤注視着洛溦舉杯一口氣飲盡盞中酒,有些好氣又好笑。
“行了,既然話說開了,你以後也別再臣女臣女的,聽得我心煩。”
他站起身,走到船邊,展開雙臂撐在舷上,感受着河風撲面,忽覺有種很久都未曾體會過的暢快。
她說話做事,總有些太過聰慧,太……稱他的心意。
以至于此刻遠望河畔萬頃平原,思及來日繼天立極,承襲蕭氏江山,正所謂逐鹿關山,囊盡九州,好一番男兒意氣。
然若少了身邊的這朵解語花,也不過,只覺悵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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