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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洛溦抱着食盒從觀星殿出來, 有些可惜費了那麽多工夫做的桃露酥。
她下了閣樓,走到後院院門,擡頭遠遠望見回廊的燈火,遲疑駐足片刻, 往司天監的方向行去。
堪輿署的署房, 在玄天宮與司天監之間的竹林裏。
小院, 高臺,隐秘僻靜。
堪輿術原是以月厭、值星和陰陽八會結合的擇日推占之術,從前隸屬玄天宮管轄。後來,因為融入了風水術,職能又漸轉入了司天監轄內,因此堪輿署房的位置,才定在了這個離哪邊都近、離哪邊也都遠的尴尬地點。
也因為去哪兒都不方便,過于荒僻,晚上願意在這裏值夜的人很少。
洛溦抱着食盒,推開院門時,只見景辰一個人守着銅刻漏, 坐在院中的石臺上,微微湊近臺欄的琉璃風燈, 正提筆記錄着什麽。
聽到聲響,他擡起眼, 認出洛溦, 随即放下書筆,匆匆下臺迎來。
“你怎麽來了?”
景辰将洛溦引入旁邊值夜用的小屋,點了燈。
洛溦放下食盒, 環顧四周,見冷桌冷榻, 一盞孤燈,桌子上放着一碟幹豆,大約便是景辰今晚的宵食。
“我帶了些點心過來。”
她打開盒蓋,把酥碟和小匙一一取出。
景辰幫忙接過,微笑道:“傍晚不是剛送過嗎?”
“還有多的。”
洛溦把銀匙遞給景辰,看着他舀了一勺吃下,“好吃嗎?”
“好吃。”
景辰的吃相斯文,卻也因常年忙于學業與生活的經歷,習慣了速戰速決,解決完碟子裏的桃露酥,便起身到水缸旁打水,打算清洗匙碟。
洛溦制止住他,“你不用管,我一會兒回去洗。”看了眼屋外石臺,“那個刻漏,需要你随時守着嗎?”
“也不是随時都要守,每隔半個時辰記錄一次,中間的時間我都能休息,看看書什麽的。”
景辰一面說着,一面還是挽了袖子,拿瓢打水,蹲在石槽前迅速洗了餐具,擦幹。
洛溦盯着桌上豆子大的油燈光亮。
“這燈這麽小,又熏人,怎麽看書?司天監的人也太欺負你了,非讓你來值夜。”
景辰坐到桌旁,笑意溫和,“我自己也願意的,夜裏自在,隔幾日就能休息一天。而且吃點虧,能讓同僚喜歡,有時還會帶我去四門學和太學學生的聚會,聊聊詩文,聽一下官學先生押的科考題目。”
又道:“對了,前日我見了你兄長,他在西市附近幫我尋了個住處。”
洛溦好久沒跟家裏聯系過,忙道:“我哥真幫你找到了?你滿意嗎?”
“很滿意。是你兄長拜托一位叫麗娘的同鄉幫的忙,屋子在一家客棧裏,有個單獨的天井院子,很清淨,關鍵平日有人幫忙打理,能省很多事。”
洛溦有些怕景辰被宋昀厚占了便宜,“你別淨說好的!我哥沒有亂收你錢吧?”
景辰牽唇,“怎麽會?租金是我跟客棧定的,一月二兩銀子,我休沐在家的時候,客棧會管餐食、幫忙漿洗衣物,還是挺合算的。”
一月二兩……
以景辰手裏的積蓄,能住好幾個月。
“那時間剛剛好,”
洛溦很有信心,“等秋天你過了科考,就能搬更好的地方!”
景辰微笑不語,低頭用巾帕把剛才洗好的餐具又擦了一遍,整整齊齊放進食盒。
瓷碟觸手如玉,光潔鑒人,銀匙手柄上雕刻着貴雅的錯金花紋。
他沒有問,這碟桃露酥原本是給誰的。
那是……哪怕他過了科考、領了朝廷俸祿,也永遠無法企及的天家貴胄。t
洛溦幫忙蓋好食盒,垂着眼,胸中亦有許多的心事,無法宣諸于口。
沈逍不肯吃她做的任何東西,那就算她日日守在他身邊,也拿不了卦蔔的結果。
張貴妃逼她做的事,眼下看來是很難辦到了。
萬一張家真的為難她父兄,她爹興許倒是會認慫拍馬保命,她哥那性格就不一定了。
洛溦有心讓景辰給宋昀厚帶個話,又不願被他追問始末,甚至為了幫自己出主意,間接牽扯進張貴妃的陰謀裏。
景辰留意到洛溦的神色,“怎麽了?”
“沒事。”
洛溦回過神,“就是……今天遇到一道特別難的題。”
景辰問道:“什麽樣的題?”
洛溦取過桌上的紙筆,勾勾畫畫,“就這樣,要把二十八宿分進十二個區域……”
景辰一邊聽洛溦講題,一邊起身取來一個油紙包,慢慢打開。
油紙裏,包着他前日去西市買來的饴糖。
景辰揭開油紙,撚了顆放進嘴裏,嘗過确認沒壞,方才将紙包遞給洛溦:
“原本想讓藥房的小僮送去給你的,又怕給你惹麻煩。”
洛溦擡眼,認出是自己喜歡的牛乳饧,忙伸手取了顆含進嘴裏,感受着那甜郁的滋味在口中化開:
“你買給我的?”
景辰“嗯”了聲,沉吟了下,補充道:“也是你兄長的心意。”
洛溦才不信宋昀厚會給自己買糖,“你不用幫他撒謊,他那個人摳的不得了,才不會花心思去想為我費錢的事!”
小時候,她有一多半的日子都不住在家裏,要麽在郗隐的藥廬,要麽,就是奔波在去京城為沈逍解毒的路上。
更多的時候,宋家對她而言,就像個客棧。
她偶爾不回家,只要是出于跟沈逍有關的原因,不管是住藥廬、還是長公主府,甚至如今的玄天宮,她爹就可以好幾個月甚至大半年都對她不管不問,也不讓家裏其他人去打擾,她早就習慣了。
景辰不想她踯躅于不開心的事,扯過她寫完題目的紙,垂目研究了片刻。
“有個程式,應該能幫你解這道題。”
他取過筆,寫下步驟:“你先求一個均值……”
洛溦一邊吮着糖,一邊微微傾身湊近,聽景辰講題。
油燈昏黃,映得筆下字跡影影綽綽。
洛溦的目光掠過少年執筆的手,骨節分明的手指,俨然比少時記憶中的更修長,卻也更粗糙了許多。除了握筆處磨出的繭,手背皮膚上還皴出了幾塊深色。
她想起聽扶禹說過,堪輿署的職責會涉及畫輿圖、建沙盤之類的事,所用的顏料生漆等物都需手工精細調制。
以景辰如今的生徒身份,這些活計,自然也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好不容易,一步步的從青石鎮到州學,從州學到鷺山書院,再到長安,卻還得做這樣辛苦的事,他會……覺得失落嗎?
可像他這樣天資聰穎的少年,大概也只有長安,才能值得吧?
洛溦默默無聲。
良久,對上景辰略帶疑惑的詢問目光,才幡然回神:
“我……我在聽呢!”
她趕忙端正學習态度。
糾結了會兒,終是忍不住問道:“我只是……只是有點兒想問你,你來長安好幾個月了,覺得長安好嗎?”
她看了他一眼,又垂下視線,輕聲道:“我有時候……就挺想離開長安的,去個人少清淨的地方,哪怕邊關嶺南,只要每日能吃上自己喜歡的吃食,也會覺得很開心的吧?”
景辰凝視洛溦,良久,笑了笑。
腦海中,浮現出此生第一次踏足長安時的情景。
崎岖狼藉的石子路,擠滿了乞丐的貧民窟,還有……讓整座城陷入了死寂的殊月長公主殡祭……
“長安很好。”
他伸手幫洛溦攏了攏散開的油紙包,微笑道:“換作邊關嶺南,可就買不到你喜歡的牛乳饧了。”
*
觀星殿。
沈逍拾起案上散落的一枚算籌,執在手中靜靜注視片刻,扔進了一旁的籌盒中。
南面的雕屏後,連着小石梯道的暗門,發出“喀”的一聲輕響。
一名黑衣部屬快步入內,将手中書函奉至沈逍面前:
“周禦史等了許久,不見太史令回府,便遣屬下把這封信送過來。”
沈逍接過,展開,讀完,問道:
“周穆還在長公主府?”
部屬抱拳回禀:“周禦史沒敢久留,讓府裏的暗衛送他回去了,屬下也一直跟到了昌平坊,确認沒有被人尾随。”
這幾日,進出長公主府的武衛謀士個個蓄勢待發,就等着箭發于弦的最後指令,可偏偏太史令連着兩晚都留在了玄天宮,也不知遇到了什麽無法脫身的棘手事。
部屬不敢刺探。
沈逍合起手中書函,探入燈盞中,點燃,撂進香爐。
吩咐道:“你去一趟南啓,派人盯住大皇子府,等商州那邊的消息。”
“是!”
部屬領了命,行禮自原路退離。
沈逍默然望着香爐中的餘紙燃盡,轉過身,從高大的觀星殿門走了出去。
殿外不知何時下起了夜雨,淅淅瀝瀝的雨滴,從閣沿檐角叮呤而下。
沈逍靜立片刻,緩緩沿階而下。
四下阒色籠掩,腳下的白石階梯映着雨光,瑩潔朦胧。
下到第六層,轉過露臺,便是那間每晚燈火不滅的寝房。
然而此時那屋裏的燈,卻是熄着的。
沈逍的腳步,停了下來。
一層之隔的階梯下,洛溦一邊登樓,一邊又撚了一顆糖放進嘴裏。
時辰有些晚了,不想麻煩人開啓升輪的機關,自己爬樓看看雨景,也是不錯的。
她吮了一會兒糖,駐足眺望一下閣欄外的雨夜,再又繼續走走停停往上登行。
快到自己住所時,下意識擡頭,遠遠望見一道颀長黑影立在欄邊。
她咽下嘴裏的糖,思忖着,喚了聲:
“扶禹?”
夜裏上下階梯,偶爾也會碰到觀星殿的吏員或者巡樓的武衛。
那些人全都是目不斜視地低頭上下樓,根本不敢朝她的處所多看一眼,怎麽可能這樣定定地立在她門口?
但要是扶禹的話……身量又好像沒這麽高……
洛溦到底相信玄天宮的戍衛能力,覺得不至于進了盜匪,大起膽子,又走近了些。
待終于看清了人,不由得錯愕在原地:
“太史令?”
扶禹不是說他下雨天走小道嗎,怎地會在這裏撞見了……
雨夜裏,少女一襲素衣緋裙,鬓發微濡,仰着頭,清澈的眼眸中漾着訝然。
沈逍視線掠過她手中的油紙包。
“你去鄞況那裏了?”
她住進玄天宮有段時日了,除了去過一次司天監,其餘時間若是下樓,便只會是去鄞況的藥房。
洛溦循着沈逍視線朝自己手裏看了眼。
“哦,不是……”
話出了口,又有些後悔。
就讓沈逍以為這是從鄞況那裏拿的藥包,豈不少了解釋的麻煩?
但若之後被他發現自己撒謊,會不會,又用那種陰霾森冷的眼神盯着她,兇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掐她脖子……
“這是景辰……幫我兄長捎來的糖。”
她把手裏的油紙包舉高了些,揭開一角,“牛乳饧,太史令要吃一顆嗎?”
又記起沈逍說過不會吃她做的東西,補充道:“是在西市買的,不是自己做的。”
沈逍的視線落在女孩臉上。
他想起那個叫景辰的書生。
前幾天司天監送來了新的生徒名冊,上面有那人的名字。可她之前一直留在璇玑閣苦學,或者去藥房搗鼓吃食,從沒特意去找過那人,沈逍便也不曾再留意過。
此時聽她提起景辰姓名,沈逍又掃了眼她手中的油紙包,見裏面包着幾顆連形狀都不齊整的碎饴糖,市井小孩喜歡的便宜零嘴。
“你自己吃吧。”
他越過洛溦,朝下走去。
“太史令!”
洛溦收起紙包,追上沈逍,“太史令明天,還會來教我嗎?”
更改卦蔔的打算,如今看來是希望渺茫。
但只要沒到最後一刻,就也許有別的轉圜辦法。
無論如何,她得留在他身邊,至少,看看被卦象選中的齊王妃會是誰,然後給張貴妃傳個信,證明自己并非沒努力過!
沈逍被洛溦追攔住,駐足,低頭看她。
“你還想我教你?”
今夜她捧着食盒離開時,斂眉垂首,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他以為,在今夜撂下那些狠話之後,她至少會有些難受,不會再願意黏他黏得那麽緊了。
可此刻她攔在他身側,仰着頭,眼裏依舊是他熟悉的殷切。
“當然想!”
洛溦知道,自己解題沒達到沈逍的預期。
今晚看完了景辰的解題思路,她方才明白,算學這種東西,委實是需要一些天賦的。她喜歡算賬,t純粹是出于對賺銀子的熱情,能弄明白盈利虧損。但更深奧的算學、程式,跟賬目完全是兩回事。
她能靠着記憶,記下沈逍解題的過程,也能靠着記憶,學會今晚景辰教她的算式。但以她的腦子,沒有辦法像他們那樣,真正地領悟和理解那些錯綜複雜的思路。
玄天教的星宗命理學,她大概率,是沒法輕易學會的。
可現在,她必須一直留在沈逍身邊。
所以,即便是猜到沈逍不願再教自己,洛溦還是厚起臉皮:
“我知道自己不夠好,但我願意努力!要是我再犯錯,太史令可以再打我的手。”
沈逍避開她,轉過身。
“我可以讓別的人教你。”
觀星殿裏還有別的玄天教弟子,教她綽綽有餘。
洛溦跟着他轉身的方向,挪站到閣欄邊上,擡頭望着他,“但我一開始就是跟太史令學,我……我只想跟着太史令學。太史令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她真豁出去了,連自己都覺得是在死纏爛打,羞恥難堪。
沈逍掀起眼簾,看向洛溦。
少女臨欄而立,面朝着他,鬓邊的碎發被夾着細雨的夜風染得濕濡。
有些好似……從前與他身處藥霧間的模樣。
漉漉的發,瑩瑩的眸……
沈逍伸出手,在半空微微頓了頓,繼而扯住洛溦臂間披帛,将她拽到靠裏的一邊,随即松開。
“不好。”
他聲平無波,越過她,朝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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