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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5章 片刻宁静
    在寻找俄洛伊的路上,雾气涌来三回,每一次都带走了一个倒霉的灵魂。怨念的厉笑仿佛生锈的刀片刮在磨石上,回荡在建筑之间。成排的食腐鸟聚在房顶上嘎嘎乱叫,想在月亮还没下山前饱餐一顿鲜肉。黑暗中有一些幽幽的光点,像是沼泽里引人上当的鬼火。

    

    “别看他们。”卢锡安说。

    

    但他的警告还是晚了一点。一对夫妇循着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看见的光源跳下了悬崖。厄运小姐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知道他们的儿子不到一年前死于海瘟。

    

    另一个男的把手上的铁钩剜进了自己的喉咙,他的同伴完全来不及阻止。还有一个人干脆在雾气里消失得一干二净。

    

    等他们终于抵达蟒桥的时候,人数已经不足一打了。厄运小姐心里很复杂,她告诉过他们不要跟来的。但另一方面,如果他们只想安稳生活,大可以躲在门窗禁闭的屋子里,或是藏在稀奇古怪的浮雕后,捏着胡子女士的护身符和一切保佑心安的玩意儿放肆祈祷。

    

    可在蚀魂夜,那样也并不安全。

    

    他们一路过来,见到了无数被撞开的房屋。窗格粉碎,大门摇摇欲坠地吊在皮绳上。厄运小姐只盯着前方,尽量不去注意那些冰冷尸体怨憎的眼神,以及残留的恐惧。

    

    经过一户人家门前时,他们看见里面只剩下尸体冷硬的一家老小。温馨的小屋如今变成了一座座藏骨所。“黑雾会得到报应的。”雷文说。

    

    她看着这些逆来顺受的死者,心中莫名地愤怒。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归根结底,她也只能同意他的说法。

    

    桥对面有一座建筑的轮廓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建筑端坐在悬崖上一个火山口状的坑里,看起来就像是山顶被巨型海兽生生咬下了一块。跟比尔吉沃特的多数房屋一样,建筑的材料都取自海洋。墙壁用的是远方大陆漂来的板材,窗框则来自自海底打捞上来的沉船木料。整座建筑从上到下没有一处直线,显得非常奇异。那些诡谲的弧线令它看起来似乎无时不在运动,仿佛某一天它就会连根拔起,跑去另外的地方落脚。

    

    胡子女士的神庙。

    

    雷文将刀子挥成了一朵花,雪亮的刀光就像一头八爪鱼围绕着他,他冲进了神庙,在里面兜了一圈又出来了:“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跟随着这些海盗的平民们哗然起来,许多人像被抽走了脊椎般跪倒在地抽泣起来。胡子女士是支撑他们一路到这的理由,现在连真者都离他们而去了,这些无辜的平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人能保护他们度过蚀魂夜。

    

    “不要慌!保持稳定!”厄运小姐烦躁起来,大声喝道。

    

    “我知道去哪里找俄洛伊,都站起来,别被落下了!”

    

    稀疏的清光点缀着这条街道,与爆炸、枪火一起成为了黑雾中仅有的亮光。厄运小姐目光落在这些光亮上,感受到熟悉的神力。

    

    娜伽卡波洛丝虽然没有庇护自己的神庙,但人们能通过祂的力量找上留下痕迹的真者。

    

    顺着神力的指引,他们穿过街道,来到不远处的另一座广场。

    

    触手、激烈的交战、怒喝,让逃亡的人们精神一振,在广场中央,神职人员在最外围与那些庞大的触手一起消灭亡灵,那些往日人们畏惧的触手此刻落在他们眼中,却充满了力量和安全感。中间是许多受庇护的平民,广场最中心则是高举神像的俄洛伊。

    

    比尔吉沃特各式各样的居民都有,原住民、海盗、贸易商……全是跑海的人。除此之外,还有些旅客模样的人,也不知该说他们倒霉还是蠢,看来都是蚀魂夜要来之前还没起锚的。

    

    厄运小姐等人的到来也让伤亡惨重的神职们松一口气,在蚀魂夜,没有国别仇恨,没有贵贱差异,这里的存在只有两个立场,生者和亡灵,因此哪怕是平日里互相看不顺眼的神职和海盗,此刻也罕见地并肩作战。

    

    一个小孩尖叫起来,厄运小姐回头看见雾气正朝他涌去。她一个滑步奔到他身边,一手抄起孩子抱在怀里。冰冻的爪子抓伤了她的背,厄运小姐瞬间感到四肢里灌满了冰水。

    

    她反手一剑刺向身后,死灵惨嚎着消散。

    

    一个躲在长椅背后的女人伸手接过了孩子。厄运小姐勉强站起来,但虚弱的感觉开始蔓延到全身。

    

    枪声、刀剑声、亡灵的嚎叫、活人的惊呼……广场上充斥着混乱。

    

    “俄洛伊在干什么!”

    

    又是一刀竭力劈开一具骨架,厄运小姐感觉自己坚持不下去了。

    

    “将运动归还世界。”

    

    俄洛伊怜悯地看着周围的惨重伤亡,但沟通更深层次的娜伽卡波洛丝的要求更加严格,“我需要时间,耐心点,姑娘。”

    

    厄运小姐几乎要骂出声了,在这种生死关头,每一秒都可能有一条人命被黑雾夺取所有权,而他们唯一的期待还在告诫他们要耐心?

    

    一个鬼影冲破人群,爪子抓进雷文的胸口。厄运小姐的副官痛苦地大吼,脸上的血色迅速消退下去。

    

    她跌跌撞撞地跑向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佩剑切断了亡灵的臂膀,将它完全驱散。雷文摔倒在她怀里,两人一起跌坐在神庙的地上。

    

    雷文气若游丝,而厄运小姐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别死在我这儿,雷文!”她喘息着说。

    

    “死灵还杀不了我。王八蛋只是摸了我一下而已。”雷文咕哝着说。

    

    头顶传来刺耳的尖啸,黑雾的触须在空中合流,大团沸腾的雾气之中全是尖牙利爪和亟待杀戮的眼睛。

    

    厄运小姐尽力想爬起来,但她的手脚已经酸痛得抬都抬不起来。她愤恨地咬紧了牙。她的人只剩下五六个,而广场上的大部分人连打架都不会。

    

    “你最好快一点!”厄运小姐大叫。

    

    她回头望着俄洛伊。没有看到。

    

    “已经好了。”

    

    俄洛伊大踏步站到厄运小姐旁,身材敦实伟岸。青白的光线萦绕在她的全身,手中的神像则溅射着光芒。她的双手微微颤抖,下巴紧绷,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宛如粗缆,汗珠如小溪一般滚落她的面颊。

    

    那座扭曲的雕像正笼罩在夺目的光华中。青光从它的表面流淌出来,经过的地方没有半点暗影胆敢停留。光芒浪涌向前,她遮住双眼以免暴盲。黑雾不断剥啄消散,露出藏匿其中的畸怪恶灵。青光将长年诅咒它们的可憎魔法净化殆尽。

    

    厄运小姐本以为会听到尖叫,没想到摆脱了束缚的亡灵却为了重获自由喜极而泣。光芒沿着破败的墙壁扩散开来,而当她也浸没在其中时,便忍不住痛叫起来——一股洋溢着生命气息的暖流贯穿她的身心,彻底抽空了死一般的麻痹感。

    

    “此地不属于死者!”俄洛伊暴喝出声,声音带着几分颤抖。

    

    娜迦卡波洛丝的光芒如同黎明般溶进了比尔吉沃特。所有人都被如此美妙的景象折服:如同风暴过后的第一缕阳光,或是苦寒冬日里的第一丝春意。

    

    黑雾节节败退,卷起所有惊悚的亡魂汇成一团混沌的风暴。失控的死者们互相啃食,有些自觉化进了白光,而有些则挣扎着想要逃离。

    

    黑雾最终退回大海深处,回到了它们占据的诅咒之岛。全城恢复了宁静。

    

    东方已近破晓,清澈的风扫过比尔吉沃特,人们终于松了口气。

    

    蚀魂夜结束了。

    

    “终于……完事了。”厄运小姐颓然坐在地上。

    

    “还有下次。黑雾有着病态般的欲望。”俄洛伊疲倦地说,顺势坐倒在厄运旁边。

    

    “这次的蚀魂夜,似乎是特别的。为什么它来得如此迅速,我记得几个月前它刚造访过比尔吉沃特。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

    

    若是平时,当着所有人面对这位胡子女士的真者,厄运小姐一定会客气一些,斟酌自己的语气。但此刻她的大脑也快停止转动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你刚在做什么?”

    

    “做我该做的。”

    

    真者也喜欢打哑迷。

    

    “无论如何,我感谢你。”

    

    俄洛伊摇摇头,有力的手臂搭在厄运小姐肩上。

    

    “感谢神明。”俄洛伊说,“献一份供品,来份大的。”

    

    “我会的,”厄运小姐说。

    

    “最好不过。我的神讨厌空口许诺。”

    

    卢锡安坐在桥边,看着城市从黑雾中慢慢浮现。他对比尔吉沃特的第一印象非常糟糕,但是现在,当阳光落在数以万计的屋顶上,映出温暖的琥珀色光辉时,他感到了一种别样的美丽。

    

    城市重生。每次蚀魂夜后都会如此。

    

    这个恐怖的夜晚有个不错的名字,但所承载的悲痛意味与实际相比不足万一。这里真的有人明白暗影岛上的悲剧吗?

    

    就算他们明白,又会在乎多少?

    

    他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这里似乎还行。”

    

    “这里是毒蛇的巢穴。有好人也有坏人,但我会让坏人更少一些。”厄运小姐道。

    

    “前任海盗之王,还有新的海盗女王。我听说是你先开战的。你这么一说,倒像是饮鸩止渴的法子。”

    

    他看到她脸上泛起怒气,但转瞬即逝。

    

    “普朗克夺走了我的父母,我的生活,我的一切,你应该能懂的。”

    

    “但现在又不同了,接管了这座城市,我觉得自己是为了大家好,”厄运小姐跨坐在栏杆上,“但他们却变得更加糟糕。我得做点什么,马上开始。”

    

    “我的意思是,当我把海盗王弄垮时并不知道他死后会发生什么。我当时也不在乎。但现在我看清楚了,如果没人做主,山下会变成什么样。比尔吉沃特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统治者,而不出意外的话那个人必定是我。战争刚刚开始,最快结束的办法就是让我赢。”

    

    “有人告诉我,普朗克还没有死。”

    

    两人沉默了一阵。

    

    “我拒绝。”

    

    “我还没问呢。”

    

    “你马上要问了。”卢锡安说。“你想让我留下来帮你打仗,但是我不能。这是你的战争,不是我的。”

    

    “也可以是你的。我的报酬很高,而且你可以杀掉很多人渣。还可以拯救许多人。”

    

    “只有一个灵魂是我要救的。而我没法在比尔吉沃特做到。”

    

    厄运小姐点点头,伸出了手。

    

    “那么我只能说再会了。”

    

    卢锡安眯着眼目送厄运小姐远去。复仇?他想要的比复仇多得多。

    

    他的挚爱仍在那个不死的幽魂手中饱受摧残,而那个家伙亘古以来就是折磨人的个中好手。

    

    幸福的人们是相通的,而痛苦则各有各的不同,厄运小姐无法理解他的苦痛,哪怕千分之一。

    

    他站起身,目光望向大海。

    

    一片宁静而广阔的翠绿色。

    

    已经有人去到码头上,开始修补船只、重建家园。比尔吉沃特永不停歇,哪怕是蚀魂夜刚刚过去的清晨。他的目光扫过港口千帆,想找一艘还能出海的船。总会有一个贪财如命的船长愿意送他一程的。

    

    ……

    

    对于与魂锁典狱长的合作,普朗克又是忌惮又是期待。念念不忘锤石许诺的足以夺回整个比尔吉沃特的力量,趁着黑雾蔓延,普朗克已经出海了。

    

    从码头劫了一艘船,船长应该在某处瑟瑟发抖恳求着蚀魂夜饶过他。无所谓,船长是死是活都随便,普朗克理所当然地驾着船出海,整个比尔吉沃特本来都是他的。

    

    就算是贫苦得活不下去的渔夫也不会在蚀魂夜期间出海,因为死在黑雾里不是真正的死亡,他们无法祈祷下辈子活得轻松些然后投胎,因为黑雾会接管他们的灵魂,然后开始永世无休止的折磨。

    

    但普朗克的船乘风破浪,船头方向的亡灵们避之如蛇蝎,因为有个强大的死灵与普朗克同行。

    

    魂锁典狱长站在船头,枯朽的皮肤罩在破烂的蒙头斗篷下,手里的灯笼隐隐照出他身上仍然残留的皮肉。荒芜破败,毫无情感,却又带着一股虐待狂的狂热气息。

    

    前方海天一线的中央,暗影岛的轮廓已经冒出水面。夜里的水面静得诡异。海洋的平静丝毫不受打扰,这幅景象可能会让人误以为是一片黑色的琉璃倒映着夜空中的繁星。一切都沐浴在冰冷的银色月光中,可是这月光正在渐渐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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