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欧以屾都知道,她心中有惑,没说出口的迷思,他都知道。
甘棠不敢去看欧以屾的眼睛,心虚地垂眸,看着自己无意识绞着的双手。
她很想问欧以屾是不是认识那个戴面具的疯子,或者更直白的是,面具男和他有什么关系。
在她逃跑的时候,脑子里乱糟糟的七想八猜中,她发现面具男对待欧以屾的态度很值得深究。
面具男对他可谓是既忌惮又想挑衅的矛盾表现,因为忌惮所以没有残害她,但又因为挑衅所以恐吓她。
起初甘棠对此很困惑,直到她看到面具男养的那只狗时,突然有所领悟。
在面具男眼中,自己对于欧以屾大概就如同那只狗之于他。打狗看主人,往往也是看主人打狗。
正是因为面具男奈何不了欧以屾,所以拿了她来撒气,用折磨她来向欧以屾示威。
只是,这同样说明了一点,欧以屾也拿这个人没什么办法。
如果把以上所有条件都叠加到一起,面具男应该是大贵族出身。身份上最符合的应该是其他几个元帅,但年纪上又都不符合,而且也没有哪个元帅会自己下场当皮条客。
但不是那些人中的一个,这个帝国里还有什么人是欧以屾也不太好拿捏的人呢?是本家的人吗?
甘棠想起之前容嘉人和她说过,欧家现任家主是有几个亲生儿女的,会不会是那几个中的一人呢?
甘棠很想将自己所有的疑惑都问出来,可是这件事总让她本能的想要避开,在医院那时她自觉不是说话的地方,回来后,她又觉得错过了最佳时机,仍旧问不出口。
甘棠害怕这会是一个她不能承担的秘密,知道了未必是好事。
“那个拍卖会。”在欧以屾面前扯谎是没有意义的,所以甘棠换了个问法:“你相信我吗?”
在一个如同禽兽培养营的体系中,坐在食物链顶层的欧以屾不可能对下面的肮脏龌龊毫不知情,他怎么会不相信她说的话?她只是想知道欧以屾心中的答案,相信她即告诉她,他知道那个地方到底在做什么交易。
“你已经有了答案了,不是吗?”欧以屾微笑着,甘棠的问题看似能简单回答是或不是,但其实只能有一个答案。
欧以屾要么选择不做答,要么只能选择回答相信,甘棠心中已经明了真相,回答不相信,只是在赤裸裸的欺骗。
欧以屾平静的说道:“你或许还想问,我有没有去过那里。”
这一回反倒是甘棠不知怎么回答,她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起意,揣着明白装糊涂多好,为什么非得要一个真相。
欧以屾静静端详着甘棠几番变化的神情,无声地笑了起来,能够看到不加掩饰的情绪,对欧以屾而言是一件让他身心放松的事。
一直以来,他和甘棠的关系总体来说是缺乏激情的,相反,他们的相处更接近一种安定,比起情侣倒像是夫妻。
也许对甘棠这个年纪来说这段关系缺乏趣味,但对欧以屾来说却最是醇浓。
到了欧以屾这个年纪和地位,对于能够提供助力的伴侣需求已经远低于二十出头的时候。
现在的他更喜欢一个充满生活气的伴侣,就像家里明明花大价钱雇了专业的厨师,甘棠却还是会乐此不疲的为他洗手作羹汤,这些是毫无意义的傻事,但他出乎意料的喜欢。
自出生起便离开生身父母,寄人篱下得长大成人,少时气盛不觉什么,长到一定年岁倒突然想有个家。
此刻,他想同甘棠度过很长很长岁月。只是如此,他需要甘棠真正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而不是和一个她心中幻想出的人生活。
“我没去过,但我的代理人却是那种地方的常客。”欧以屾语气无波无澜,好似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般,云淡风轻的讲着一件恐怖的事,“那是掮客撮合合作的交易场,这个帝国里军政商三方几乎没有人不与那个地方扯上关系。不过是有些人喜欢自己去,有些人觉得膈应派代理人到场。”
甘棠不明白欧以屾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她倒希望他可以骗她,只要他说了,她就会相信。
可是欧以屾并没有按她所想,而是宁愿将残忍的事实血淋淋地揭开来给她看,也不愿粉饰太平。
他在告诉她,他也是其中的一个。
甘棠却问他:“所以,你其实也不喜欢那里,是吗?”
欧以屾深深地看了甘棠一眼,说道:“糖糖,我喜不喜欢不重要,当我选择把眼睛闭起来时,良心未泯便成了一种伪善。”
“可是,你还可以选择帮助他们。”甘棠踌躇着,讷讷道:“你也会觉得他们很可怜对吗?”
欧以屾叹了一口气,残忍道:“糖糖,无论是我,还是参与其中的任何人,对于我们来说,这些人的苦难于我们无关痛痒,我们根本不在乎。”
“什么?”甘棠闻言一怔,一颗滚烫的眼泪掉落在手上,这滴泪是这具身体流下的,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原着里明明是上将女儿,帝国第一歌姬的她会有被卖到偏远星球的结局,这个荒唐的结局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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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军权至上的帝国,失去军权庇护后的普通人,在这些上位者眼中是蝼蚁一般的渺小存在,他们的生命不值一提,就连彭斯都有可能沦为玩物,原着中的她又比彭斯有什么优势呢?
“这是一个顶层权力极端固化的帝国,内里已经烂掉的地方。”欧以屾娓娓道:“能上台桌的每一个人都遵照着约定俗成的规则上场游戏,这些玩家离普通人太远太远,别说几个人的痛苦,便是上百上千上万甚至是整个帝国的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里,我们都不在乎。”
甘棠心惊胆寒,颤着声却仍是坚持将欧以屾与这个群体分开来,她问道:“他们不会怕吗?不怕遭报应吗?”
欧以屾嗤笑一声,说道:“糖糖,到了我们这个位子的人,都是没有心肝的,只有毫无敬畏心的贪婪。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权力,更多的金钱,为了这些甘愿冒着斩首的风险,你说我们连死都不怕了,还会怕什么呢?”
甘棠想这些人大概真的什么都不怕,整个上位者体系里的所有人都是共犯,一个天然没有天敌的生态里,只剩下无法无天的野蛮生长。
甘棠认真的凝视着欧以屾,问道:“你说你根本不在乎,可是你却做过那么多有意义的事,所以,你心里并不是真的那么麻木不仁是吗?”
欧以屾心想自己大概和立贞节牌坊的婊子差不多,心黑了手脏了,却又妄图有人能怜惜他仅剩下的微末恻隐。
她能看到,他很欣喜。
欧以屾将甘棠抱到自己腿上,头抵在她的脖子上,眼神空泛地落在远方,低低道:“这也不重要,有或没有都无所谓,你想驱使他们,就得加入他们,成为他们。在劣币驱逐良币的环境里,高尚会成为原罪,良心会寸步难行。”
甘棠突然很难过,她想,在一个道德崩坏的环境中,拥有良知的人大概是最痛苦的,清醒的看着自己沉沦,眼睁睁看着自己面目全非化作怪物,可怜、可悲、可叹。
她紧紧地回抱住他,用一种幼稚的口吻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做坏事的人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欧以屾低低笑了起来,随后轻叹一口气,说道:“报应只是安慰人的话,这世上的不公平就在于有时候永远不会有正义到来的那一天。”
“我只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们只把人民当牛马,总有一天...”甘棠说着说着突然想到欧以屾也该算做这些人中的一员,要是她一语成谶,那欧以屾岂不是也要应谶,忙息了声,把后面的话咽回肚子里。
“牛马若只会哀嚎,那么永远也只能是牛马,只有当牛马反抗时,牛马才会变成人。”欧以屾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帝国军权至上且有武器管制吗?”
甘棠迟疑道:“为了社会稳定发展?长治久安?”
“对啊,长治久安,不仅仅是为了人民的久安,更是为了统治的长治。”欧以屾笑了笑,说道:“暴力是解决事物最有效最简单也最通解的手段,反抗即暴力,为了压制这种暴力,就需要武器。所以,你说的覆舟,在这种条件下是不存在的,进入热武时代后,冷兵器就无法在热武统治下翻出太大水花。”
甘棠的脑袋转不过弯来,她总觉得这个和她上学读书学到的知识很相悖,她离开欧以屾的怀抱,将信将疑的看他,说道:“你这是歪理,按你的说法,人们被剥削压迫就只能受着?都不能翻身农奴把歌唱了?这种腐朽还能一直存续下去?这不符合哲学理论。”
欧以屾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当然不是,当军权内部出现分裂的时候,就是整个社会阶层大规模的重塑,这个时候,水便能载舟。”
甘棠忙问道:“那么到那个时候,新秩序建立时,一切就会好了吗?”
欧以屾摇摇头,打击她:“只能说是最大程度遏制了,因为军权本身就是来自于特权阶级,顶层依旧固化,严格来说那是托生于旧秩序下的新生儿,再如何不同,也传承了基因。二代之后,仍旧故态复萌。”
甘棠忽而想起曾经历史课本里说起的黄巢,过去学到的知识在这一刻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她恍然大悟道:“看来还是得靠自下而上的运动才行。”
欧以屾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甘棠突然觉得他目下无尘的模样简直面目可憎,便嚷嚷道:“就算军部掌握了武器,但是帝国人民那么多,以十打一总是能赢的,你别小瞧人海战术。”
欧以屾挑眉,却是问她:“你知道帝国受教育率是多少吗?大学占比又是多少?”
甘棠回答不知。
欧以屾却能将数据信手拈来,“6-18岁青少年入学率是100%,大学录取率为87%,这意味着近三十年出生的帝国公民基本完成高中教育,绝大多数完成大学课程。”
“所以?”甘棠疑惑道:“这能说明什么?”
“教育不仅仅是传授知识,”欧以屾说道:“也是教化,教导人成为端方君子,也教人趋利避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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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棠仍旧疑惑,“这不是好事吗?”
“是也非也,君子本该是要求上位者的标准,因为权力需要被关进笼子里,但上位者却选择做衣冠禽兽,而用这套教化民众。”欧以屾话锋一转又说道:“至于趋利避害,越是懂得趋利避害的人,越是容易丧失豁出去的勇气,再赋予一些体面的社会属性,拥有极高道德感的胆小者就会成为懦夫。自下而上往往需要的是一小撮聪明人和绝大多数愿意相信期许的勇士。这种事可能发生在帝国的殖民星上,却不会发生在这片土地。”
甘棠不禁为这一层一层的设计而心惊,普通人便是被这样束缚在规则里循规蹈矩得维持着帝国的稳定统治。
甘棠不死心的问:“除了那种最激烈的方式,就不能有温和的改革吗?”
“再温和的改革也是源于痛。”欧以屾回忆着说道:“在我出生前的十年,帝国的工作时长是每天八小时,到我七岁的时候就变成每天十五个小时,资本不会在意过劳的人因此得病抑郁死去,走了还会有新人补上,没人会在意流水线上的一枚可替换的零部件。你知道这样的状态是怎么结束的吗?”
欧以屾见甘棠摇头,继续说道:“直到有一个叫劳拉的beta女性,在患病的生命末期,杀死了雇佣她的老板,把他吊在了他别墅的吊灯上,在媒体面前控诉了雇主的压迫行为。这成为了导火索上的火星子,之后出现了多起同质事件,这才有了新劳动法的推进,这就是着名的劳拉法。只有让既得利益者感觉到疼痛,他们才会被动做出改变,否则,永远也不会有直击灵魂的改过。”
甘棠想说的并不是这个,她也明白让麻木不仁者良心发现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她想说的其实是——“我说的是你,你会去改变吗?”
甘棠的圆眼睛里落着亮亮的光,像月光映在潭水中的光辉,瞧得欧以屾心头一热,灵魂不由战栗。
他稳了稳猛跳一拍的心,咽了咽发紧的喉咙,半是叹息半是妥协道:“我不能。”
欧以屾不等甘棠问他,便自顾自继续道:“我不能,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不是行政一把手也不是军部一把手,师出无名便没有规矩。”
他又说道:“我不能,帝国也不能在我手里被四分五裂。没有绝对稳赢的战争,军权一旦分裂,我能成王也能败寇,如果局面失控,我将无法再庇护我身边的人。”
欧以屾看向甘棠,眼睛里是化不开的苦涩,又沉又浓重,如最深的墨,世间所有的颜色落入都将失去熠彩。
他淡淡道:“我是个虚伪又胆小的人,我嘲世人没有勇气,又何尝不是在笑我自己瞻前顾后。我是这养蛊体系下的胜利者,但我明明也曾是被害者,最后却又成为了加害者,到底讽刺。”
到了这一刻,甘棠终于知道自己到底开启了怎么样的一场对话,那是欧以屾隐秘而复杂的内心。
她抱住了他,她想这个时候,或许无声比有声更有力量。
欧以屾沉默半晌,忽而说道:“这世上大多数的被害者最后都会成为加害者,或是向最初施暴者的报复,或是向其他弱者的痛苦转嫁。糖糖,不会因为背叛而动摇的本心,或许不聪明但是很勇敢。”
甘棠闻言一愣,很显然欧以屾说的是彭斯的事,她想欧以屾应该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所以,他其实是隐晦的回答了她最初没问出口的话。
他和面具男很熟稔。
甘棠想这就够了,坦诚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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