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ta-ad-slot="6549521856"</ins
第140章 海晏河清
大邺延續了前朝的宵禁制度, 若是逢節,則會放寬宵禁的限制,譬如上元、仲秋這樣的日子便是夜市并阗、至于通曉。
今年的仲秋也不例外。
午後, 雲時卿和柳柒帶着棠兒出宮, 父子三人乘馬車來到了雲生結海樓。
這家酒樓是京中達官顯貴最青睐的地方, 他二人從前在京為官時便常來此處, 如今柳柒已稱帝,盡管是常服出行,但京中的人俱都認識他。掌櫃熱絡地向他二人作揖見禮, 旋即帶着他們來到蘭苑的雅室。
雲生結海樓的雅室從不允許下人入內, 不過今日來到這裏的是當今聖上, 掌櫃自然不敢把那些護衛拒之門外,便也給他們備了些茶點, 好生款待。
雅室內有一個人工開鑿的小池塘,這個季節的荷花早已凋謝, 池中僅剩幾片蒼翠的荷葉,以及随水嬉戲的錦鯉。
掌櫃給棠兒贈了一盒魚食, 眼下他正和奶娘蹲在池邊投喂游魚,待玩夠之後适才願意吃飯。
雲時卿擡眸看向柳柒,問道:“柒郎以前來雲生結海樓時就是在這間雅室裏用膳的嗎?”
柳柒道:“冬來綠萼盛開時便去梅苑,平素就在此處。”
雲時卿又問道:“可是因為我喜歡蘭花, 所以柒郎才願意待在這裏?”
柳柒瞥了他一眼, 冷哼道:“少給自己貼金, 愛蘭之人那麽多, 我豈能人人都喜歡?”
雲時卿笑道:“柒郎說得對, 只有我這般冰清玉潔之人才配喜蘭, 旁人不過是附庸風雅罷了。”
柳柒:“……”
好一個冰清玉潔之人。
棠兒只吃兩口飯便不樂意進食了, 他爬到柳柒腿上開始撒嬌:“爹爹,困~”
柳柒肅然道:“你出宮時剛醒過來,怎的現在又困了?若是不吃完這些飯,我便将你送回宮裏。”
“不要!”棠兒被他兇了一通,頓時從他身上溜走,轉身撲進雲時卿懷裏,用紅彤彤、水汪汪的眼睛凝望着自己的父親,仿佛随時要掉豆子下來。
雲時卿把他抱了起來,溫聲哄道:“不吃不吃,咱們不吃,晚會兒父親給你買甜糕果子。”
棠兒頓時喜笑顏開,在他臉上嘬了一口。
柳柒不悅道:“你就會慣着他。”
雲時卿因說道:“孩子尚小,應哄着他順着他。我三歲之前也似他這般頑皮,進學堂後慢慢記了事,便将脾氣改過來了。”
棠兒如今這股滑頭勁兒的确有幾分雲時卿的影子,至于能否改過來,倒真是值得深究。
遙想當年雲時卿初入谷時,柳柒可沒少受這個混賬的欺負——
今兒往他被褥裏塞一只蛙,明兒往他櫥櫃裏放一只貓頭鷹,後天又不知會在哪個犄角旮旯設下陷阱等着他來踩。
柳柒忍無可忍,和他打了一架,司不憂出面管教時,雲時卿便委屈地說自己只是想逗師弟開心,并非有意欺負他,司不憂自是沒怎麽懲處,導致雲時卿暗地裏愈發放肆,總要把人惹紅了眼方才罷休。
柳柒覺得,棠兒日後定然也會向他父親這般欺負別人。
臨近傍晚,四衢八街人頭攢動,車馬皆已無法暢行。
衆人離開雲生結海樓,步行着擠入人潮裏。
仲秋節的燈會和詩會備受文人墨客的青睐,今年禮部在汴河上架了一座詩廬,誠邀天下有才之士以詩會友,若能拔得頭籌,還能獲得頗豐的獎勵。
柳柒本想去詩廬圍觀一番,卻被雲時卿拉住手道:“柒郎就別去湊熱鬧了罷,一來你我都是才華橫溢之人,去了定能搶人風頭,二則你的身份特殊,縱然詩廬裏全是滿腹珠玑的青年才俊,他們也會迫于你的威壓而不敢大展才能。”
柳柒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卻又覺得頗為在理,便打消了這個念頭,轉而又去夢臺欣賞胡姬旋舞。
仲秋的汴京夜市無比熱鬧,家家簫管、戶戶歌弦,滿城華燈映着月輝,亮如白晝,微風裏也浮蕩着若有似無的丹桂清香,贈人以團圓之喜。
遠自番邦而來的雜耍藝人和江南的瓦舍戲班似乎成了今夜最矚目的焦點,他們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汴京城的每一條街巷裏,總能引來陣陣喝彩。
棠兒見同齡小孩都騎在自己父親的肩上,便對雲時卿道:“騎馬馬,我要騎馬馬!”
雲時卿笑了笑,旋即将孩子托上肩,牢牢抓住他的雙腿。
夜風拂過,捎來幾許清涼,柳柒不禁低咳了幾聲,雲時卿擔憂道:“夜裏涼,柒郎仔細着身子,若是不舒服,我們就回宮吧。”
柳柒笑道:“難得出宮走一走,豈能敗興而歸?你若現在回宮,棠兒定不會依從。”
棠兒手裏握着兩只面人兒,烏黑油亮的眸子四下眺望,盈滿了歡喜。
雲時卿無奈地蹙了蹙眉。
柳逢迅速從內侍官手裏接過鬥篷披在柳柒身上,免教他受寒誘發咳疾。
街市上時而鑼鼓振天,時而小調悠揚,他們見過了北狄巫師跳的驅難舞,也欣賞了伶人彈唱的小詞新曲兒。
三教九流彙聚之地,便是人間煙火所在。
雲時卿托着孩子随人群前行,餘光不經意間瞥向柳柒,見他正擡頭凝視着街道上空的花燈,燈影映入瞳底,更顯溫柔。
恍惚間,雲時卿回想起初見柳柒時的怦然心動,仿佛無論過去多少年,他總能在這張臉上找回少年時的傾心與戀慕。
許是對他的目光有所察覺,柳柒徐徐回頭,疑惑道:“怎麽了?”
四周人聲鼎沸,雲時卿聽不見柳柒在說什麽,但還是憑借他的口型有所知悉,遂湊近了在他耳畔說道:“娘子真好看。”
此處人多眼雜,柳柒不便斥責他,于是紅着耳根把人推開,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今夜皇城格外熱鬧,卻也魚龍混雜,柳逢和一衆禁衛都不敢松懈,幾乎是寸步不離地跟在他們身後。
正這時,他手裏的佩刀被人觸碰了一下,柳逢警覺地回頭,見來人是夕妃慈,不由暗松一口氣:“夕姑娘,你也逛燈會?”
夕妃慈看向前面的兩人,說道:“有客人求見陛下,你去禀報一下。”
柳逢道:“陛下和王爺正陪着小殿下逛夜市呢,不管是什麽貴客先安頓在都亭西驿再說。”
夕妃慈道:“是蘭教主,他給陛下送解藥來了。”
柳逢聞言一怔,立刻向柳柒通禀此事,雲時卿眼裏有掩不住的喜色,道:“人在哪兒?我去取解藥。”
柳逢道:“在侯爺府上。”
柳柒道:“還是我親自去罷,正好探望探望師父。”
禦駕來到司府,看門小童迅速喚人出來相迎,而後把柳柒等人領往花廳。
花廳內,司不憂正在與一名白衣青年吃茶,那青年長發半挽、身量颀長、模樣俊美,擡眸時,一并将眼尾的那枚朱紅小痣也露了出來。
青年起身走将過來,打量了他們幾眼,旋即對柳柒和雲時卿揖禮道:“草民拜見陛下、王爺。”
他的嗓音清潤,稍顯疏離,猶如和風拂過雪山,捎來了一抹凜冽。
“無需多禮。”柳柒在桌前坐定,問道,“閣下便是沐教主的愛徒,執天教新任教主蘭玉朗?”
蘭玉朗道:“草民正是。”
柳柒示意他落座,而後開門見山地道:“蘭教主此前曾說解藥年底才會有着落,為何這麽快就送過來了?”
蘭玉朗道:“解藥上個月就已研制出來,幾經完善方才确定,且這藥不宜存放過久,否則會失去功效,甚至有可能适得其反。”
雲時卿在柳柒身旁坐定,問道:“此藥能徹底根除陛下的餘毒?”
蘭玉朗道:“能。”
雲時卿又道:“如何見得?”
江湖之人難免有些傲氣,見他如此質疑自己,蘭玉朗淡淡地道:“除了這枚藥,陛下的毒也沒有其他東西可解,王爺若是不信在下,大可另請高明。”
雲時卿淡淡一笑:“那麽敢問小蘭教主,服用此藥後是否會有不适的反應?”
“有,”蘭玉朗道,“或作寒,或腹痛,或吐血,因人而異罷,但不會有生命危險。”
雲時卿擰緊眉梢,半晌後說道:“既如此,煩請小蘭教主在京中暫留幾日,待陛下餘毒清除後,本王定會派人護送小蘭教主返回西南苗疆。”
蘭玉朗聽明白他的意思了,倘若柳柒因此藥而出了岔子,他蘭玉朗也無法活着離開汴京。
蘭玉朗沒有應話,權是默認。
少頃,柳柒從他手裏接過解藥,詢問道:“韓大人可還安好?”
他所說的韓大人乃前任禦史韓瑾秋,也是蘭玉朗煉蠱的師父君瀾。聽他提及君瀾,蘭玉朗神色微變,不過瞬息就已恢複如初:“君師父沒有熬過噬心蠱的折磨,兩個月前已經仙逝了。”
柳柒倏地瞪大雙目:“什、什麽?”
蘭玉朗道:“噬心蠱的毒不亞于昆山玉碎蠱,我和師父想盡了法子也未能保住他的性命。”
柳柒心底莫名難受。
蘭玉朗又道,“君師父有位學生叫沈離,這兩年時常寄信至教中向君師父問安,君師父也會寄回音訊。他們師生之間非常要好,君師父放不下沈離,曾特意叮囑過我,若他死後便讓我代為回信,免教沈離擔憂。所以今日之事還請陛下勿要告知沈離。”
柳柒點了點頭,英道:“我答應你。”
他們并未在司府逗留太久,不多會兒便離開了。
回到皇宮時,棠兒已經熟睡,奶娘接過孩子将其帶回翠微殿,柳柒手裏握着一只精巧的玄色鐵瓶兒,裏面盛裝的赫然是那解蠱之藥。
擰開瓶蓋,一股腥氣撲了臉來,雲時卿神色不佳,奪過藥瓶嗅了嗅,說道:“這東西聞着就不像是解藥,邪氣得很。柒郎,還是別吃了。”
柳柒道:“蘭教主既說它是解藥,就斷無騙人之理,僅僅是味道難聞罷了,晚章莫要擔心,更何況蘭玉朗還在師父府上,倘若我出了什麽事,師父定不會放過他。”
雲時卿道:“等你出事就晚了。”
柳柒調侃道:“那你就好好撫養棠兒,讓他當個明君。”
“說什麽胡話!”雲時卿愠惱不已,須臾又道,“把孟大夫請過來吧。”
柳柒點頭道:“好。”
這枚解藥不知用了何種藥材,連孟大夫都無法研究透徹,不得已之下,柳柒便将蘭玉朗召入宮中,以防解毒期間生出不測。
這枚藥的味道甚是詭異,似血腥氣,又間雜着生肉的氣息,令人倍感不适。
有蘭玉朗在場,柳柒就着溫水服下了那枚褐色的藥丸,丸衣遇水而溶,內裏的苦澀頓時盈滿整個口腔,柳柒忍了又忍适才沒有嘔吐出來。
蘭玉朗端端方方坐在案前,修長的手指把玩着镂花琉璃盞,長睫遮住了眼尾的小痣,也遮住了眸中的情緒。
待口中的苦澀消散之後,柳柒舒展眉梢,看向一臉擔憂的雲時卿:“我沒事。”
雲時卿陪他坐在龍榻上,連大氣也不敢出。
“噠——”
倏然,蘭玉朗放下手中的琉璃杯,清脆的撞擊聲在殿中清晰地漾開。
就在此時,柳柒忽覺小腹絞痛不已,雙手下意識捂緊了腹部,眉梢颦蹙,面色痛苦不堪。
“柒郎!”雲時卿立刻扶住他的身體,看向蘭玉朗道,“你做了什麽?”
“掐算時間,等藥起效。”蘭玉朗擡眸,神色自若地道,“這種疼痛遠不足蠱蟲撕開腹部來得慘烈,陛下應當能熬過去。”
雲時卿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問道:“可有鎮痛之法?”
蘭玉朗道:“沒有。疼得越厲害,體內餘毒就清得越幹淨。”
柳柒額角有豆大的冷汗滴落,他顫聲安慰道:“我沒事,別、別擔心。”
身體并不會刻意記住疼痛,顱腦亦如是。柳柒産子已有兩年,他早忘了當初那撕裂筋骨的痛楚,可是此刻清理餘毒的過程又讓他漸漸回想起那段生不如死的滋味,眼角不受控地溢出了淚。
這樣的折磨持續了足足一個時辰,柳柒的衣衫早被冷汗浸透,鬓發也在滴水,渾身濕淋淋的,仿若剛從水底打撈出來。
然而疼痛還未徹底消散,作寒作冷的感覺猝然來襲,他本能地往雲時卿懷裏鑽去:“晚章,冷,我好冷。”
雲時卿疾速脫下他的濕衣,旋即用被褥将其裹住,對柳逢道:“生火!”
不多時,內侍官們急匆匆地端來幾只炭爐放在床前,并迅速拉動小風箱,讓炭火燃得更旺些。
殿內的溫度驟然升高,柳柒依舊冷得上下牙直打架,可餘者卻早已熱出了一身稠汗。
這種折磨,等同于将柳柒冬日畏寒的感覺擴大了數倍,寒意一波接一波地從四肢滲透而來,循序漸進地蔓延至五髒六腑,連周身骨頭都凍得發麻發疼,渾身抖如篩糠。
偌大的清居殿此刻仿佛變成了冰窖,饒是有炭爐取暖也無濟于事。
其間他聽見了雲時卿的聲音在頭頂漾開,仿佛是在質問蘭玉朗,可柳柒已然凍僵,不知他們在說些什麽。
兩個時辰過去,寒意漸散。
柳柒還未來得及喘口氣,忽覺喉間一緊,下一瞬,一股濃稠的苦澀自口中噴湧而出。
竟是黑血!
他接連吐了好半晌才停歇下來,只覺得肉與骨已經脫離,四肢百骸如同重新拼接而成,乏力又疼痛。
柳柒虛軟地靠在雲時卿的胸膛上,一切重歸平靜後,竟發現摟住他身體的那雙手臂在劇烈顫抖,仿佛剛才經歷生死苦痛的人是雲時卿。
他緩緩擡頭,對上了一雙濕紅的眼眸。
雲時卿眨了眨眼,強壓下心頭的酸澀,正要揭開被褥替柳柒擦拭身子,餘光瞥見蘭玉朗走了過來,忙又将被褥拉緊,看向他道:“餘毒清理幹淨了?”
蘭玉朗來到榻前,對柳柒道:“容草民為陛下把把脈。”
柳柒從被褥裏探出手,蘭玉朗用兩指搭上他的手腕,須臾後松開指頭道:“方才那些黑血便是昆山玉碎蠱的餘毒,從脈象來看,陛下的身體已經無礙,只是這解藥有些消耗精氣,陛下多歇息幾日就能恢複過來。”
說罷又看了雲時卿一眼,道,“或是讓王爺為陛下補一補,明日醒來便會生龍活虎。”
蘭玉朗和孟大夫離開之後,雲時卿立即着人備一桶熱湯伺候柳柒沐浴,待他恢複些許精力後适才開口:“柒郎受苦了。”
柳柒微笑道:“苦盡甘來。”
雲時卿又問:“還疼嗎?冷不冷?”
柳柒搖頭道:“我沒事了。”
雲時卿總算松了一口氣:“沒事就好,柒郎以後定會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柳柒笑道:“菩薩當初聽見了你的懇求,如今已經得償所願,我會陪你……陪你一輩子。”
——他原想說陪着雲時卿白頭到老,可自己的夫君卻因他而一夜白頭。
雲時卿湊近了去吻他:“陛下一言九鼎,日後若是納別人為妃,便是負我。”
柳柒回應他的吻,柔聲說道:“定不負君。”
解毒耗費了将近三個時辰,柳柒精疲力盡,沐浴結束便躺回床上了。
雲時卿吹熄殿中的燈燭,旋即也上了床,皎月透窗而入,将他們溫柔地包裹着。
片刻後,雲時卿撓了撓柳柒的手心:“方才小蘭教主說,我給你補一補你就能快速恢複。”
柳柒循着月輝瞧向他,那雙充滿算計的眸子隐在暗處,愈顯深邃。
柳柒道:“天快亮了,早些睡吧。”
雲時卿道:“哦。”
柳柒側過身背對着自己的夫君,閉上眼開始醞釀睡意。
他的身體疲憊不堪,然而腦袋卻異常清醒,餘毒得解後宛若重獲新生,興奮與期盼交織在心頭。
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急切而又熱烈。
身體從此不再羸弱,便能興國安邦,平定天下。
也可以長長久久地陪着夫君和孩子,共享天倫之樂。
正這時,一只手沉沉地壓在他的腰上,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勾了過去。
後背驟然貼上一堵堅實炙熱的胸膛,柳柒的心跳聲愈發洪亮了。
“柒郎,”雲時卿把臉埋進他的頸窩,沉聲道,“我覺得,還是給你補一補比較好。”
“天快亮了,哪有白日宣淫的道理?”柳柒嘴上雖這般說着,卻沒有真正推開他,反而由他親吻自己的脖頸和耳珠。
雲時卿一邊解他的寝衣一邊說道:“今日不用上朝,陛下盡管與臣白日宣淫便是,更何況臣是在給陛下補身體,為了江山社稷、為了運隆祚永,臣甘願背負罵名。”
柳柒笑着握住他的手,柔聲斥道:“奸佞讒臣,仔細禦史大人參你一本。”
雲時卿問道:“倘若禦史大人參我,陛下會為我做主嗎?”
“不會——”柳柒轉過身勾住他的脖子道,“朕可不想做昏君。”
雲時卿低頭,張嘴咬住那顆嫣紅的梅朵,惡劣地磨了磨齒尖:“臣今日偏要讓陛下做一回昏君。”
……
九月末是棠兒的生辰,他如今已滿兩歲,明年便可讀書啓蒙了。柳柒依照此前和雲時卿所商議那般敕封禮部尚書沈離為太子太傅,授趙聞棠詩書國論與做人之根本。
柳柒餘毒得解,身體狀況遠勝從前,偶爾處理完政務之後還能帶棠兒出宮頑耍。
如今天氣愈來愈冷,出宮前雲時卿特意為他備了一件厚實的氅衣,柳柒道:“我不再畏寒,無需這般精細了。”
雲時卿後知後覺地笑了笑:“那也得帶上,夜裏回來時甚冷,別把棠兒凍着了。”
柳柒從前像一只精致易碎的瓷器,不由得讓人細心保護,如今這瓷器鑲了一層金箔,更漂亮,也更結實了些。
可雲時卿還是會把他放在手裏,免教他磕着碰着。
暮色四合時,父子三人又出了宮,棠兒趴在雲時卿肩頭凝望着華燈初上的坊市,嘴裏不斷地嚷着“爹爹,那只燈好漂亮哇”、“爹爹你快看,那個人長着黃頭發”、“父親,我要吃糖葫蘆”。
棠兒雖早産,身體卻甚是皮實,說話吐辭也頗為靈巧,不過兩歲左右便懂得識人臉色,若是見柳柒颦蹙眉峰,還會奶聲奶氣地安慰:“爹爹可是被朝上的叔叔伯伯氣到了?爹爹莫要生氣,待父親回來後給你演皮影!”
柳柒常說他這張嘴皮子随了雲時卿,日後定不會輕易吃虧。
小殿下要吃糖葫蘆,雲時卿自然要滿足他,欲付錢時,販賣糖葫蘆的大叔道:“小殿下愛吃草民做的糖葫蘆,此乃草民的榮幸,怎可再收錢?”
柳柒道:“小殿下也食五谷,與衆人無異,更何況一份勞作一分收獲,這是你應得的,勿要因客人的身份而放棄應得之物。”
那大叔撓了撓頭,含笑接過銅錢:“多謝陛下。”
他們在街市上游玩了許久,天色早已黑盡,四衢八街的行人絡繹不絕,叫賣聲與讨價還價的交易聲此起彼伏。
臨近宵禁,攤販們迅速收拾物什準備回家,有些生意甚至還未談攏,喧嚣便這樣消散了。
柳逢提醒道:“陛下、王爺,宵禁在即,該回宮了。”
柳柒目視四周,猶豫片刻後走上了馬車。
*
今春與北狄的那一戰,大邺損失慘重,兵馬缺口毫無疑問是當下亟待解決的問題。
柳柒上任初期曾下了旨,待秋闱結束後即可募兵,各地的流民山匪等皆可招募入伍,但忌強征,以免惡化官民關系。
北方黃河沿岸水草豐盛,乃放牧的絕佳場所,今年北狄已将蔚、新二州歸還給中原,柳柒便撥了一筆銀子給太仆寺,命太仆寺衆吏購買良駒在蔚州與新州兩地飼養,再擇優充作軍馬。
從國庫撥款到地方購馬,其間難免會有貪污之事發生,柳柒遂将此事交給雲時卿來辦,畢竟雲時卿深谙其中之門道,知道什麽時候該睜一只眼,什麽時候又要閉一只眼,皆在他的掌握之中。
杜絕貪污實屬癡心妄想,但一味放縱也絕非治國之道,适當給些甜頭,反而能保質保量地辦成事兒。
所謂制衡,便是如此。
今年秋闱已過,各地開始籌劃募兵之事。冬月初,兵部尚書将各地募兵事宜上報給柳柒,柳柒批閱之後又吩咐他着手籌劃明年的武舉考試。
尚書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說道:“陛下想恢複前朝的武舉考試?”
柳柒道:“簫家軍戰亡後,大邺已沒多少可以震懾敵人的軍隊了,若再重文抑武,恐難太平。”
兵部尚書笑道:“陛下英明!”
柳柒道:“武舉與春闱同時設考,其規矩與春闱無異,還望李尚書重視。”
兵部尚書拱手道:“臣領旨!”
冬月初六這日,汴京迎來了今冬的第一場雪。
柳柒來到禦書房外,饒有興致地接了幾片雪沫,他的掌心溫暖幹燥,雪花觸之即融,只留下兩灘淺淺的水痕。
雲時卿自廊下走來,在他身後撐了一把油紙傘,揶揄道:“柒郎又不是小孩,怎還玩起了雪?”
柳柒擡頭凝視着簌簌落下的雪片,眼神裏仿佛裹挾着幾分回憶:“從前在漠古爾草原時,每到下雪天賀蘭大叔就會邀請我們去他的氈包裏吃炙羊肉、喝羊奶酒,我有些饞了。”
雲時卿道:“柒郎若是想吃,我這就讓禦廚去準備。”
柳柒笑了笑,點頭道:“嗯。”
他想吃的不是炙羊肉,也并非饞那口羊奶酒,只是懷念曾經的布衣生活,以及那些圍坐在炭爐前說說笑笑的舊人。
兩人離開禦書房,而後前往翠微殿,打算在那裏陪棠兒用午膳。
途徑宣和門時,與沈離撞了個正着。
沈離披着一件玄色大氅,見到皇帝和順平王,當即揖禮道:“臣沈離見過陛下、見過順平王。”
柳柒道:“沈太傅可是從翠微殿而來?”
棠兒雖然還未到啓蒙的年齡,但沈離會時常入宮與他說說話,以便日後入學了順利授課。
沈離應道:“正是。”
雲時卿道:“眼下正值午膳時間,沈太傅不如留下來陪棠兒一塊用午膳。”
沈離道:“王爺美意,下官受領。只不過今日正好是老師來信的日子,下官回去瞧瞧信箋是否已經送到。”
柳柒和雲時卿不約而同變了神色,但很快又恢複如初。柳柒道:“既如此,就不多留沈太傅了。”
兩人越過沈離朝翠微殿走去,沈離在原地駐足,似有些出神,直到身後的小厮開口提醒,他才重新邁步行往宮門。
翠微殿的地龍燒得正旺,棠兒赤腳坐在羊絨地氈上玩耍,見兩位父親到來,立刻灰溜溜爬了起來,趕忙在奶娘的協助下穿好鞋襪。
柳柒當作沒看見似的在桌前坐定,棠兒擔心他生氣,便取來一包蜜煎果子遞給他:“爹爹,這是棠兒的蜜煎,你吃一個吧。”
柳柒當然知道他的小心思,笑着把孩子抱了起來:“爹爹沒生氣,但是棠兒下次不可以再赤腳,否則又該生病吃藥了。”
棠兒嘟哝道:“爹爹再讓我吃藥,我就去師公那裏,以後都不回來了。”
他的話柳柒聽得一清二楚,但還是故意問道:“你在說什麽?”
棠兒朗聲道:“知道啦!以後再也不赤腳,保證聽爹爹的話!”
雲時卿在一旁偷笑,柳柒不禁瞪他一眼,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棠兒都跟你學壞了。”
雲時卿道:“娘子冤枉,我可從未教過他這些。”
棠兒和柳柒膩歪了一會兒,轉而又去纏父親。用膳時,柳柒不知想到了什麽,對雲時卿道:“下個月便是臘月,屆時來往汴京的商旅會大幅增加。”
雲時卿問道:“柒郎有何打算?”
柳柒道:“汴京的夜市甚是繁盛,但迫于宵禁而無法延續,年關臘月的夜市定然比尋常時間更要熱鬧,若是能取消宵禁,對百姓和商旅來說應是有不少益處。”
雲時卿笑道:“你怎麽突然想起這個了?宵禁可免于夜間盜匪橫行,一旦取消,豈不方便賊匪行盜?”
柳柒道:“任何制度初次執行時都會有難度,但夜市的确能讓百姓富裕,民富則國富,這對大邺而言也是利大于弊。更何況京中禁軍有幾十萬,酌情調動一番,并非什麽難事。”
雲時卿道:“柒郎這個主意确實不錯,明日早朝時聽一聽臣工們的意見罷。”
取消宵禁自然會迎來一波反對,但是支持此政策之人亦不再少數。
這樣的決策絕非三兩句話就能定奪,幾個早朝下來,柳柒擇取了衆位臣工的意見,決定從外城開始執行。
夜市并阗,至于通曉的盛況只在上元、端午以及中秋、除夕這樣的日子出現,甫一聽聞要取消宵禁,百姓們定然是歡喜。幾夜過去了,外城的通宵達旦、貿易激增惹得內城百姓眼紅不已,朝臣們也意識到此舉的确是利大于弊,遂不再有人反對柳柒的決定。
至臘月初,汴京的宵禁徹底作廢。
新政令很快便下達至各地,待除夕結束均可廢除宵禁。
兩年後,左丞相陸麟告老還鄉,左相之位一時空缺下來。
就在衆人揣測誰是新任左相人選時,柳柒卻在早朝上頒發诏令,下旨廢黜左、右二相制,從此一相當權。
本朝自開設兩相制以來,因丞相與丞相之間的權鬥引發的血案數不勝數,最嚴重的莫過于右相解同知戕害簫家軍一事。為免重蹈覆撤,柳柒索性廢除此制。
這日下了早朝,雲時卿沉着臉來到清居殿,柳柒從宮娥手中接過一杯熱茶遞給他,問道:“王爺為何悶悶不樂?”
雲時卿接過茶放在一旁,淡聲道:“莫非陛下很開心?”
柳柒拉着他坐下,笑說道:“誰惹你生氣了?”
雲時卿道:“自從你廢除二相制後,那些老頭兒們時常找你麻煩,想方設法讓你選秀女充實後宮,延綿子嗣。”
柳柒道:“他們找我的麻煩,你生哪門子的氣?”
雲時卿不悅道:“陛下覺得我在生哪門子的氣?”
柳柒倚在桌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晚章是朕的皇後,朕說過不負你,就絕不食言。”
雲時卿神色稍霁,因說道:“可是他們想讓柒郎延綿子嗣。”
柳柒道:“棠兒已是太子,生再多的孩子也無濟于事。這些話讓他們說便是,你怎的還當真了?”
雲時卿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柳柒撲過去坐在他腿上,柔聲道:“大邺的太子是趙聞棠,大邺的皇後是雲時卿,除了你們,我誰也不愛。”
宮娥們早已見慣了他們膩歪的模樣,卻仍是止不住地紅臉,紛紛颔首退出殿外。
雲時卿的一顆心如同浸了蜜,立刻把人壓在桌上親吻着,柳柒笑着摟住他的脖子,一遍遍地回吻。
“陛下,你好久沒做昏君了。”雲時卿呷吻他的喉結,啞聲說道,“臣今日不開心,陛下哄一哄臣可好?”
柳柒道:“前天才在禦書房——”
“咯吱——”
“太子殿下,不可以進去!”
緊掩的門扉被人推開,宮娥的聲音也随之漫入殿中。
趙聞棠大步流星跑了進來:“爹爹,兒臣下學了,今天沈太傅他……”
柳柒慌亂地從桌上掙紮起身,理了理略有些淩亂的鬓發。
雲時卿冷聲道:“為何不看着太子?”
宮娥們紛紛颔首道:“殿下跑得太快,奴婢……奴婢未能追上……”
柳柒鎮定地道:“都退下罷。”
旋即叫來趙聞棠,問道,“今日太傅教了你什麽?”
趙聞棠道:“太傅他說,業精于勤,荒于——爹爹,父親剛剛可是在欺負你?”
柳柒面頰燥熱,竟有些語塞。
雲時卿肅然道:“爹爹今日有些疲乏,你先回翠微殿罷。”
趙聞棠不高興地努了努嘴:“那我今天晚上可以和爹爹睡覺嗎?”
雲時卿道:“不可以。”
趙聞棠愈發不高興了:“你們是不是又要給我生妹妹?”
柳柒聞言一怔:“誰告訴你的?”
“父親呀,”趙聞棠道,“每次他把我趕回翠微殿的時候都說你會給我生個妹妹。”
柳柒呼吸一凜,看向雲時卿道:“雲時卿,你給孩子教了些什麽?”
雲時卿罕見地沒有接腔。
趙聞棠見父親吃癟,索性撲進柳柒懷裏,撒嬌道:“爹爹,兒臣好久沒和你睡覺了,讓我爬一次龍床好不好?”
柳柒面無表情地問道:“這也是你教的?”
雲時卿:“……”
【作者有話說】
正!文!完!
<span本站無彈出廣告,永久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