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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以血明己志
漠古爾草原距離新州城足足有八百餘裏, 即使是快馬加鞭也要一兩日才能趕到,好在最近天氣晴好,于出行有利。
柳柒這一路都在昏昏沉沉地入睡, 孟大夫便帶着棠兒坐在另一輛裝載行李的馬車上, 以免擾他安寧。
馬車的速度比不得單騎而行, 他們趕了整整兩天的路還未抵達新州, 只是越靠近新州城,所見的難民就越多。
孟大夫将最後一點藥煎煮之後裝進了水囊裏,如今已然見底, 沿途的村鎮都無法配齊藥材, 柳柒只能艱難地熬着。
夜裏氣溫格外寒冷, 他們尋了處無人居住的破屋歇腳,柳逢和陳小果拾來不少幹柴取暖, 卻止不了柳柒的咳疾,柳逢便一股腦兒地将所有衣物都裹在他身上了, 然而收效甚微。
在破屋裏熬了一宿,天未亮他們又繼續出發。棠兒見柳柒面色蒼白, 不住地掩嘴咳嗽,遂爬到他的腿上,用肉乎乎的小手捧住他的臉道:“呼呼爹爹,爹爹不疼~”
柳柒笑着抱緊了孩子:“有棠兒在, 爹爹不疼。”
他咳得太久, 嗓子略有些沙啞, 喉嚨裏甚是有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
原以為蠱蟲離體之後就不會受再折磨了, 豈料現在竟比從前還要痛苦。
又熬了大半日, 總算抵達新州城外, 然而事情遠超他們所料, 因為新州城外居然被重重北狄兵馬給圍住了!
“公子,怎麽辦?”柳逢勒停馬車,遙望向密密麻麻的北狄軍,“咱們恐怕進不去。”
這是通往主城的唯一途徑。
柳柒雙眉緊蹙,啞聲說道:“看來簫老侯爺他們是被困在城中了。”
長達半年的作戰早就将戰士們的激情給磨滅了,本該是休養生息的時候,朝廷卻下令讓他們繼續進攻,就算是戰無不勝的蕭家軍也經不住這樣的摧殘。
此番攻下新州,極有可能是北狄人刻意為之,他們想要來個甕中捉鼈,将蕭老侯爺困死在新州城內。
如此一來,滿城的百姓也要跟着遭殃。
柳逢焦急地道:“陳小果,有沒有法子讓我混進城中給公子買些藥。”
“你進去了就出不來咧!”陳小果道,“而且北狄人把整座城圍得這麽死,你怎麽進得去?”
柳逢病急亂投醫,對孟大夫道:“孟大夫,您把那些藥說給我,我去挖來為公子熬藥。”
孟大夫道:“一時間哪裏挖得齊這麽多藥?而且藥材的功效與生熟有關,公子所需的藥裏面有好幾味炙過的,必須從藥鋪采買方可使用。”
柳柒道:“北狄主帥是述律英,我去見見他。”
柳逢道:“如今大邺和北狄水火不容,恐怕述律英不會輕易見公子。”
陳小果道:“公子對他可是有救命之恩,他應該不至于恩将仇報吧?”
柳柒道:“試一試罷。”
柳逢和陳小果驅趕馬車往前走去,很快便遭到了北狄人的阻攔,柳逢開門見山地道:“我們要見述律殿下!”
一名校尉嘲諷道:“也不瞧瞧自己是何身份,殿下豈是你們想見就能見的?”
陳小果道:“你們殿下去年落難時還是我們公子救的命,若他不肯相見,便讓他将匕首歸還!”
他說得有鼻子有眼,可那校尉卻是不信:“爾等這樣的騙子我們見多了,從哪兒來就滾回哪兒去!”
“嘿!”陳小果一揚拂塵,挽起衣袖啐道,“今兒非要讓道爺亮出真本事對吧!”
校尉嗤道:“趕緊滾吧,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
陳小果跳下車轅,朗聲喊道:“述律英!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崽子,還不趕緊出來!述律英!述律英——”
“大膽!”那校尉氣得臉上橫肉直顫抖,“把他們拿下!”
身後的北狄士兵立刻持刀劈了過來,陳小果和柳逢正要出手,只見一抹細小的白色殘影自身旁掠過,不待衆人看清,為首的一名士兵就已被利物穿透了左肩,仔細看去,傷他的竟是一枚素色玉簪!
持刀的士兵們止步不前,紛紛警惕地看向馬車。
這時,馬車內傳來一道沙啞的聲音:“告訴你們主帥——‘汴京城,上元節’。”
那校尉看了一眼受傷哀嚎的士兵,旋即對身邊的小卒低語了幾句,小卒得令後立刻往身後的大營奔去。
不多時,小卒氣喘籲籲地返回,曲臂對他們行禮道:“幾位貴人請随小的過來。”
柳柒戴上帏帽下了馬車,與柳逢等人一齊往北狄人的大營深處走去。
士兵止帶他一人來到主帥的營帳之中,述律英早已遣散諸副将,偌大的氈包內此刻異常安靜。
九個多月沒見,述律英的身量又高大了不少,褪去少年的稚氣後,他的眉宇間仿佛多出了幾分草原頭狼的威嚴。
柳柒穿着一件湖色的漢人襕袍,較之從前消瘦不少。述律英濃眉微擰,在對方開口前問道:“你身體如何了?”
柳柒摘下帏帽,對這位北狄的殿下畢恭畢敬揖禮道:“多謝殿下關心,草民身體和從前無異。”
話音剛落就忍不住咳嗽起來,他已斷藥兩日,一旦起了咳症,便久久不得消停。
述律英走近幾步,正要伸手觸碰,卻見柳柒連連後退避開了他的手。
述律英怔了怔,繼而收回手道:“新州戰亂,你來做什麽?”
柳柒道:“草民的藥已經用盡,周邊小鎮都沒得售賣,不得已之下前來此處,還望殿下行個方便,放草民入城。”
述律英道:“你吃的什麽藥,把方子告訴我,我讓人去備藥。”
柳柒微笑道:“不勞殿下費心了,草民入城後可自行購買。”
“我不會放你進去的,”述律英道,“如今蕭煦國和蕭千塵父子都在城中,在他們受降之前,任何漢人都不可入城。”
“受降?”柳柒略有些驚訝,“殿下想招降老侯爺?”
述律英道:“簫家父子都是可用之才,我不想殺他們,只要把他們的糧草耗盡,他們自然會受降于我。”
柳柒道問:“殿下怎就斷定他們會投降?”
述律英道:“蕭煦國本是前朝武将,當初能受降于大邺的太-祖皇帝,自然也會受降于我。”
柳柒道:“良禽擇木而栖,前朝君主昏聩,國之氣數已盡,簫老侯爺不過是歸順天命,與今日不同。”
“有何不同?”述律英道,“大邺現在的皇帝與昏君又有什麽區別?你是他的哥哥、也是他的輔臣,他連你都不放過,如何容得下一個降臣?焉知蕭老侯爺今日的處境不是他有意為之?”
柳柒微露訝色:“你……你都知道了?”
述律英道:“柳柒,你就留在北狄罷,你若能助我成事,我便與你共享這天下河山。”
柳柒微笑道:“殿下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又何須說這些?我是趙室子孫,怎會入他國為臣。”
“我沒想讓你做我的臣子。”述律英一瞬不瞬地凝視着他,目光銳利,有着令人無法拒絕的悍然氣勢。
柳柒迎着他的視線堅定地道:“懇請殿下行個方便,放我進入新州城。”
述律英咬牙道:“你去做什麽?送死嗎?”
柳柒道:“我的夫君還在城裏,棠兒和我都需要他。”
述律英目光沉沉地凝視着他,嘴唇張了張,竟是久久未語。
柳柒拱手,對他揖禮道,“草民并非挾恩圖報之人,但事急從權,還請殿下看在此前的救命之恩上放草民通行。”
“救命之恩我自是不忘。”述律英道,“如果蕭老将軍不肯降,我必不留他,你進去之後就無法脫身了,我不敢保證北狄的兵馬不會傷害你。”
柳柒沒有應聲。
述律英問道,“你怎麽不勸我鳴金收兵?”
柳柒道:“殿下是北狄主帥,将來或許還會稱王,你有你的立場,我也有我的歸屬,殿下既勸不動我,我又如何說服殿下?”
述律英道:“是大邺撕毀盟約在先,并非北狄舉兵來犯。”
說罷看向柳柒,神色比方才更為冷肅,“柳相既然來到了軍營中,應當留下來做做客,本王定會以禮相待,絕不讓柳相受委屈。”
柳柒眸光一凜:“你想拿我做人質?”
述律英道:“本王絕無此意,不過是想同柳相敘敘舊罷了。”
柳柒道:“殿下有把握困住我?”
述律英道:“柳相的身手本王略有耳聞,但你如今勢單力薄,怎敵我千軍萬馬?別忘了——孟大夫和棠兒也在北狄軍營裏。”
聞及他拿棠兒要挾自己,柳柒氣血上湧,強壓住喉間的不适道:“柳柒早在兩年前就已經死了,你威脅不了任何人,別想拿我去勸降簫老侯爺!還有,你若敢動棠兒和孟大夫,我定不會放過你!”
述律英道:“我沒想拿你做人質,我只是不忍你進去送死,更不想你站在我的對立面。”
“殿下——”柳柒咳嗽幾聲後語重心長地道,“我是大邺的子民,從兩國交戰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與殿下對立了。”
述律英颦蹙眉梢,良久才緩慢舒展開來:“本王覺得,柳相應該再斟酌斟酌,不必急于下定論。”
話裏話外都沒有放柳柒離開的意思,柳柒還想再說什麽,卻聽他對帳外的士兵吩咐道:“來人——帶柳相下去休息,務必以禮相待,若是敢為難他,本王惟你們是問!”
“述律英!”見他轉身要走,柳柒緊步追去,卻被從帳外湧來的北狄軍衛持刀攔住了,他凝視着述律英的背影道,“你咳咳……你扣留我在此沒有任何用處,倒不如放我離開!”
述律英的腳步頓了一瞬,不過須臾便往外走去了。
柳柒深知此刻動武絕非明智之舉,更何況孟大夫和棠兒還在他手上,只能暫且服軟。
入了夜,氣溫清寒,帳中雖生了火,卻遠不及柳柒所需,他坐在案臺前止不住地咳嗽,很快便有軍衛送了一碗黑漆漆的藥汁進來,用不甚流利的漢話說道:“柳公子,這是殿下命人給您熬的藥,請您務必服下。”
柳柒沒有理會,兀自往火爐坐近了些。
軍衛見案臺上的飯菜仍原封不動地擺在那裏,當即離開了營帳。
不多時,述律英掀開簾栊走将入內,垂眸掃向桌上的飯菜和藥湯,擰眉道:“為何不吃飯?”
見他不語,述律英又道,“孟大夫将你的藥方告訴我了,正好軍中藥材齊全,我便讓人配了一帖,快趁熱喝了罷。這些飯菜你若不喜歡,我讓人重做。”
說罷吩咐侍衛道,“通知廚子,重新——”
“不必了。”柳柒打斷他的話,“我不想吃。”
述律英劍眉星目、魁梧壯碩,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讓人難以忽略的微壓。他早已不複當年和親時的“明媚”,與去歲逃亡在外的少年更是大相徑庭。
他一錯不錯地注視着柳柒,沉聲道:“那就等你想吃了再做,不過這藥必須喝。”
柳柒擡眸:“我若不喝呢?”
述律英下颌微動,十指漸漸攥緊。
少頃,他道:“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不想為難你,也請你別為難我。”
“我如何為難殿下了?”柳柒道,“不過是請殿下行個便利,這也叫為難嗎?”
述律英陡然提高了嗓門:“可你進去之後必死無疑!”
柳柒眉心微動,質問道:“殿下口口聲聲說我入城是送死,莫非你想屠城?”
述律英不置可否。
柳柒急火攻心,猛地咳嗽起來,述律英試圖替他撫背順氣,卻被他一把推開,“這種喪盡天良的事,絕非我所認識的述律殿下能為之!”
“我沒有這個打算,”述律英解釋道,“但是北狄大軍一旦入城,必定會有百姓犧牲。”
柳柒定睛凝視着他,睫羽顫抖不已。
述律英站起身來,厚重的铠甲被屋內的燭火襯得格外森寒:“把藥喝了,我讓棠兒過來陪你。”
柳柒咳嗽不止,眼眶也因不适而微微泛紅。此處的炭火遠不足以為他的身體續暖,今夜注定無眠,若是把棠兒送來此處,恐怕會攪擾孩子歇息 。思及此,柳柒趕忙制止道:“就讓棠兒和柳逢他們在一起吧,不要送過來。”
述律英點頭道:“你先喝藥。”
柳柒捧着那碗尚有餘溫的藥,忍住苦澀一飲而盡。
述律英離去之前又命人增添了不少炭火,确保屋內暖意不減。
然而他剛走沒多久,柳柒便把手指放進嘴裏攪了攪,喉管劇烈收縮了一瞬,很快便将方才飲下的藥汁全部吐了出來。
夜深時,軍營裏甚是沉寂,可那頂燈火通明的營帳內卻不斷有咳嗽聲傳出,侍衛們不敢松懈,一個勁兒地往爐子裏添炭。
柳柒的咳疾絲毫沒有緩解的跡象,反而愈演愈烈,饒是請了軍醫也無果。
不得已之下,他們只能狀着膽子向述律英通報,述律英趕來時,柳柒的唇瓣已經失了血色,他怒道:“為何不早點告訴本王!”
侍衛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述律英當即把孟大夫傳了過來,不等孟大夫替柳柒號脈,但見他咳出一口鮮血,頓時将蒼白的雙唇染透。
“柳柒!”述律英驚慌失措地替他擦掉嘴角的血,“怎會這樣?孟大夫,你快救他!”
柳柒道:“殿下,放我進城罷。”
述律英的眼神深沉如古井之水,剛毅的下颌線在這一刻驟然繃緊。
柳柒捂嘴猛咳,指縫裏很快便滲進了血。
良久,述律英閉了閉眼,喉結也随之滾動了一瞬。他啞聲應道:“好,我放你走。”
“下次再見時,我們便是敵人了。”
【作者有話說】
述律英(立flag版):草原人從不兒女情長,下次見面我就鯊了這個亂我道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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