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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7 雪芽问真心
    说多错多,柳柒担心云时卿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被人听了去,当即叫来沉允聪的贴身小厮,命其把人送回府上。

    离开酒楼后,柳柒见云时卿一直阴魂不散,遂回头问道:“为何跟着我?”

    “阿珩未免太过霸道了些——”云时卿指着过往的行人,促狭道,“这条路你能走、他能走、他也能走、他们都能走,怎的就为兄不能走?”

    见他冷下脸,云时卿几步来到他跟前挡住了去路,“阿珩怎么不理我?莫非你真要为了那个小白脸与为兄翻脸?”

    街市上人头攒动、喧嚣鼎沸,他二人本就出尘脱俗气貌不凡,云时卿这番话一出口,立刻引来了不少注视。

    柳柒顿步,顶着周遭的视线和议论问道:“你是不是有病?”

    云时卿笑而不语。

    柳柒觉得他大概真的有病,遂绕过他径自行往客栈,可云时卿却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嘴里依旧没个正经,为兄长为兄短,在言语上占尽了柳柒的便宜。

    就在柳柒忍无可忍之际,这人总算说了一句足以平息他怒火的话:“你是否在查五年前雅州边境之事?”

    柳柒心下一凛,面上却泰然自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云时卿指了指左前方的那家客栈:“天寒风大,阿珩去我那儿吃杯热茶罢。”

    云时卿和柳柒落脚的客栈都坐落在闹市之中,但好在这两家客栈的天字房均设在后院,街市上的喧嚣吵闹无法渗透到此处,颇有几分宁静。

    两人穿过游廊来到了天字房专属院落,云时卿摸出一枚房牌递给看守石门的小厮,小厮确认无误后适才放他二人入内。

    一进园中,便见夕妃慈斜倚在铺有狐裘的秋千上,绯衣钗裙,笑颜如花。

    她没有动身,疏懒地开口:“两位相公,奴家这厢有礼了。”

    柳柒微一点头,旋即跟随云时卿进入了房中。

    云时卿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套点茶工具,继而取一饼茶轻轻捶开,随后用碾将其碾碎,并仔细罗筛茶粉,再舀两勺细腻茶末入盏,用汤瓶注入少量沸水调成膏状。

    柳柒静坐一旁,耐心地看他又往盏中添了些沸水。

    他的十指格外修长,骨节也比寻常人更为清晰,捻住茶筅击拂茶汤时犹如绘墨丹青,尽显从容与雅度。

    直到乳白的茶汤溢出了浓香,云时卿这才将点好的茶递给柳柒:“这是大人最爱的峨眉雪芽,今春雪后的新品,尝尝看。”

    他一改称谓,柳柒便知这里不会有旁的耳目,遂接过茶盏浅呷一口,开门见山地说道:“方才云相提及五年前雅州边境一事,不知云相是否探听到了什么。”

    云时卿语调轻缓,闲适悠然:“令堂是位经商好手,想必大人也懂‘交易’之道,既是想要得到某种东西,就需用等价之物来交换。”

    言下之意,他想和柳柒互换消息。

    柳柒淡淡一笑:“云相莫不是忘了自己私自离京,等同于戴罪之身。一个戴罪之人,凭什么与我谈条件?”

    “就凭你替我瞒下此事,没有告知给陛下。”云时卿的语气难得正经,“大人没能打听到的消息,或许可以从云某这里得知一二。”

    茶香浓醇,香气袭人。柳柒又饮下几口,良久才出声:“五年前雅州边境有他国贼匪入侵,村庄被毁了大半,可有此事?”

    云时卿道:“有。”

    柳柒又问:“村民意图上报官府请求出兵镇压,却在途中被杀,可有此事?”

    云时卿点了点头:“有。”

    “何人所为?”

    “纳藏国的贼匪。”

    “官府为何坐视不理?”

    “这点云某尚不得而知。”

    柳柒嘲道:“云相的消息也并不比我灵通多少。”

    云时卿坦然道:“这些都是大人自己问的,我不过是照常回答罢了,大人自己问不到点,怎就怪上我了呢?”

    正当柳柒再次发问时,却被他制止了,“大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难免口干舌燥,不如先吃些茶润润嗓。”

    柳柒静候他的提问。

    云时卿直截了当地开口:“大人今日用美色引诱了转运使家的公子,可有从他身上发现了什么?”

    方才在酒楼时,柳柒与沉允聪的谈话均被云时卿听了去,但他依旧如此发问,必然也是对沉云聪有所怀疑。

    柳柒抬眼凝视着他,半晌后摇头:“不曾发现。”

    云时卿知道他心中的顾虑,说道:“云某此次来成都府的确是为了岁贡一事,但云某绝不会阻止大人,大人不必如此防着我。”

    柳柒微微一笑:“我所言句句属实,没有防着云相。”

    他的确从沉允聪身上发现了一点眉目,可他还未来得及扒下这位少爷的衣服证实猜想,云时卿便闯了进来。

    “大人防着云某也不打紧,云某这里还有一条消息,大人想听吗?”云时卿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碗与他碰了一碰。

    柳柒说道:“洗耳恭听。”

    “当年贼匪洗劫村庄后不久便有一支纳藏国的精锐进入了雅州,起初有人以为这支军队是来协助雅州官府剿匪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云时卿吃了口茶,继而又道,“这支精锐部队入境后竟销声匿迹,而贼匪也不剿自退。

    “约莫过了一个月,那群贼匪再次入侵村庄,几日后又有一支纳藏兵马进入了雅州。诸如此类的事件接连发生了三次,前前后后进入雅州的纳藏精锐大抵有五千之多,直到现在还未离去。”

    柳柒轻轻皱了眉:“边境有驻军把守,纳藏国的兵马如何能轻易闯过关口?”

    云时卿说道:“有待查证。”

    柳柒问他:“此事你是如何得知?”

    云时卿侧目看向紧闭的窗叶,窗外不远处一道绯色身影随秋千而动,婀娜娉婷。

    柳柒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似是有所领悟:“蜀地有不少执天教的教徒,这消息可是夕姑娘告知给云相的?”

    云时卿点头:“不错。”

    柳柒又问:“云相可知那些纳藏精锐现在何处?”

    “大人若想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地,不妨与我合作。”云时卿轻笑一声,诚恳说道,“我此行虽然只带了夕妃慈一人,但她对蜀地颇为熟悉,于我大有益处。大人手底下那群禁卫身手固然不错,可他们到底是外来客,没日没夜查来的消息还不如夕妃慈随随便便说句话来得可靠。”

    泥炉上的小陶壶沸水翻滚,热气氤氲腾升,仿佛在二人之间隔开了一层雾屏。

    柳柒透过清浅白雾看向云时卿,面上依旧温润祥静。

    他没有及时回复,而是好奇道:“云相宁可冒着被革职问罪的风险也要亲自走这一趟,当真是为了岁贡?”

    云时卿如实说道:“自沉捷升任成都府路转运使后,中书令便时常书信至成都,欲与之结交。但沉捷自持清高,从未给予中书令任何回应。多亏中书令契而不舍,终于在四年前收到了沉转运使的回信。”

    后面的事自不必说柳柒也知晓个七八成。少顷,云时卿又道,“前些时日中书令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沉捷暗通纳藏国的消息,他担心此事会牵连师家、连累三殿下,遂央我前来一探究竟。”

    柳柒目光沉凝,问道:“倘若沉捷果真暗了通纳藏国,你待如何?”

    云时卿不以为然地说道:“当然是杀了他。不过有柳大人在,杀他恐怕会有些难度。”

    说罢看向柳柒,眉宇间隐若有笑,“云某已将来意告知,柳大人意下如何?”

    柳柒沉吟良久适才开口:“与云相合作必能事半功倍,不过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大人请讲。”

    “再过八天我的蛊毒就要发作了,既然夕姑娘是执天教的旧人,可否请姑娘给我指条明路,告知我获取解药的捷径。”

    云时卿眸光翕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

    *

    沉允聪酒醒时已近黄昏,他匆忙洗了把脸便赶往柳柒落脚的客栈,不巧柳柒正在布行收购蜀锦,他打听之后又跟了过去。

    此次收购蜀锦还算顺利,虽不及柳柒所需之数目,却也收获颇丰。

    沉允聪赶来时交易已经结束,他拉着柳柒的手走出布行,小声说道:“这家布行价格不低,老板鲜少让价,你花了多少钱?”不待柳柒开口,他又道,“我已与杜兄谈妥,他答应将库存的所有蜀锦以成本价卖与你,你快些将他们家的货退回去。”

    柳柒犹豫道:“可是……”

    “别可是了,听我的。”说罢,沉允聪命人将货物倾数退回。

    柳柒见状,当即阻止道:“行商讲究的便是诚信二字,交易既已达成,就不可轻易反悔。而且我着急前往纳藏国,早些备好货物,以免耽搁了行程。”

    “何时出发?”

    “至多不过两日。”

    沉允聪诧异:“这么急?”

    柳柒点头:“讨生计的事,自然越快越好。”

    他暗暗打量沉允聪,见对方蹙着眉,似是在思索什么,不由问道,“公子可是有话要同我讲?”

    沉允聪一怔,旋即摇头。

    柳柒微微一笑,待货物装载妥善便向他请辞:“在下还要去别家走一走,就不叨扰公子了。”

    沉允聪忽然握住他的手,郑重地说道:“再过几日邛崃山会有一场暴雪,于行路颇为不利,你且等风雪停了再去纳藏国,届时我会陪你同往。”

    邛崃山自北向南隔断了大邺与纳藏国,山上常年积雪,冬、春两季之气候变幻莫测,唯有熟悉天象与常年生活在雪域的人才能预测一二。

    柳柒睫羽轻颤,柔声问道:“公子如何得知?”

    沉允聪被他看得耳根发热,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也是方才过来时听人说的,总之你先留在这里,过些时日再去也不迟。”

    柳柒静默几息,旋即反握住他的手,嗓音温如暖玉:“好,我听你的。但是我从未去过纳藏,对那边的城镇极为陌生,若公子方便,可否替我寻一份舆图?”

    沉允聪盯着彼此交握的手,茶色的瞳仁里盈满了欢喜,面颊倏然一红:“我、我马上给你弄!”

    待他离去后,柳柒当即命人将布匹运回客栈,不经意抬眼时,竟在对面茶楼里瞧见了一道玄色的身影。

    真是阴魂不散。柳柒如此腹诽。

    云时卿放下茶盏朝他走来,嘴里不禁打趣道:“你若再骗下去,沉公子的魂儿就要散成一片一片的了。”

    柳柒一改方才的温柔,淡声说道:“你怎知我在骗他,而不是假戏真做?”

    云时卿笑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柳柒默不作声地往前走去,下一瞬,有个物什从侧方忽闪而来,他立即闪身躲避,待回头看去,适才发现是个衣衫破旧的道士被人从茶肆里扔了出来。

    那道士哼哼唧唧爬起来,一边抖掉衣襟的土灰一边骂道:“大难临头还不知警觉,贫道好心赐你破解之符,你竟说贫道在行骗!”

    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脸。

    柳柒只看了一眼便离开了,那道士眼尖得很,顾不得与茶肆老板争执,当即颠颠儿地追上来:“郎君好久不见,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

    柳柒无奈叹息:“好久不见,道长依旧改不掉逢人便说不吉利话的毛病。”

    小道士反驳道:“郎君此言差矣,贫道身负济世重任,若是命途顺遂之人,何须贫道来化解?贫道所救,皆为苦难。”

    云时卿蹙眉:“你这道士,口气真不小。”

    小道士转过脸将他上下一瞧,瘪瘪嘴,摇摇头。柳柒见状,心头一动:“道长可曾用膳?”

    小道士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直冒光:“还没。”

    柳柒指向前方的一家酒楼:“道长和……”目光落在云时卿身上,改口道,“道长和兄长若不嫌弃,随我同去罢。”

    小二殷勤地引他三人入了雅间,柳柒本打算替小道士叫一份素斋,却被小道士阻止了:“贫道不忌荤腥,有酒最好!”

    等候之际,小道士颇有眼力色地替他二人各斟一碗热茶,柳柒接过茶,说道:“道长神机妙算,于八字一道应当颇有造诣。”

    小道士得意地扬了扬眉:“摸骨可算命,八字窥终生。”

    柳柒又道:“我有个亲戚,他此前一直托我替他找位道行高深的大师测一测运程,不知道长可否一乩?”

    小道士敲了敲茶碗:“郎君请说。”

    柳柒以指沾茶,在桌面上写下一行小字。

    云时卿垂眸瞧去,茶水写就的正是他的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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