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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捉逃妻
    捉逃妻

    天色昏暗, 廂房內也不曾點燈,宋吟擡眸望去,黑漆漆一片。視線停留兩息,她不甚在意地收回眼, 忽而忘了方才在說什麽, 無奈地笑笑, 阖上門窗去往後院。

    遮掩身形的屏風之後, 衛辭心跳如雷,仿佛是行竊之時遭主人家抓了個正着。

    他略帶懊惱地睨一眼足尖,後知後覺地想, 不過是暗中觀察自家夫人, 憑什麽要心虛?竟還跑得這般快。

    書肆已經打烊,此處也無從窺見後院情形, 衛辭沒有繼續枯坐下去的必要,朝候在外間的近侍颔首, 大步流星地出了酒樓。

    卻聽身側的蒼術“咦”一聲:“這字跡好生眼熟。”

    衛辭今日光顧着去瞧宋吟,倒是不曾注意旁的,聞言,順着視線瞥一眼,見匾額所書的“三味書肆”,分明是他的字跡。

    筆鋒經過了柔化, 加之是宋吟仿照着繪寫, 并非一氣呵成, 是以連最了解他的蒼術也僅僅覺得眼熟。

    可衛辭本人在此,只要眼不瞎, 輕易能辨認出來。

    甚至,他清晰記得——錦州清風院裏, 宋吟柔若無骨般坐于他腿上,清淡體香萦繞在鼻間,甜軟嗓音也嬌滴滴的,只為央求衛辭替兩間鋪面題字。末了,不知誰起的頭,挺秀的鼻梁微微錯開,讓唇與唇親密相觸,熾熱而猛烈。

    往常死水一般平靜的欲念,好似原上草叢,只需她施舍半點火星,便能燎燒成滔天熱浪。

    “咳。”衛辭尴尬別過頭,耳廓被夕陽餘晖照得緋紅,面上頗有些惱羞成怒,惡聲惡氣道,“回去了。”

    與此同時,縣衙門前聚起一隊人馬,由縣令爺親自帶頭,聲勢浩大地前往三味書肆所在的正東街。

    隊末還有一人敲鑼,動靜忒大,铿铿锵锵,震得心裏頭莫名發慌。

    宋吟剛用完膳,擱下筷子,便聽見巷中傳來沸沸揚揚的聲音。有“咚咚咚”的拍門聲,亦有“叽叽喳喳”的議論聲,被晚風模糊,倒顯得喜慶無比。

    沈珂擦拭鐵鍋的手一頓,快步去前院查看,見捕快正攥着什麽紙,在挨家挨戶清點人。他側耳貼上牆壁,聽師爺悠悠然地說道:“例行查點,大家莫要驚慌。來來來,領上三兩肉,各回各屋去。”

    汴州确有半年一回的例行巡查,以免黑戶混入,可三月前分明已經來過。事出反常必有妖,沈珂看向湊上前的宋吟:“怎麽辦?”

    宋吟亦在發愁。

    眼看着再盤問幾戶人家便該輪到書肆,未知與等待,仿佛兩柄懸在頭頂的利刃。驚懼使她雙腿難以抑制地發顫,刻意塗黑的臉上汗如雨下。

    她心中有一道聲音在清晰呼喊,絕不能被祁淵抓住。否則,等待她的只會是變為一樽精致花瓶,供人“珍藏”,永不見天日。

    可是,該如何破局呢?

    宋吟往指腹哈氣,濕潤後在窗上戳出一個小洞,湊近了搜尋起隐于暗處的身影。

    然來來回回掃了幾遍,不見祁淵,莫不是在縣衙裏候着,要待捕快尋由頭将她帶走?

    沈珂安撫地拍拍母親的背,目光落至後院的竈臺,心生一計,壓低音量道:“川兒,從那裏翻過去便是正西街,現在跑還來得及。”

    “不行。”

    縣令明顯是沖着她來,自己一走,定會牽連沈氏母子。她不清楚汴州父母官的為人,實在難以坦然地逃之夭夭。

    世人皆說,女子本弱、為母則剛。

    雲氏雖不是她的親生母親,承蒙宋吟喊一聲幹娘,朝夕相處的情誼也作不得假。當即搬起椅子摞在竈臺上,态度堅決:“小川,走。”

    宋吟喉頭發澀,眼睫被糊上一層水漬,無措地喊道:“幹娘……”

    “別磨蹭了。”沈珂提起她的後頸,“我們是土生土長的汴州人,應付起來總比你要強,能跑多遠跑多遠,餘下的回頭再想法子。”

    時不待我。

    宋吟抹了把淚,不再推辭,撈過防身用的木質小弓,敏捷地踩上木椅,翻牆而出。

    從前連夜路也不敢走的嬌氣姑娘,如今獨行在黢黑小巷之間。她漫無目的地奔跑,耳畔是呼嘯而過的風,許是情緒作祟,聽起來冤魂嚎叫一般。

    直至氣管痙攣得發疼,正東街的喧嚣離她愈來愈遠,她停下腳步,扶着粗枝緩緩喘息。然而,靜谧并不能帶來安寧。

    宋吟恍然發覺,她似有無數次在回頭——

    登上樓船時,回頭遠眺江面跳躍的火把;潛入氓溪時,回頭觀望去往馬車的香茗;還有,離開京城時,回頭深深望一眼燃燒的夜焰與沸騰的人聲。

    熱鬧不屬于她,寂靜亦不屬于她。

    心底莫名湧出濃烈的孤獨,淚水并着委屈,模糊了眼前視線。

    “如果衛辭在就好了。”一道微弱的聲音說着。

    她并非聖人,更不曾自诩強者,許多脆弱的時刻,總會不可避免地思念衛辭。

    思念他溫柔的吻,思念他寬厚的懷抱,思念在他身邊時安定安全的日子。

    “醒醒。”宋吟悶聲呵斥自己,努力将荒謬想法從腦海中驅逐。她絕不能,因一時脆弱丢棄了底線。

    “喀—t—”

    踩碎瓦片的聲音突兀響起。

    宋吟瞳孔微顫,見屋頂躍下一人,壯碩身軀遮住了本就黯淡的月光,正是祁淵身邊的近侍。對方滿意地打量她的神情,朝後方笑了笑:“主子,兔子出洞了。”

    沉穩有力的腳步漸漸逼近,宋吟若真是兔子,只怕此刻周身的毛都炸得豎起。

    幾步外,祁淵詫異地挑了挑眉:“确定是他?怎麽瞧着像個小童子。”

    近侍朝宋吟揚揚下巴,面色不善:“轉過去回話,三味書肆的東家是你麽。”

    宋吟別無他法,低垂着頭,聲如蚊吶道:“算是我。”

    祁淵當即怔住,快步上前,用扇骨抵住她的下颌,迫使宋吟擡起頭來。

    此處光線昏暗,宋吟臉上雖塗抹了東西,恰巧融入夜色,只突出一雙燦若星辰的眼,亮晶晶的,仿佛會說話。

    巨大的驚喜砸中了祁淵,他訝然道:“是你。”

    巷頭巷尾皆被堵住,宋吟插翅難逃,只能後縮着避開祁淵的指節,悶不吭聲。

    “宋姑娘,你我真是有緣。”祁淵玩味的眼神掃過她一身男子裝束,不無感慨道,“世間如此遼闊,你我卻幾次三番遇見,就像是,冥冥之中受了什麽牽引。”

    宋吟不喜他放肆的目光,沒忍住嗆聲:“我每日上街,還能幾次三番遇見同一條野狗呢。”

    近侍勃然大怒,喝斥:“放尊重些。”

    “都下去。”

    祁淵不緊不慢地揮退衆人,眸光愈發炙熱。深覺她不勝嬌弱的姣好容顏,配以潑辣性子,倒顯得生動有趣,誘人得緊。

    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宋吟被馴服後的模樣,不過,正事要緊。祁淵問:“圖南先生人在何處,你若肯說,本王便放你走,如何?”

    宋吟自是不信,卻只能賭,遂收了滿身刺,答說:“是京城人士,王爺可以去打聽,我在攬星街有間更大的書肆,便是那時結交的好友。”

    “啧。”祁淵擡指纏繞起她鬓邊垂落的一縷烏發,情緒難辨地開口,“又騙本王。”

    分明不曾有京中人士送來書稿,唯有從汴州之地送去鄰縣,行跡單調,一查便知。

    祁淵掠過她怯怯的眼,生出幾分憐惜,放柔聲音:“為尋圖南先生,本王專程來了汴州,你即便不說,卻也不難查到。”

    他默認圖南先生是位男子,眼前閃過幾張面孔,求證:“是叫沈珂的少年,對嗎。”

    宋吟不欲連累旁人,鼓起勇氣同他讨價還價:“你找圖南先生所為何事?他深居簡出,我若出賣了蹤跡,《女總督傳》便要賣給松山書坊了。不若你放我走,作為回報,我願在中間替你二人傳話。”

    祁淵笑了笑,果決道:“本王兩個都要。”

    忽而響起一聲悶哼,隐在牆角的近侍遭了襲擊,直挺挺地倒下,激起塵土飛揚。

    緊接着,淬了冰一般清冽的嗓音自上方傳來,冷淡如霜:“你想的美。”

    只見瓦礫間憑空出現了一道高挑身影,玄色錦衣經月華照耀,閃動着細膩金光。男子骨相優越,薄唇帶着幾許涼薄,冷白下颌微微揚起,睥睨祁淵。

    另一側,冒出來十餘位身着夜行衣的暗衛,已将祁淵的人全部制住,虎視眈眈地望向下方。

    祁淵頓覺荒唐,探究的眼神在宋吟與衛辭身上來回轉了轉,啞聲道:“你們這是玩兒哪一出。”

    “你不必管。”衛辭負手而立,刻意不去瞧宋吟,只淡淡瞥向祁淵,“若想安然回到龍雲,本侯勸你,趁早離開的好。”

    祁淵此行北上是為聯結藩王勢力,達成共贏局面。為表誠意,原就不曾率兵而來,而半途改道汴州,更是将大部分人馬留在城外,免得傳入京中引起争議。

    面對衛辭,不占上風。

    “好。”祁淵能穩坐一地藩王之位,靠的不是莽撞。他轉過頭,深深看一眼宋吟,語含暧昧,“期待下次見面時,你帶給我的驚喜。”

    小巷重歸寂靜,只餘夜風拂過枝葉的簌簌響。

    衛辭自始至終不曾看向宋吟,即便祁淵走了,也只是收回眼,似在盯着足尖出神。

    如此僵持片刻,他率先挪動步子,袖袍振振,像要轉身離開。

    “阿辭——”

    宋吟下意識出聲,語氣帶着難以察覺的哭腔,婉轉如莺啼,既陌生又熟悉。她停頓許久,近乎喃喃自語般說道,“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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