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闻言有些犯难,一时不知道怎么回话。好在朱祁钰也没想听于谦回话,而是继续斥责道:
“若是宣府总兵是个普通人,我就不说他了。关键那是杨洪啊,他守边四十余年,以英勇善战,升至大将,声震南北。他都给自己封王了,还什么‘杨王’。
问题是,从七月开始,你看看他都干了些什么。他要是真有韩信那样的本事,别说假王了,就算让我给他封个真王都可以。
要么你就把本事拿出来给我看,要么你就别学韩信那样玩。
你让他自己算算,从七月到现在两个多月了,咱们这位杨大亲王,杀的鞑子总共能凑够一百个人吗?”
于谦闻言,默不作声,其他大臣也不说话。
朱祁钰又厉声问道:“你们中谁是杨洪背后的靠山,来来来,请站出来给我解释解释。”
大臣们还是面面相觑,谁也不吭声。
朱祁钰又回身,在旁边柜子的抽屉里取出一封奏本,递给一众大臣:“来,大家看看吧,这是杨洪七月份的一封奏本。他上奏说啥呢:达贼围马营已三日,将河水断绝,营中无水。
你们都说土木之败,是因为王振瞎指挥,导致大营被断水,全军崩溃。
好,王振被断水,我不怪他。因为他是个太监,本来就不懂兵法。
但是咱们威名赫赫的杨大亲王,也不懂兵法吗,怎么他也被断水了呢?”
大臣们低着头,还是不说话,反正法不责众,再说事情都是杨洪干的,关大臣们什么事呢。
而且大臣们已经非常清楚新君对杨洪的态度了,自然更没人愿意站出来替杨洪背锅。
朱祁钰对大臣敲打够了,也见好就收,不容置疑地吩咐道:“着内阁拟旨,升提督居庸关、兵部员外郎罗通为添设兵部侍郎,仍旧提督居庸关。
并赐尚方剑,令其节制居庸关上全部兵马,总管一切关防事务。
告诉他,除朕允许入关的瓦剌特使外,不许放任何一名鞑子入关。
也不许放杨洪、杨俊所部的任何一名宣府兵入关,如有违逆者,先斩后奏,就地格杀。”
正如朱祁钰所料,没人反对。陈循与王文只是愣了一下,便表示奉命。
内阁就是这样,有两三个人愿意奉命就足够了。剩下的阁臣如果不服,那就去靠一边站好。
胡濙、王直等人也没坚持,紧跟着也表示奉命。
大臣心中,反而暗暗佩服新君看人准。罗通这个人,有能力,而且按资历,早够当兵部侍郎了。
结果呢,太上皇刚登基时,罗通就已经是兵部郎中,离侍郎只差一级了。结果十几年过去了,罗通反而降了一级,成了兵部员外郎,这也是越活越回去了。
这只因罗通在正统初年进过监狱。
不过在朱祁镇的正统朝,进监狱没什么丢人的。
就眼前的几位重臣,胡濙在正统朝进过监狱,王直在正统朝进过监狱,于谦也在正统朝进过监狱。就连在外面打仗的兵部尚书王骥,也在正统朝进过监狱。
反正太上皇特别喜欢送大臣进监狱,反正大家都进过监狱,谁也别笑话谁。
所以现在的新君虽然喜欢对大臣冷嘲热讽,但大臣们勉强还能接受,毕竟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相对于太上皇动不动把人投进监狱,新君不过就是爱冷嘲热讽几句,而且也不动手,就光在那骂。在太上皇面前,新君实在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其他大臣们都在想罗通,于谦却敏锐地察觉到了新君的不对头:皇帝已经多次公开地表达了对杨洪的极度不满,但是却始终不对杨洪采取任何动作,也不罢官,也不问罪,也不削其兵权,就这样干耗着。
这是个什么道理呢?皇帝并不是愚笨之辈,为什么要做如此不合逻辑之事。事出反常必有妖,于谦又想回家找幕僚了。
朱祁钰见没人说话了,便问道:“没事了,那要不散了吧?”
于谦回过神来,连忙回道:“启禀陛下,交趾归顺土官、百户陈复宗上言曰:宜选大象,演习象战之法,为其打造战鞍战甲,臣愿领军骑象,用之攻破贼阵。”
朱祁钰闻言愣住了:怎么骑大象的都出来了。
“这个大象是哪来的呢?”
于谦回道:“御马监有象房,至于陈复宗私下有没有养,微臣就不知道了。”
“行吧,那让陈复宗去御马监下的武腾左卫担任百户去吧,让他全权负责训练战象。让工部按照他的要求为大象打造战甲。到时候我亲自上西直门观战,看他到底怎么破阵杀敌。”
“是,微臣领命,还有一件事情,内廷想组织几百人的净军,参加保卫京城的战斗。臣不敢擅专,还请陛下定夺。”
“哦,知道了,内廷太监愿意杀敌报国,心是好的。但这些事情,还是让军队来吧。”
“是,微臣领命。”
朱祁钰起身笑道:“大家也不要整天埋头在公文堆里了,走,今天我带着大家去视察视察京城防务去。”
新君非常地热情,大臣们无可奈何,只得跟着新君一起来到了西直门。
朱祁钰带着大臣们在西直门爬上爬下,于城墙上溜达了两圈,又一起到西直门外,视察了一番新修的防御工事。
西直门外宽敞平坦,是皇帝和亲王勋贵出入京城,常走的城门。
朱祁钰带着大臣们,沿着大路,走到离城门百丈远的地方,然后回过头来,一脸严肃地面对着西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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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们心知,这是皇帝又要有新想法了,于是都侧耳倾听。
朱祁钰伸手朝左边一指:“就在这里,待战事结束,朕要筑一座大型京观,供进出京城的皇帝、藩王、勋贵、文武大臣,以及大明百姓瞻仰。
在京观之前,朕还要立记功碑,将整个京城保卫战的过程,以及立功将士、阵亡将士的姓名都刻上,让大明上下永远纪念。”
朱祁钰话音刚落,一帮老狐狸立即便抓住了重点:新君要让进出京的皇帝瞻仰京观,这不是特意针对太上皇的吗?让太上皇回京的时候,刚到城门外就看京观?
不等大臣接话,朱祁钰又指了右面:“相对的,在我的右手边,我要建一座大型祭坛,将在土木堡等战场阵亡的将士,一一设立牌位,供奉其上,使阵亡将士永享香火祭祀,也让后人永记这场国耻。”
这话一出,大臣们的脸色都变了。
虽然大臣们不相信新君能砍到足够的人头筑京观,但筑不筑京观大家无所谓,人头够就筑,人头不够就拉倒,新君有兴致,大臣们也不拦着。
可是为土木堡阵亡将士建祭坛就不一样了,这等于是将太上皇的失败摆在台面上,在九州万邦、亿兆百姓面前,公开打脸。而且是持续不断地打脸,只要这座祭坛存在一天,打脸就会持续一天。
朱祁钰又补充道:“在祭坛下,靠路边的位置,同样要立碑,将土木堡的过程,阵亡的勋贵、文武大臣、将士名单,全部刻于其上,以警后人。”
胡濙、王直等人的脸色更难看了,新君这是执意要否定太上皇了,而且今天也是在逼大臣们表态站队。
大臣要是同意建祭坛,那就彻底得罪死了太上皇。
若是不同意建祭坛,那就等于拒绝站队新君,下场不用说,肯定会被新君清洗。
出乎胡濙和王直这两位太上皇铁杆心腹的意料,首辅陈循并没有思索太长时间,便跪下来,明确表达了对新君表示了赞同。
紧接着是王文,更是直接跪地,高声赞道:“建祭坛以慰将士,筑京观以慑四夷,陛下胸怀天下,体恤万民,刚柔相济,恩威并用,真英明神武之君也,微臣既感且佩,愿鞠躬尽瘁,以辅陛下成就中兴盛世。”
胡濙与王直闻言,惊骇诧异到了极点:这个王文是疯了吗,‘成就中兴盛世’这种话竟然都说出口了。什么叫中兴,必须得有前人的衰落,后人才能称中兴啊。这是彻底否定太上皇啊,王文这是打算跟着新君,一条路走到黑了吗?
更令胡濙与王直惊诧的是,于谦也跟着跪了下来,高声回道:“王总宪所言甚是,微臣也愿鞠躬尽瘁,以辅陛下成就中兴盛世。”
商辂和彭时年纪轻,新入阁,跪与不跪都没那么重要。
但是另外五位都是举足轻重的朝廷栋梁,竟然跪了三个。这实在是胡濙和王直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
这下新君派的声势,竟然莫名其妙地压倒了上皇派,作为太上皇铁杆心腹的胡濙、王直,算是彻底犯了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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