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张府。
张恒一大清早起床之后,便一头钻进了书房。
直到三竿之后,他还是没有出来。
天下一统已经有段时间了,出征的大军也正在班师回朝的途中。
这四年来,外面虽然在征战,但张恒也没有荒废时光,一直在进行内部治理。
时至今日,已经初现成效。
反正大的框架已经定下来了,行政体系也完善了,接下来只要将法令推行天下就行。
至于朝堂上,只要刘备和下一代接班人不胡作非为,国力自然会一点点恢复,下一个盛世就在不远方。
以张恒的目光和见识,只能看到这一步了。
再远的未来,他也不知道。
不过未知也挺好,因为它代表了希望。
人力有时而穷,世间之事又岂能尽在掌握。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张恒已经做的够多了。
再后面的事情,他只能选择相信后人的智慧。
无奈也好,欣然也罢,都只能如此。
张恒静坐在书房中,面前摆放着一把佩剑,正是昔年刘备赠予他的佩剑。
见此剑,如见刘备!
这是一个很大的权力,但这些年张恒却很少使用。
如今,也是到了该还回去的时候了。
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想着,张恒坦然一笑,目光中带着释然后的洒脱。一把抓起桌上的佩剑,推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今日并不是上朝的日子,但张恒却可以随意出入皇宫。
通传之后,张恒却被召进了东宫。
刘备称帝后,刘禅自然也水涨船高的成了太子。
今日不上朝,刘备忽然心血来潮,摆驾东宫考校太子的功课。
刚好恰逢张恒求见,他便命人召了进来。
毕竟张恒还是太子的老师,与他一起考校却是正好。
“参见陛下!”
望见刘备和下方坐得端正的刘禅,张恒赶紧走上来行礼。
“免礼。”刘备笑着挥了挥手,“子毅今日怎么如此有空,前来看望朕?”
刘备还是以前那个刘备,并没有因为成为天子而改变,更没有疏离群臣。
“闲来无事,只是来看望陛下。”张恒笑道。
闻言,刘备微微一愣。
这种话,可不容易从张恒口中听到啊。
刘备摇头一笑道:“你来得正好,刚好朕也要考校太子的课业,你这个当老师的正好旁观。”
“遵命!”
张恒拱手道。
说着,张恒便在刘禅身旁坐了下来,听着刘备对他的考校。
虽说只是个十余岁的孩子,但刘禅显然颇为勤奋,面对刘备的问题,却是对答如流。
当然,刘备本人也没太多的文化,自然不可能在学问上出什么难题。
眼看难不住刘禅,刘备便把目光看向了张恒。
张恒只得报以苦笑。
他当然明白刘备的意思,但天底下哪有父亲故意刁难儿子的,这恶趣味也太恶劣了些……
见张恒不肯出手,刘备只好惺惺作罢,结束了对儿子的课业检查。
刘禅离开之后,刘备这才开口笑道:“子毅,你今日前来,到底所谓何事?”
闻言,张恒面色忽然严肃了起来,将腰间佩剑解下,双手递了上去。
“臣此来,乃是归还陛下的佩剑。”
刘备这才注意到,张恒手中的,正是自己当年的佩剑。
眼中露出一丝怀念后,刘备伸手拿了起来。
不过片刻后,又还给了张恒。
“当年赠此剑与你,便是给你一个信物。如今天下已定,此剑也没了用武之地,朕又何必收回,你且留着吧。”
可张恒却摇了摇头,再次将佩剑递了过去。
“这……”
刘备目光中露出一丝不解。
张恒却笑道:“臣此来,除了归还佩剑之外,还要请辞。”
这句话声音虽然轻,但落在刘备耳中,却无异于一记炸雷,震得他当场站了起来。
“什么,你要辞官?”
张恒点了点头。
“不准!”刘备皱眉道,“子毅,你发什么疯!天下初定,正是百废待兴之时,你乃朝廷栋梁,没有你的辅佐,我如何治理天下,使百姓安居乐业!”
激动之下,刘备连自称都变了。
可张恒的态度却无比坚决。
“陛下容禀。这些年征战杀伐,臣已经甚是疲惫。如今天下安定,四海咸平,臣也该到了功成身退之时。”
“你还如此年轻,退什么退,不准!”
张恒继续苦笑道:“陛下,臣生平大愿,不过是天下太平。如今志向已伸,余愿足矣。臣现在只想归居乡里,耕读为乐,还望陛下恩准。”
“不准,不准,就是不准!”
刘备气得吼了出来,“子毅,你方才的话我全当没听见,拿着佩剑赶紧回去吧。”
面对刘备的暴跳如雷,张恒却目光坦然,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
这下刘备慌了,神情中露出了一丝惶恐。
“子毅,你为何要弃我而去?难道是嫌封赏不够!”刘备赶紧挽留道,“我知道这些年你居功至伟,得到的封赏确实少了一些。但你还年轻,咱们君臣长久相伴,日后必然会再有封赏……你若是觉得我亏待你了,我立刻给你再加封赏就是。
来人,下诏给丞相再增食邑万户……”
张恒叹了口气,缓缓道:“陛下深知臣之为人,又何必如此。”
刘备沉默了,挥出的手却是停在了半空。
良久之后,他再度将目光看向张恒。
“子毅,你当真要弃我而去?”
张恒开口解释道:“功成身退,天之道也!臣本就不想为官,这些年也是勉力支撑而已。再者……臣也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了。”
“为何?”刘备还是不明白。
“陛下何必明知故问。”张恒笑道,“无论是尚书台群贤,还是都督府众人,大多是臣一手举荐。朝中重臣,也大多是臣的门生故吏。如此权势,已然到了顶峰,正当激流勇退。”
说到这里,刘备总算明白了张恒的疑惑,连忙开口道:“子毅何必如此多虑,门生故吏遍天下,正说明你能力出众,为世人所钦佩。而且你我兄弟手足,绝无生疑之时。”
说到这里,刘备不禁压低了声音。
“子毅放心,我绝不会向高祖那般……”
“陛下宽仁,此乃海内所共见也,臣自然无所怀疑。然世间之事,大多身不由己。站在了臣这个位置上,却是已经尾大不掉了。
因此,为免生隐患,为江山社稷计,还请陛下准许臣辞官归乡,安度余生!
反正臣只是归乡而已,洛阳距南阳不过数百里。若有为难之处,陛下尽可遣人前往南阳询问于臣。”
嘴上虽然是随叫随到,但张恒心中已经打定主意。
为了彻底瓦解自己在朝堂上的势力,这次离开后,却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闻言,刘备还想再劝之时,张恒却已经跪了下去,郑重行了个大礼。
“子毅……”
刘备有心继续劝阻,却终究找不出合适的言语。
他何尝不知道,张恒做的是正确的。
但正因如此,他才对张恒更加不舍。
除了张恒不贪恋权势之外,更重要的是多年的手足情谊。
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也许真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
沉默良久之后,刘备伸手将张恒扶了起来,幽幽开口道:“子毅,你若真疲惫不堪,我准许你暂且辞官归乡就是……只是你走之后,谁可接任?”
张恒摇了摇头,“丞相一职,权柄甚重,不宜轻授于人,臣请陛下废丞相之职。”
闻言,刘备再度沉默了,却是不置可否。
张恒继续拱手道:“昔年,陛下曾问臣,若是太子柔弱,如何驾驭这满朝骄兵悍将。而彼时臣回答说自有办法,如今臣将归去,便在临走之前,帮陛下解决这个难题吧。”
……
两个月后,关羽和张辽的大军班师回朝,正式抵达了洛阳。
对于两人的功劳,刘备自然是给予了高度赞赏,同时给两人加官进爵。
然而,就在封赏的半个月后,丞相兼都督府令张恒却召开了一次会议。
这次会议的内容,确立了部队轮换制度。
从今往后,一位将军率领一支军团,不得超过五年时间!
五年之期一到,便得立刻调动,不可继续统领原本的部队。
凡战功卓著者,都应升入都督府。
而入府之人,非有战事一律不得统兵!
这两条制度的建立,就是为了防止将领拥兵自重。
听到张恒的命令后,都督府众人虽然震惊,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反驳,而是乖乖交出了手中的兵权。
如此,刘备所担心的骄兵悍将刘禅无法驾驭的问题,算是得到了解决。
至于这道枷锁能持续多久……
只要朝廷依旧强盛,就没人敢破例。
如果朝廷衰落,便是这项制度依旧存在,也会被人从其他地方钻到空子。
至于尚书省那边,就简单多了。
张恒以丞相的名义下令,今后尚书台成员,皆不得兼任它职,防止权柄过大。
做完了这两件事情之后,张恒的任务算是彻底完成了。
可以预见的是,只要一切正常运转,未来四十年内,都不可能出现威胁统治的权臣。
……
清晨,张恒从床榻上坐起来,打了个哈欠。
荀采却早已起了床,见张恒睡醒了,便赶紧拿着衣服走过来,伺候张恒穿衣。
可张恒看了看荀采手中的朝服,却摇了摇头。
“不穿这套。”
荀采一愣,转身又拿出了另一套朝服。
张恒再度摇了摇头,“也不穿这套。”
“今日不是朝会嘛,为何不穿朝服?”荀采纳闷道。
“谁说要上朝了,不去。”张恒笑道。
“那去哪?”
张恒笑道:“春光正好,咱们去外出游玩一番。”
闻言,荀采却忽然捂着嘴笑了起来。
“我的张大丞相,您平日里都是日理万机,怎么今日却有这么好的兴致?”
张恒没理会荀采的阴阳怪气,“女荀,将我的衣服拿来,我要自己挑一套。”
荀采白了张恒一眼,转身吩咐婢女,将张恒的衣服通通抱了过来。
半晌之后,张恒却挑选了一套纯白的长袍,惊得荀采目瞪口呆。
她已经不记得,张恒上次穿白衣是多少年前了。
大概是当年颍川初遇时吧……
“女荀以为不妥?”张恒笑道。
“子毅……你今日为要穿这套衣服?”荀采迟疑着问道,强忍着去摸张恒额头的冲动。
这家伙,不会是烧坏了脑子吧。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张恒傲然道,同时摆出了一个自以为帅气的姿势。
“如此白衣,与我的气质正好相符。”
“都多大的人了,还没个正形……赶紧脱下来。”
张恒自然是不会脱的。
自出任徐州长史之后,为显稳重,张恒便再也没穿过白衣。
后来官越做越高,权势越来越大,就更不适合穿了。
而今日,他却再度穿起了十数年没穿的白衣。
代表着他即将重归白身,自此再无牵绊。
“去收拾一番咱们的行囊,待我与陛下说一声,咱们就去远游。”张恒笑道。
闻言,荀采不禁眨了眨眼睛。
“真去远游啊!”
“这是当然,难道为夫还能骗你不成。”
“去多久?”荀采继续问道。
张恒笑了,笑得十分洒脱。
“下半生!”
……
天命四年,四月初七。
丞相张恒一身白衣入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上表辞官,归居乡里。
一时间,朝野震惊!
然而,刘备却大手一挥,直接批准。
当晚,张恒便带着一家人,出了洛阳。
正如十数年前,他孤身赶往洛阳一般。
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以后的日子,张恒至死都没再踏入洛阳半步。
四十一年后,一个秋日的午后,张恒在南阳老家与世长辞。
享年七十三岁!
时任尚书令的诸葛亮,亲自为恩师拟定了谥号——文襄。
正所谓: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慈惠爱民曰文;刚柔相济曰文。
辟地有德曰襄;因事有功曰襄;威德服远曰襄。
自此之后,世人便将文襄二字当成最高规格的谥号,遂成为历代忠臣追求的极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