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碾滚,地作石盘,风作推柱,绞杀万物。
空桑外,一座座巍峨雄峻的大山巨峰,如爆竹般,接二连三地炸开。不是地龙翻身时的那种倒塌,而是另一种更为可怖的毁灭——山峰从中间开裂,山顶与山脚同时向两个方向转动,互相碾磨,爆炸成滚滚烟尘。
山石的洪流被飓风携裹,形成千百条灰黑色巨龙,由地升空,由四方旋聚向空桑,所过之处,沃野被犁开一道道深沟巨壑。
这一幕,就仿佛是鸿宇对太乙的嘲笑:
群山尚如此,尔等又如何?
数以千计的飓风高达万丈,从四面八方压近太乙,世界顿时只剩下他们所立足的一片逼仄空间。在这天与地的咆哮声里,太乙大阵中,百人大吼,千人大吼,万人大吼,百万人吼声汇聚在一起,百万人的刀剑同时高举。
“乾!”
百万柄刀剑同时齐贯入地。
裴棠录双手握剑,拔起,踏步:“兑!”
太乙上下,百八十万,随他一起,起剑,踏先天八卦罡步。一步出,看不见的狂暴力量从举宗大阵冲出,霸道无比地扫过。山石形成的龙卷顿时破碎。纷纷扬扬,举世泥沙,上下晦暗,东西不分。
“离!”
二步出。
簌簌砂石骤然下落,填沟平壑。
“震!”
三步出,风鼓雷动,川更为泽。
……古之不周,上授大道,中有罡步。曰:藏形隐迹,步我罡魁,我见其人,人无我知,动则如意,叱声鬼随,急如水火,鼓舞风雷,变泽成山,翻地覆天,我身坚固,安然默然,万载长生,与道合仙。[1]
此后万载,罡步便为仙门求道阴阳的基础步法之一。
然而,除去感悟阴阳,接引五行之外,却很少有人能够达到鼓风引雷,地覆天翻的大道之境。
后人便多将密藏典籍中的描述之语,视为夸饰。
殊不知,此非妄言。
只是不周山上神君所说的,乃是舍生取义的大道……欲更天地者,必先舍弃自己的一身血肉为天地。欲更五行者,必先有胆魄以自己的五脏六腑为五行。而古往今来,世人多汲汲营营,浑浑噩噩,随天而转,随地而行。身不坚,心不固,在天地翻覆的剧变面前,先就要被吓得魂散魂飞,又凭何驱动五行?
唯独今日,十二洲倾覆,仙门太乙,敢为人间定中钧。
一番意气发杀机。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2]
“艮!”
七步出,翻地之气爆发,下撑中洲。
“坤!”
八步出,覆天之气腾起,上载青穹。
“定!”
裴棠录最后一声大喝,双手握剑,剑身笔直向下,重入厚土。
——以地覆对地覆,以天倾对天倾。
倾覆相抵,天地正矣。
百万人与他一起,双手拄刀剑,将刀剑重新插回先天八卦的卦眼之处。太乙上下,一百八十万人所立之地,骤然形成一个巨大的气场!气场笼罩整个空桑,整个空桑仿佛变成了一根立于十二洲正中心的柱子!
上承天,下撑地!
十二洲旋转崩裂的力量汇聚至此,就像投进了一个看不见的旋涡,虽风雷滚滚,却再不能兴起一分波澜。
旋涡之中,光辉腾起。
是日与月。
十轮不再受牧天索束缚的太阳与十二轮不再受牧天索束缚的月亮,受旋涡牵引,急速旋转,最后在一声令十二洲同时震动的巨响里,十日相撞!十二月相撞!
如果没有太乙百万人结成的大阵,此刻中洲已碎!
空桑主阴阳,掌晦明的古老使命,在今日彻底画上句号……炙热的火焰铺展,冠广百里的扶桑神木,燃烧成了一支照亮天地的火炬。
十日合一!
十二月合一!
日月归一后,受中洲旋涡影响,合十为一的太阳与合十二为一的月亮,即将继续相撞。日月相撞前一刹,天地间,鸟鸣凄厉,一只遮天蔽日的鵷鸟从东北方向的地平线升起,鸟首上有女身披蓝羽。
狂风吹起她黑藻般的长发,她妩媚的脸庞漠然冰冷。
——月母。
“你们来了。”
大阵最中间,太乙掌门手拄定风波,巍然如山岳。
月母没有回答。
她高高举起那根精致的银杖,银杖杖首状若浑天仪的璇玑玉衡飞速转动,牵引空桑上空的云气。云潮聚拢,生生将气场旋涡正中心的日与月分开,震出这片十二洲的中钧之地。整个过程中,空桑内气流狂卷,锋利如刀。
天与地,日与月,四海八方十二洲的力量,朝空桑压了过来。
太乙一百八十万,人人屹立不动。
合而归一的日月,重量超出以往百倍千倍,不再是单独的金乌与玄兔能够背负起。一被震出空桑,日与月,立刻坠向大地。日坠月落之刻,空桑外大约一千二百里的地方,三十六岛的大妖们,终于腾空而起。
这是一场交易。
——是三十六岛与神君、与仙门、与人间的交易。
既然三十六岛已经重返十二洲,天地倾覆也会将它们席卷,可大家做不到遗忘过去,也做不到尽释前嫌。那就把一切当做一场交易吧……神君灭御兽宗,断血契,起天楔,三十六岛说服月母,护日月向天西。
不是爱也不是恨。
只是一场交易。
名为“大风”的鸟挥动双翼,将万里云海编织成承载太阳的马车,将千丈寒风压成托举冥月的帆船。螭龙现出它庞然的体型,凤凰展开它华美的双翼……它们其实早早就抵达空桑了。
只是一直袖手旁观。
——这种旁观是一种满怀敌意的戒备。
哪怕已经刀剑相向过,生死相杀过,三十六岛依旧相信神君,相信他会灭御兽宗,会断绝血契,会起出天楔。它们不信的是仙门,是太乙……负载日月要三十六岛倾尽全力,负日载月的一刻,是妖族最脆弱的一刻。
可妖族早就不可能对仙门后背相托了。
……西海海妖与御兽宗,以血为盟,尚遭背叛,他们与太乙彼此敌视万载,又怎么能信任对方简简单单的几句话?
它们在等,在旁观。
若太乙也如御兽宗一般,大义于外,祸心于内,打着将三十六岛血祭以定中钧的主意,它们立刻倒戈向大荒。
太乙给出了他们的答卷。
定中钧的方法很多,太乙选择了最不留余地的那一个:
宗门上下一百八十万,人人入阵,人人为阵。
他们成了活生生的中钧天柱,只有坐镇八方的固守之能,没有哪怕一点出击之力……多愚蠢,多荒唐,怎么会有一个仙门,这么轻易地舍弃万载基业,舍弃天下第一的荣光,只为了对针锋相对已久的仇敌袒露胸膛,说:
来,尽管剖开看!
看有没有哪怕一丝的私欲偷藏。
他们就不害怕,举宗入阵定中钧后,三十六岛不护日月吗?
他们不怕吗?
……不能再想了,这只是一场交易。
太阳车的车轮被螭龙拽动,冥月船的风帆被凤凰鼓满,日月开始移动。月母幽蓝华美的翎羽展开,掠出一道长虹,在前引路。三十六岛的大妖尽出,护日月向西。它们在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上的一刻,忍不住回头后看。
狂风漫天。
太乙一百八十万人,屹立风中,袍袖翻飞,有若白鹤。
他们巍然不动,任由至阳之火与至阴之风浩荡穿过。他们把自己的血与肉,骨与魄,当做金属一样打磨。他们承载着十二洲崩裂又重组的倾覆之力,以血肉之躯,来做这人间的锚点。
他们在浩劫中放歌。
……日月不驻,天地高厚。
应龙画土,旋龟苦昼!
白鹿难牧,岁鹤难游。
壮志当死,莫悲高楼!
……
百万人齐歌,歌声雄壮,远远传开。
日月已经去远了。
只剩下一线万里红光,在群山众峰的脊背上起伏绵延。
大阵中,太乙众人,从最外围的长老开始,一个接一个,被风与火,锤炼成了青铜色的塑像。歌声声音渐渐地就低了,唯独声音中的雄壮慷慨,丝毫未改……怕什么!师兄师姐们罩你们。
往日,山水明媚。
扛着刀剑的师兄师姐,神采飞扬,揽着师弟师妹的肩膀,怂恿他们去偷长老新酿的果酒。
别怕。
天塌下来,师兄师姐们扛着!
今天,二不着调的师兄师姐们履行了他们的诺言。
在长老化身青铜之前,站在他们背后的弟子没有谁化身青铜。在师兄师姐们化身青铜之前,站在他们背后的师弟师妹,没有谁化身青铜。
“……壮志当死,莫悲高楼!”
最后一位稚气未脱的太乙弟子吼出最后一句慨歌,渐成一尊目视前方的铜像。
师兄师姐就在前边。
他是真的不怕了。
阵眼处。
裴棠录松手握着的定风波,展开双臂,青金色的光从他身上爆发,引动阵光。
光芒从空桑扩散到整个中洲。
大到人口百万的城池,小到二三十户的乡野村郭,全都齐齐一震。这一震过后,即将倒塌压垮乡野村郭的山峰被无形的手拨回了正位,即将贯穿洲城东西的裂缝被强行合拢。天空中,有人朗笑滚滚,声传四野。
“人间啊……你慢慢走!”
“不要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