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城,天池山。石亭。
长八丈宽六丈的方盘悬浮桌上。
方盘结构精妙,内有直径六丈的圆形,圆形内又有一类似菱形的区域。随着方盘底下的齿轮转动,圆外黑雾翻涌,渗透进圆中,圆内,苍石与水银流出,自动在正菱区域内聚集成起伏游走的山群水系。山起原推,海涌水折间,又带动立柱拔起而起,金银圆珠悬浮转动,很快一个精致无比的大荒——人间立体版图浮于三人面前。
“太史法象盘?”
老天工挑了挑眉,一眼认出这是什么。
晦明夜分前,空桑为天下历学中心。
天象地理所用器物,就如《天筹》的解读方法一般,大多被百氏垄断,就连号称“天工人其代之”[1]的天工府都难以与之相媲美。浑仪地象属类繁杂,但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种,一是仰观天象的浑仪,二是俯察地法的形谱,三是天象地法合一的历盘。眼下,北葛子晋取出的这一副历盘不论是材质,还是工艺,都堪称登峰造极,显然不是普通历师能够拥有的。而相传,空桑百氏一共持有十二件源于太古时代的历器。
——其中,太史法象盘为太虞氏执掌。
最后一颗拟月的海珠升起。
子晋松开手指,额头已是冷汗涔涔,面色更是苍白如纸。他的修为废了个七七八八,催动古盘将十二洲的地理天象完整模拟出来就是此时的极限。
“舍侄为太虞岑之子。”子晋道。
老天工和左月生顿时了然。
太虞岑在十几年前,也是江湖中的一方人物。他是太虞氏的司天官,地位仅次于族长。晦明夜分时,并未北下参与涌洲围杀,而是负责留守空桑。在空桑为太乙所破时,携妻儿逃蹿,后在沧洲云岭一带,为风花谷所截杀。
唯独其幼子下落不明。
若太虞岑的幼子是被北葛子晋救走,那么他将太虞历器交给子晋手中便不足为奇。
“我曾托请陆公子将此盘转还与神君,神君恩重,仍将它赐予我。”北葛子晋低声解释了一句。
左月生对老天工略微颔首,示意这人所言非虚。
他听陆净提过,当初鬼谷牧鹤长老以千里山脉布阵,便是此人背叛空桑百氏,相助掩饰。而不久前,陆净虽未将北葛子晋所编撰的那本百氏遗民中心术正者名录交与仇薄灯,却将之传影给了左月生。
尽管如此,左月生一进梅城,依旧立刻派人将北葛子晋及其侄子监视了起来——这个节骨眼上,两个百氏遗民的存在太过敏感,容不得他不加倍小心。
北葛子晋并不在意左月生和老天工的慎重,只是一点太史法象盘,让历盘的日月星辰等天象黯淡下来。天象一黯,山川河流的地法就变得分明起来。十二洲的陆地板块上出现十几个光点。
“二位请看,”北葛子晋一手揽大袖,一手指向历盘中位于西北处的光点,“这些是太古之时,神君定下的天楔位置。”
左月生和老天工点头。
虽说都不通历法,但这种基本的概念还是知晓的。
太古,神君设仙门以做钉进大地的楔子,铆合绷紧,从而撑起苍天的帷幕。“八周仙门”的古称也由此而来:“八”意指方向,即十二洲正北、东北、正东、东南,正南,西南、正西、西北八极,“周”字取意“全”,指此位于八极线上的所有大小宗门。
“二位可知‘西北天不足,东南水归焉’的缘由?”
老天工抽了口烟,摇头不语。左月生也只能沉默。
天工府精于锻造,对历学所涉向来有限,左月生倒是当年为查天轨,学过一些,但这十二年又要照料清洲这么大个摊子,又要协助仇大少爷陆净他们,也就停留在当年水准。知道些常识已然算不错,哪里知道这么复杂核心的问题。
——就连“西北天不足”都是来西洲以后,才听不渡和尚说起的。
事态紧急,北葛子晋只能捡紧要的跟他们解释。
他一指位于菱形四点位置的立柱,沉声道:“此四立木,即为四方天柱。二位请看,四极天柱所在的位置。”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总览人间四极。
此前历法为空桑垄断,天文仪器更为百氏所迷藏,外人难以得观。而天柱遥遥,为人间尽头,便纵是修士,也罕有能够遍历者。对于左月生老天工来说,四极中较为熟悉一些的,也就一个南辰极,即不死城……十二年前,晦明夜分人间大劫时,正值山海阁值守不死城。为守南辰,左月生的娘亲,山海阁前阁主夫人烟画棠亲率精锐赶赴不死城,至今魂魄尤在城中镇守。
此刻太史法象盘浮空旋转,至远之地变得一目了然。
“交界。”左月生隐约抓到了点什么。
“是的。”北葛子晋颔首,“四极处于人间与大荒的交界。二位且看……这四极再向前便是大荒。而大荒混沌无相,受其侵蚀,天柱外侧的地壳腐烂薄脆,不如内侧坚厚。如果仅立柱于此,久而久之,天柱必将颓然倾倒向大荒,所以需要立天楔以撑载……如果天楔与天柱都能各得其位,那么最后撑载起来的天穹将如覆盆,笼罩四野,地将如棋盘,菱然摆放。”
说着,北葛子晋一点太史法象盘。
齿轮再次转动,流沙移动,十二洲的轮廓随之改变,一些破碎凹陷处被填满,一些起义突出处被抹平。八周仙门的部分位置也跟着移动,等砂石静止后,北葛子晋手指虚画,先以金线将作为天楔的仙门主宗与天柱相连,再引银线将仙门主宗与扶桑神木树顶相连。
左月生和老天工顿时愕然。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布置精妙到极点的人间十二洲!
洛洲与沧、兰、幽三洲接壤,成一片最大的大陆,安置在人间的正中,余下八洲环绕分布。“天楔”向外连系四极天柱的金线恰好与“天楔”向内连系扶桑神木的银线相抵消……这是一个以空桑为重心,以接天扶桑神木为系点,以天楔连线为系绳的平衡!
绝对完美的平衡!
这个完美平衡达成的瞬间,流转在十二洲大地上的黑雾,瞬间如积雪消融,而四极之外,汹涌的黑瘴再不能进入洲陆一寸。
“周髀盖天。
“天盖地方,以分蒙晦,及城池芸芸,众星璀璨,后可伐大荒,可立宣夜[2]……这便是太古之古,神君定下的‘周髀盖天’计划。”
北葛子晋悲哀的声音被凛冽的北风携裹,穿过石亭。太史法象盘在风中缓缓转动,砂石与水银构成山河散发微光,浓缩成一个遥远的幻梦。
天似穹庐,地如星盘,下城上星,日月出行。
美到几乎令人落泪。
左月生和老天工谁也没说话,瞳孔印着旋转的太史法象,印着闪闪发光的山川河流。
片刻。
左月生声音低沉:“你们空桑百氏一直都知道这些?”
北葛子晋摇头:“大族族长或许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的?”
北葛子晋笑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阁主可还记得‘洛城立木,影长几何’?”
“洛城立木,洛城立木,”左月生只觉得这个问题格外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但一时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喃喃念了两遍,眼角余光扫过历盘正中间的扶桑木,日月正转过神木树顶,顿时脱口而出,“洛城无影,立木无长短!”
他的确听过这个问题,也的确听人回答过……十二年前,烛南以勾栏闻名天下的琉璃街还没有被一把火烧成废墟,风月楚翘的溱楼雅间里,有琴女拨弦弹着《孔雀台》,烛光红影里,有红衣侧卧踏上,自斟自饮,声音散漫。
……然瞻部洲中,影多不定,随其方出,量有参差……洛城无影,与余不同。[3]
“《七衡通论》。”
左月生彻底想起来了。
那一日,被荒侍暗中掌控的素花十二问,就出了这么一道题。当时溱楼内不仅有太虞时这样空桑出身的历法家,更有诸多饱读诗书的才子,却唯独只有仇薄灯一人答出。而这题,源于古书《七衡通录》。
一部天下公认“满纸荒唐”的古书。
不知著者谁,更不知著于何时,内容荒唐怪诞,晦涩难懂,谬错百出。有谶纬学家试图将它解读,却无一意象能与现世对应,最终被定论为一部无名氏假借古人之名的疯话……可如果,从一开始它对应的,就不是现世呢?
左月生视线定格在“周髀盖天”上,十日正在十二洲上均匀运转,天下正中心……
空桑,洛城。
“《七衡通录》不是一部无稽之谈,”北葛子晋低声说,他是直到晦明夜分后,神君身为太乙纨绔时的一举一动,都被说书人当做风流传唱时,才注意到神君答过的《七衡通录》,也是这十二年的钻研,让他彻底醒悟,“……它应该是神君最初的构想图。若‘周髀盖天’成功,那空桑变为天下中心,于空桑中心的洛城立木,却是无影!既然无影,自然称不上长短。”
左月生木然。
老天工手中的烟斗灰落了一地。
北葛子晋虚点住西北的天楔。
“这里才是西北天楔,也就是御兽宗主宗本该在的位置。”
天圆地方,西北对东南。
若“周髀盖天”的计划真的能够实现,御兽宗所在位置应该与烛南相对称。烛南居海,御兽宗主宗也应该位于海中……然而,实际上,御兽宗主宗所在的位置却在西洲洲陆的龙首千峰山区。
“神君原定的西北天楔位置,居于古海,以天楔镇厉风。古海凶戾,如果要这里立天楔,必须有神君亲自坐镇。但当时空桑祸起,除了神君,无人能制止空桑分裂。若神君留驻古海,中洲将沦为战场,所以,天楔最终被后移,定在这了……”
北葛子晋移动象征西北天楔的光点。
“这。”
他手指还未停下,左月生和老天工就已经看到了无奈更改天楔的影响:浑圆如盖的天穹立刻在西北塌下一大块,四极——天楔——空桑的完美平衡被打破了,人间洲陆开始缓缓自西北向东南侧倾。
版图渐渐西北高,东南低。
古海冲刷西洲,位于东南的清洲向沧海斜沉,洲陆边缘不断破碎,断裂。随着千年迅速过去,海岸线越来越向后。除此之外,其余洲陆线也在侧倾碰撞中,变得参差,一些河流被扩大成内海,一些平原被挤压成高山。而空桑,也因此失去了“无影”的正中位置。
浑圆如盖的天穹破碎了。
黑瘴再次从各个角落,涌进人间,十二洲上起了烽烟。
烽烟里,七卷八百二十六万字的《七衡通录》就此散落尘埃,就此成了虚无,只剩太乙宗沉默刻印的荒唐书,成了所有人不屑一阅的荒诞谬误。
“天楔被迫后移,周髀测算的‘天盖’在这里塌陷了一角,形成最直观的后果——西北天不足’,”北葛子晋松开手,看漫漫白沙飞舞,雪一样盖过西洲,“西北天不足,凤下百川寒。西洲温度太低,难耕五谷,只能以渔猎为生。从最早的狩猎开始,西洲的人就习惯了妖兽相合作,也习惯了猎杀妖兽……人与妖相亲相爱,最如冬火融融的,是西洲。但人与妖相恨相憎,最如烈焰熊熊的,还是西洲。因此,御兽宗只会诞生在这里,不会诞生在其他地方。”
极寒导致人和妖的关系前所未有的扭曲。
而当一个有着铁血手腕,小时候亲眼目睹一城之民尽数为象群屠杀的修士就任掌门后,这种扭曲的关系,彻底朝彼此仇恨的方向发展。
战争的引线就这么埋下了。
最终,神君的归来,和三十六岛重登清洲点燃了它。
“想要从根源上解决西洲的问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重定天楔。”北葛子晋看向左月生,低声道,“天楔到底是什么,更移天楔会引发什么,要付出什么代价,左阁主应该比我更清楚。”
闪电划过夜空,照亮左月生坚硬的脸庞。
——天楔是什么?
是烛南九城地底,无数以血肉以魂魄延续玄武生命的左家先祖。是沧溟海上,无数屹立波涛平息怒海的海柱。
“以骨为牺,以血为牲。”
左月生轻声说。
那是太古之古。
天神、地妖与凡人还亲密无间的时代,大家追随神君辟四极定八方,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大家行走在荒秽瞢闇里。那是如今难以想象的瞢闇,哪怕强大如夸父,都倒在了铸造北辰的路上。可那个时候,空桑还是空桑,云中还是云中。大家互相亲爱,谁也没有离开,就像左家的先祖与玄武,心甘情愿在烛南以身镇海。
因为大家都还相信。
——相信坐下扶桑神木下,商量出来的天圆周盖一定会实现。
忽然间,左月生明白了。
明白了仇薄灯——亦或者更应该称他为神君,为什么当不成真正的纨绔,为什么自始至终放不下辟四极定八方的誓言。
因为……
那么多的神,那么多的妖,那么多的人,哪怕倒下,都对他满心信赖。
他若停下,该如何回首?如何对得起那些逝去的,信任他的故友?他们的生命,都血淋淋交付在他的肩头。
可他若向前,又该如何面对今已成新仇的旧友?
“太古辟四极,定天楔,是神君以自己的血为祭祀的牲礼,兼以倒下天神、地妖以及圣人的骸骨作为祭祀的牺物,”北葛子晋抬头,他脸色无比苍白,“但如果今天,御兽宗真的是想要重定天楔,用什么办法最有可能达成血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