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二字给了安南侯些许刺激,他终于从快要溺死的寒水里爬上来,深吸了几口气,道:“于郎中,劳烦你给做个鉴定,验明世子是否是本侯的亲生骨肉。”
于奎新颔首,“小人自当尽力,若侯爷信不过,还可多找几家确认。”
叶镇泽丢不起那老脸,他摆手拒了,又朝外面的官家叶忠道:“把夫人还有她身边的丫头婆子都关进戒堂,动用家刑,审!”
家刑二字如惊雷当头劈下,韩氏双腿一软,一屁股蹲坐地上。
所谓家刑,就是一些体面的刑法,比如针刺,再比如悬吊几日不给饭吃不让如厕之类,多针对女子。
上回韩氏光顾戒堂未受刑,只在那不见光的阴冷屋子里待了一天一夜就丢了半条命,她根本不敢想受刑会如何。
她处心积虑,不惜送走自己的亲女,要的不过就是她侯夫人的体面。那戒堂里不敢想象的耻辱终于打败了她,也撕破了她周身的骄傲外壳,她心一横,认了:“是我做的如何!”
叶镇泽怒极反笑,她竟还自认为有理了!
“侯爷永不知生为女子的艰难,我生芫儿便元气大伤,拼了命才又怀了一胎,看了宫中医官,说我往后不宜再生,我还没有生下子嗣啊侯爷!你可知女子,一家主母若没有亲子,余生会有多难吗?”
“你难你就断了我叶家的血脉?”叶镇泽无法理解这女人的想法,“妾室若有庶子,一样可以尊你为母亲,你有何难!”
“别人生的怎能一样?”韩氏嘲讽一笑,“换做任何一个女人站在我的位置上,都能理解我的选择,夫君的感情靠不住,主母身份也不是一辈子的,谁知道会不会被人取代呢,没有儿子没有夫君,一个女人后半辈子就完了。”
“二郎,”她凄凉地看着叶镇泽笑,“你当初求娶我时对我百般柔情,成婚后那柔情里就少了耐心,我便知道,夫妻之间靠感情是维持不住的,万一将来我韩家也如白家那般,我对侯爷无用了,成了弃子,我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叶镇泽没想到她竟点破自己那点私欲,一时十分尴尬,但他并不认为自己错了,家族利益永远是摆在头一位的,没有前程,妻儿哪有体面?
韩氏看出他心中所想,笑了笑,“侯爷是否也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呢,你为你所求,我为我所求,有所求必要不择手段,我又有什么错?”
叶白榆简直要给韩氏鼓掌。这话怼得好,安南侯的脸成功被她堵得五彩缤纷。
“啪!”
叶镇泽这一巴掌用了十成力气,直接将韩氏抽趴在地,嘴角立时见了血。
“好个强词夺理的毒妇!我不择手段是为了安南侯府,为了叶氏一族!你又是在做什么?你断了我安南侯府的血脉!”
韩氏趴在地上半天才动了动,她捂着脸抬起头,笑得凄美放肆,“侯爷,咱们的四郎已经养这么大了,他是安南侯府名正言顺的世子,你唯一的继承人,他就是安南侯府的血脉啊。”
叶镇泽一脸的愤怒僵在脸上,竟不能反驳。是啊,世人皆知叶梁宗是他唯一的子嗣,他总不能对世人说,这儿子原来不是我亲生,我要废了他,那安南侯府的脸就丢尽了。
韩氏吃准了他的心思,笑得越发放肆,“侯爷,这可想清楚了,什么是安南侯府的根本,动还是不动,您比我看得明白。”
叶白榆莞尔看着韩氏,这妇人已经把安南侯看透了,她注定是比白氏过得好。
“王嬷嬷,扶我起来。”韩氏已经默认世子非安南侯亲生,也就不必再去戒堂,她自认拿捏住了叶镇泽,又成了高高在上的侯夫人。
她临出屋前朝叶白榆笑了笑,那是胜利者的姿态。
叶白榆也回以微笑,这一局还不曾完,侯夫人笑得太早了。
“侯爷是经过大事的人。”韩氏走后,叶白榆朝脸色铁青的安南侯道,“该知道一个家族的根本非血脉,世子上阵杀敌够用,光耀安南侯府远不够,甚至,可能会葬送叶氏这数代的基业。”
叶镇泽倏地看向她,眼神犀利,“你想说什么!”
叶镇泽非嫡子,血脉二字是他根上的痛,轻易就能触动他那卑微的自尊心。
何况叶白榆所指,就是说一个家族的兴旺依赖才干,而非血脉。安南侯两样都不占,自尊心格外受挫。
“我想问侯爷是想要脸还是要保叶氏一族荣光。”叶白榆抛给他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若要脸,你大可将错就错,保了你的世子,你这位世子头脑简单,热血上头,很容易成为士族的刀,成为陛下眼中的出头鸟,出头鸟注定是拿来祭刀的。”
“侯爷若要保叶氏一族,就从族中挑选贤能过继,当然,侯爷正当壮年,再生一个培养也来得及,不过,注定不能是嫡子,也没有母族庇护,还要尊侯夫人为母,等他长大,侯爷老去,他要么依附韩氏一族,与如今的世子处境差不多,要么与韩氏一族作对,后果您可以自行预料。”
“哦,还有一点。”叶白榆补充说,“前提是他能长大,如今的世子是名正言顺的世子,侯夫人是无可取代的侯夫人,除非他们死了,不然,你说你的幼子能安然长大吗?”
叶镇泽被这连番打击击溃了精气神儿,面色如菜,腰背佝偻,需得扶着桌子才能勉强站稳,仿佛一步踏入暮年。
可他到底不是轻易认输之辈,困境反而能叫他清醒。他眯起眼看着长女,收起了往日的轻视,“我竟没发现我的长女如此有城府。”
“城府不敢当。”叶白榆笑,“生死历的多了,总要长点脑子。”
“依你之见,是要我过继族中子侄?”叶镇泽迅速看清形势,暗自衡量她的话。
叶白榆笑:“侯爷不是已经做了选择么?”
安南侯此人极有意思,他一面在意血脉嫡庶,为了弥补自己血脉上的缺陷,证明庶子也可以光耀叶氏而努力上进,一方面又擅长投机取巧,为达目的可以放弃原则,向血脉低头。
叶镇泽确已有了决断,并且没有犹豫。他这一生在意的唯有叶氏一族,唯有安南侯府,因为这是他一生的心结。他从小活在嫡长兄的盛名之下,他想证明自己不比嫡长兄差,他想百年之后,有脸对老侯爷说一句,我叶镇泽对得起叶氏一族。
为了有脸站在死去人的面前,他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他自己的血脉。
“可叶氏一族如今没有合适的人选,年纪小的来不及培养,年纪长的或已成气候,或不成器。”
“侯爷莫不是忘了一个人?”叶白榆意有所指地看着侯爷,看他瞳孔微缩,像被刺到了痛处。
她说的这人是正经的叶氏嫡系,是叶镇清唯一的子嗣,叶梁文。如今叶梁文二十有三,已有家室,在京兆郡任一个小小的兵曹参军。
这位叶氏嫡系子孙三岁没了父亲,母亲紧跟着殉了情,老侯爷本有心培养他,可惜天不假年,死时叶梁文仍是稚子。
叶镇泽为显厚待之心,以亲叔叔的名义养他在侯府。也不知是这位嫡孙资质不好还是如何,总之没养出什么名堂来,成人后文不成武不就,只能借祖荫混个小官,一应开销还得靠侯府接济。
“梁文是你大伯之子,正经的侯府继承人,若他可造,我自当把侯府交给他,而非寄希望于四……寄希望于那不争气的世子。”叶镇泽说着长叹口气。
叶白榆不动声色看他做戏,“若论亲疏,堂兄是你亲侄子,又是自小在你身边长大的,与亲生无异,总比其他远些的好。”
叶镇泽必须承认,确实比选择其他更远的子侄要好,他了解叶梁文的心性,这孩子不会给他添麻烦。且将来他若能把安南侯府交给大哥之子,更显得他深明大义。
可理智之外,他多少还有些不甘心。他拼尽全力得到了安南侯府,又尽毕生所能去经营,证明自己不比大哥差,到头来却还是要还回去。
他不说话,叶白榆就知道他已经做了决定,便也不多言。
“今日你我之间的话,你不能透给其他人。”叶镇泽搬出他的威严。
叶白榆笑起来,“我都要走了,侯爷还信不过我?总不能也将我灭口吧。”
“你休要胡言!”叶镇泽这才想明白,送走她是多么不理智的选择。触怒陛下不说,还得罪了一个最不能得罪的人。
他这个长女什么都看得明白,什么都记在心里,有城府,能隐忍,这样的人哪怕不与为伍,也不能得罪。
“去登州的事只当我没说。”说罢便要走。
“说都说了,如何当没说?”叶白榆一句话让侯爷停住脚,“便是我当没说,陛下难道也这么好说话?”
“榆儿!”叶镇泽一跺脚,摆出苦口婆心之态,“往日是为父的对你疏于看顾,你怨恨我是应该的,可我到底是你爹,是你身后唯一的庇护!你便是如今得了圣宠,能扬眉吐一口怨气,可将来呢?盛宠终有衰,到时你又仰仗谁?”
“侯爷说得非常对。”叶白榆点头赞同,“可您哪里看到陛下对我的宠了?采选进宫可为妃,也可为宫人,是个什么章程还未可知,若我最终成了伺候人的宫人,侯爷可还愿意做我身后唯一的庇护?”
“你休要放肆!”叶镇泽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在长女面前占据任何优势,只能端出亲爹的姿态来压人,却越发显得他无能。
叶白榆很识时务地闭嘴不言。
叶镇泽又被她噎了个仰倒,只好装作无事发生,另起话题:“我已上了奏本,若不送你走是欺君。”
语调虽是平述,但明显在向叶白榆求助。堂堂安南侯府,他不知该怎么转圜自己做的蠢决定。
叶白榆配合着思索道:“那就还送走呗,整个雍城都有陛下的眼线,送没送他清楚得很。”
这不跟没说一样?
叶镇泽只怪这丫头已经与自己离了心,指望不上,正要甩袖离去,忽然福至心灵。
送走……可不一定要送白榆走啊!
翌日,天蒙亮,坊门将开。
安南侯府驶出两辆马车,一车载人,一车拉物件,大箱小箱的像是有人出行。
两辆马车踏着冬日晨光,沿着平阳大街一路出了雍城。刚出城就被隋末带人拦截下来。
“敢问车上是何人?”
车夫临行前得了侯爷吩咐,若遇上玄羽卫的人不要多言,只需撩开车门帘子让他们检查。
他跳下车,撩开车帘,“烦请您自行看过。”
隋末看了他一眼,料想里面不应该是叶大姑娘,否则不会让他一个男人去检查。他亲自跳上去,见车里摆了一张短床,上面蜷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不禁讶异。
此时安南侯府中,韩氏衣衫单薄,顶着寒露在忠善堂院子里,对紧闭的屋门大叫:“侯爷,你怎能把世子送走!”
叶镇泽昨日让于奎新验了血,终于死了心。叶梁宗既非他亲生,便也没有留下的必要。只是他到底是侯府世子,眼下不能杀不能废,便就以养伤避祸为由暂时把他送去登州。
至于将来,再做打算。
估摸着叶梁宗应该已经出了城,叶镇泽才打开屋门,冷脸道:“一大清早的,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侯爷瞒着我这个当娘的把世子送走,倒是成体统了?”韩氏终究是低估了叶白榆那个丫头。
昨日不知她如何说动了侯爷,竟让侯爷把世子送去了登州。登州啊!相隔千里!这是断送了世子的前程,也断送了她的后半生!
“有何不成体统?”叶镇泽道,“世子出了那样的事,在雍城难以立足,与其让他成为侯府的笑话,不如暂时避一避,此事我已经奏请陛下,也与其他其他家族提及过,若不兑现就是欺君,我担待不起。”
“我看侯爷是昏了头!”韩氏知道那奏折上写的叶白榆,与其他家族说的也是叶白榆,“你送走世子才是欺君,你欺骗其他家族,将来叶氏必受排挤,你糊涂!”
“我糊涂你也得认!”叶镇泽不欲解释,“嫁夫从夫,你的儿子现在还庇护不了你,你最好别惹怒我,也别去惹叶白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