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三)
來福一個人收拾兩間房累得夠嗆, 細柳趁夜出門他不知道,細柳背着驚蟄回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房中呼呼大睡, 舒敖與雪花倒是很警醒, 聽見些細微的動靜就趕忙起來查看。
舒敖進門看見趴在床上那少年,背後交錯的鞭痕幾乎是血淋淋的一片,血肉與破損的衣料已經粘連在一起。
“哪個使鞭子的這麽厲害?給他抽成這樣?少說得有個三十鞭子吧?”
舒敖睃了一眼便眼前一亮,他甚至摸了摸自己腰側的鞭子,還當自己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用鞭對手。
細柳瞥他一眼, 淡聲:“只要他站着不動,你也可以把他抽成這樣。”
“……”
舒敖無言,原來是站樁受罰啊,沒意思。
雪花在門外歪着腦袋看了一眼,走了進來, 她身上披了一件外衫,身上不像白天那樣挂那麽多的銀飾, 只有鬓邊還有一串銀鈴, 她走了進來,銀鈴輕響,躺在床上的少年沾血的眼皮一動, 他慢慢睜開眼, 那少女伴随銀鈴聲走近,在床邊問:“細柳姐姐, 要幫忙嗎?”
驚蟄清醒了那麽一點,他辨清床邊少女與那大高個兩張臉, 腦中松懈的那根弦驟然緊繃:“……是你們?”
少年的聲音并不清亮,在細柳離京的這段日子, 他開始進入每個少年都會有的變聲之期,聽着有點啞。
雪花忽然低頭看他:“你怎麽挨打了?”
驚蟄警惕地往後一挪,後背疼得他滿頭大汗,他還記得這個從苗地來的少女放蛇咬過他的屁股,而那個傻大個,則找過細柳的麻煩:“你們怎麽會在這裏?”
細柳看他摸袖口,便知道他在摸飛刀,她一下按住他的手,道:“之前只是一場誤會,他們幫過我,你放心。”
放什麽心?
驚蟄還沒轉過彎來,卻聽細柳又對那雪花道:“有勞。”
有什麽勞?
三個人,六只手齊齊朝他的後背伸來,驚蟄瞪圓了眼睛,他沉悶發啞的嗓子一旦高亢起來就成了破鑼嗓子:“你們幹嘛?!”
細柳一邊将破損的衣料清理出他的傷口,一邊道:“他們跟在大醫身邊日久,也算有些醫術。”
“可是這個傻大個找過你的茬!”
“叫阿叔!”
舒敖去揪他的臉,兇巴巴道。
驚蟄奮力掙脫開他的手:“還有這個臭丫頭!她咬過我屁股!”
雪花擡頭,袖子裏鑽出來一尾銀蛇,那蛇腦袋一雙幽綠的眼睛瞅着驚蟄,很快順着他的臂膀爬上他的腦袋,驚蟄驚恐地看着蛇信子吐了又吐,而那雪花笑眯眯道:“你說錯了,是它的一個朋友咬的,你最好不要亂動,否則,它也會咬你的。”
傷口清理了多久,驚蟄的破鑼嗓子就嗷嗷叫了多久,舒敖才洗幹淨手就立馬掏了掏耳朵:“小娃娃你不知道你現在喉嚨聲音很難聽嗎?我在家幫族老殺豬,豬都沒你叫得慘。”
驚蟄的臉本來是蒼白的,聽了他這番話氣得又紅又青,他卻沒有什麽多餘的力氣了,渾身像是被冷汗浸透,劇烈的疼痛令他不自知地顫抖,嘴巴咬着被子角,悶聲不吭。
雪花幫着細柳給他上藥,舒敖過來将他扶起來,方便細柳給他纏上細布,一個小小少年的這副身軀,被細布纏了個七七八八,他垂着眼簾,滿額都是汗,雪花看着他,忽然掏出來一塊帕子給他擦了一下。
驚蟄一下擡眼,看見她手腕上纖細漂亮的銀镯子,當中穿了幾只鈴铛,會随着她的動作而輕響,她那塊藍布帕子上繡着一朵小花。
“這是蝴蝶花,我們苗人最喜歡蝴蝶了。”
雪花對他說,“這是我阿媽繡的。”
驚蟄沒有理她,他仍對自己屁股無辜被咬的事耿耿于懷,何況她的蛇還在他腦袋上趴着,時不時地吐着信子,冰涼的蛇尾尖甚至拂過他的臉龐。
天還沒亮,宵禁沒除,上街買藥是不可能,但大醫那裏備着各類的藥材,雪花便與舒敖出門去槐花巷找大醫配t一些鎮痛止血的藥回來煎。
好在雪花走前終于是将那一尾銀蛇收了回去,驚蟄渾身松懈下來,在劇痛中昏昏欲睡。
“驚蟄。”
朦胧中,他聽見細柳的聲音:“你到底為什麽要闖龍像洞?”
驚蟄猛然将自己的意識從渾噩中拔出,他擡起眼簾,細柳洗幹淨了手,沒有在看他,水珠一顆顆從手指尖滴落銅盆中,她又道:“你明知道山主的脾氣,你那麽怕她,卻還敢犯她的忌諱,你是不要命了嗎?”
“我……”
驚蟄抿了一下幹裂的唇,好一會兒才又出聲:“我最近知道了點消息,想去龍像洞裏找找看到底有沒有關于我爹的記錄。”
細柳眉峰微動,轉過臉來:“那你找到什麽了嗎?”
“最上面的那層我上不去,”驚蟄搖頭,他垂着眼簾,“紫鱗山的帆子遍布四海,我入紫鱗山之初,就是希望借助那些帆子找到那個殺我爹的兇手,可是幾年了,山主什麽也不對我說。”
他的手緊緊攥住被子的邊角,仿佛在強忍什麽,聲音卻好似沒什麽異樣,他甚至“啧”了一聲,嘟囔着:“我看你闖龍像洞都沒事,我這不就大着膽子去闖了一回,哪曉得這一去就差點被打死在沉蛟池裏,你到底是左護法大人,山主才不會對我容情呢。”
細柳聞言,像是怔了一瞬,她看着趴在床上的驚蟄:“山主若不對你容情,你如今已是個死人了。”
驚蟄卻好一會兒都不說話,細柳以為他睡着了,正要出去,卻聽他忽然啞聲道:“可以給我看看你的細柳刀嗎?”
細柳步履一頓,再度看向榻上那少年,她卻是什麽也沒說,走到床前去,“噌”的一聲将一雙短刀抽出,遞向他。
驚蟄沒有接過,他只是看着那一雙刀鋒,形如柳葉,猶泛寒光,慢慢的,驚蟄伸出一根手指,輕觸刀刃,很短暫地一下,卻也劃破了他的指腹,很快血珠冒出來,沾在刃上。
“這樣薄的刀口,卻可以那麽鋒利。”
驚蟄忽然說道。
細柳擰了一下眉,迅速收回雙刀,一雙眼審視起驚蟄,他才十四,并不能很好地隐藏自己的情緒,細柳幾乎是看着他硬生生壓下什麽,很快避開她的目光,下巴抵在軟枕上,悶聲悶氣地說:“我很疼,也很困,不想跟你說話了。”
宵禁解除,淡薄的日光很快鋪滿整個燕京城,沉重的城門被守城的兵士打開不久,從建安來的一行人馬緩緩入城。
皇子車駕在前,百姓俱避讓道旁,不敢直視,姜寰入了宮便直奔乾元殿,曹鳳聲親自出來迎接,只見姜寰風塵仆仆,下巴一層青黑的須子也顧不得剃,他一把抓住曹鳳聲的手臂:“父皇龍體如何?”
曹鳳聲低首:“殿下進去吧,陛下正等您呢。”
姜寰只好快步進了殿裏,迎面是沉積已久的苦澀藥味,熏得他有點想嘔,但他生生忍了下來,隔着簾子,他隐約望見躺在龍榻上的人,他雙膝一屈,跪了下去:“父皇!兒子回來看您了,您還好嗎?”
宦官們将簾子拉開來,建弘皇帝垂着眼看向那個跪在不遠處的那道身影,他适時擡起頭來,一雙通紅的眼,裹滿淚意,蓄起來的胡須幾乎占據他半張臉,建弘皇帝眼皮猛地跳了一下,他喉嚨動了動,恍惚脫口:“……顯兒?”
“父皇?”
姜寰雙膝在地磚上往前挪了數步,“父皇,是兒臣,兒臣回來看您了……”
建弘皇帝像是反應了一會兒,看清湊到面前的這張臉,明明是相似的眉眼,近看卻又沒那麽像了,他咳嗽了一聲:“是寰兒啊。”
姜寰眼睑裏有淚淌下來,他俯身磕頭,哽咽道:“兒臣是因為您病重才回來的,若可以,兒臣希望您身體康健,哪怕兒臣一輩子都待在建安高牆裏……那樣,那樣兒臣也甘願!”
“何必說這些。”
建弘皇帝看他半晌:“朕沒幾天了,這輩子也沒幾個子嗣,就你們兄弟三個,顯兒先朕一步去了,就剩下你和變兒,朕走之前,總想再看看你們兄弟兩個。”
“父皇……”
姜寰幾乎泣不成聲。
“好歹是朕的兒子,你怎麽哭得像個女人似的?”建弘皇帝扯了扯蒼白的唇,“朕還沒死,你別沒出息,再過兩日,你可知道是什麽日子?”
“是太子的忌辰。”
姜寰吸了吸鼻子,“兒臣不敢忘記兄長的忌辰。”
建弘皇帝看着他,卻又像是在透過他,在看另一個早逝的骨肉,那是他悉心教導,寄予厚望的兒子,可是他死了,連帶着建弘皇帝所有的殷切用心也一塊兒死絕了。
建弘皇帝閉了閉眼,緩緩道:
“到時,咱們都到明園去。”
明園是當今燕京第一園林,乃皇家私有,它幾乎吸收了桂平與白蘋之鄉所有園林長處,其造景之工,可謂冠絕天下,但世人只聞其名,卻少有能踏足其中者。
據說太子在世之時猶愛此園,常住其中,得片刻清閑之樂,太子薨逝後,建弘皇帝着太常寺每年此時在明園辦太子忌辰,只有五品以上官員可随皇帝入園祭奠。
“自我入東廠,每年此時都在這內門守着,卻從來沒有見過園子裏到底是什麽樣,”趁着剛核對完一批官員的身份,放了他們進去,此時後頭沒再有什麽人來,李百戶便在細柳旁邊叽叽喳喳,“都說這是天下第一園,裏面好看着呢,好像還有個茏園,不過那是私人的,根本沒有這園子大……”
“茏園?”
細柳敏銳地抓住這兩字。
“大人您聽過?”
李百戶歪頭看她。
“只是覺得有點耳熟,有什麽來頭嗎?”
細柳問道。
李百戶看了一眼守在內門兩邊的手下人,湊到細柳邊上,低聲道:“我跟您說啊,那茏園原本是一位姓周的大人的私産,聽說也是頂好的園子,只是比這明園小了很多罷了,內裏乾坤卻也大着呢!只因那姓周的大人本是一把治園的好手,明園和茏園都是出自他手,都說整個大燕找不出第二個比他會造園子的人,只是可惜……”
李百戶小聲嘆了口氣:“那周大人犯了事,全家都死絕了,如今茏園雖在,卻不知落在了誰的手裏。”
不必李百戶明說,細柳心中已然清楚那位姓周的大人究竟是誰,她沒有說話,心中卻莫名有一些異樣。
明園外守着禁軍,內門裏又有東廠與知鑒司兩方人馬圍護得如鐵桶一般,所有進入明園的官員都要經過東廠核驗身份,此時日光漸盛,官員們都進去得差不多了,細柳得了清閑,卻又生出些無聊。
她倚在一片扶疏花木間,摸了摸衣襟,碰到一樣東西,拿出來一瞧,是那只醜兔子,兔子雖醜,玉料卻在淡薄的日光底下晶瑩剔透。
摸了摸兔子耳朵,細柳百無聊賴,幹脆拿在手裏抛着玩。
“大人哪裏來的這東西?瞧着水頭好極了!”看那東西落回她手掌,李百戶認真端詳了一下它的樣子,又“嘶”了一聲,“暴殄天物,真是暴殄天物!這雕的什麽玩意兒?”
“兔子。”
細柳說着,看向他,“你還懂玉石?”
李百戶嘿嘿一笑:“略懂,略懂,家中媳婦兒就喜歡這些,我也算耳濡目染了,不過大人您這玉料給雕成這樣……實在有點慘不忍睹了。”
“是嗎?”
細柳将玉兔拿在手中看了看:“我可能習慣了,越看越順眼。”
話落,細柳察覺到一陣漸近的步履聲,擡首只見陸證穿着官服,與幾位閣臣同行,在他們後面,則是同樣身着官服的陸雨梧。
李百戶見此,立即退回到內門邊,不敢多看。
察覺陸證的視線落在她手中的那只玉兔,細柳一瞬收攏手掌,待他走近,她低首作揖:“陸閣老。”
陸證朝身邊的蔣牧點了點頭,蔣牧當即便與其他幾位閣臣一同往內門去,那王固走在最後頭,自陳宗賢致仕,他便像根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兒到不行。
“細柳姑娘不要多禮了。”
陸證虛扶了細柳一把,又不動聲色地端詳了她的臉,不知為何,他仿佛怔了一瞬,卻又不知那麽一點微末異樣從哪裏來。
“聽說你受了傷,怎麽還沒好就出來辦差?”
陸證常是肅正的,此時語氣裏卻有一分溫和,細柳不明白這分溫和從何而來,她開口道:“多謝陸閣老關心,我并無大礙。”
她有沒有大礙,陸證哪裏看不出來,一個姑娘家,臉蒼白得不像話,還那麽清瘦,他看了一眼旁邊的孫兒,也蒼白着一張臉,身上t的傷也沒好全。
“這話也許有些冒昧,”
陸證瞧了一眼她捏在手中的玉兔,“但我還是想問,姑娘可有婚配?”
細柳一愣,她發覺陸證的視線,玉兔冰涼的溫度浸透她的掌心,她仿佛明白了點什麽,一下子有點不知所措。
“祖父。”
陸雨梧忽然出聲。
陸證看了他一眼,卻再度注視着細柳,老神在在:“有嗎?”
“……沒有。”
細柳答。
陸證聞言,那張素來嚴肅的臉上沒有什麽過多的表情,只朝她點了點頭,接着便雙手背在身後,朝內門那邊去了。
細柳掌心幾乎有了汗意,被玉兔的棱角硌着,她轉過臉來,卻見那一身緋紅衣袍的少年微抿着淡色的唇,像在忍笑。
“你笑什麽?”
細柳擰起眉頭。
陸雨梧搖頭,淡薄日光裏,他雙眸剔透得像她手中那塊玉料,他走近幾步,身上幽冷的香隐隐襲來她鼻間,他垂眼看她,洞悉她那副清冷表象底下幾分別扭,他無奈地笑了一下:“老人家總是這樣。”
滿樹玉蘭雪白,枝影橫斜,一瓣忽然擦過他的肩頭,玉兔還捏在細柳手裏,每一寸都逐漸染上她的溫度,不再冰涼,她忽然轉過臉,避開他的目光: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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