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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冬至(四)
    冬至(四)

    細柳從燕京到江州的這一路上一個人輕裝簡行, 極少耽擱,抵達江州之時年關早過,正月裏的江州城卻攏不起來一點熱氣, 在一片青灰的晨光底下, 街巷上到處橫卧餓殍,市廛店肆少有開張,雖仍有好幾間米店在,但細柳看了一眼插在糧米袋子上的牌子,那是一個令普通百姓望而卻步的價格。

    也許是擡屍的人不夠, 為了防止瘟疫的發生,衙門裏的差役也被支使來擡屍,再拉到外頭去一塊兒燒了埋掉。

    街邊茍延殘喘的百姓們蓬頭垢面,木然地看着他們将一具具屍體擡到木板車上,很快堆起來一個屍山, 死去的人臉上定格着他們生前最痛苦的模樣,屍山猙獰而巍峨, 被活着的人很快拉走。

    江州蝗災竟然将百姓害到了這樣的地步。

    細柳越往前走, 越是心驚,她将身上僅剩的幹糧分給清冷巷子裏的一位老妪,那老妪渾身只是一張枯樹皮, 呼吸之間肺部總有渾濁的雜音, 她顫顫巍巍地咬起餅子,餅子沒咬掉, 一顆本就松松垮垮的門牙卻掉了下來,她遲緩地捧着門牙, 凹陷的臉頰動了動。

    細柳摘下腰間的水囊,就着老妪的一只缺了口的碗, 掰開餅子用水泡軟了給她吃,老妪一邊吃,一邊含混地念叨:“謝謝,謝謝……”

    細柳輕拍了拍她的後背,透過單薄的衣料,觸摸到她嶙峋的身骨,冷得像冰,她從腰間掏出一枚竹哨吹響,如短促的鳥叫。

    一個戴着鬥笠的年輕男人不知從何處頃刻落來,細柳掃了一眼他身上的披風,道:“披風拿來。”

    那男人毫無二話,立即解下身上黑色的披風恭謹地遞來。

    他正是紫鱗山衆多帆子中的一個,若是尋常任務,細柳通常孤身一人,很少有帆子跟在身邊。

    這帆子也并非是跟随她而來,而是江州正有紫鱗山的一個分堂,他們正是在江州一帶活動,收集情報,傳遞消息。

    細柳将披風裹在老妪身上,起身之際,那帆子過來低聲問她:“左護法,堂主正在白沙河畔等候您的調遣。”

    細柳t走出幾步,她忽然一頓,回過頭見那老妪攏緊了披風,在寒風裏就着水慢吞吞地吃餅子,她一邊朝巷子口去,一邊對身邊的帆子道:“陳府的路你應該知道,先帶我過去一趟。”

    陳府坐落在江州城的一片清幽之處,他們家原不是什麽有底蘊的世家,家裏多少代了,才出了陳宗賢這麽一個一甲進士,陳家祖宅不大,比陳宗賢在燕京的那個院子好不了多少,也僅是陳宗賢入內閣前才簡單修繕了一回。

    外面看着實在不像是一個當朝次輔的家宅,細柳孤身走上階去敲開大門,開門的是個年輕的門子,他戴着瓜皮帽,凍得鼻子紅,只見門外紫衣女子一副脫塵的相貌,他着實愣了一下,才結結巴巴道:“姑,姑娘有什麽事?”

    細柳從懷中取出來一封信件遞給他:“陳次輔挂心夫人,特令我從燕京趕來探望。”

    門子接來信件,忙将她迎進來。

    細柳被一名家仆請到花廳中,那管家兒子有順是昨兒晚上才回的,聽見說有燕京的客人來,便親自從門子那兒拿了信件到夫人孟氏的院子裏去。

    女婢給細柳上了一碗熱茶,她端起來茶碗,目光好似不經意地在這花廳當中睃巡了一番,這宅子有些年頭了,處處透着一種古舊之氣,四周陳設也十分樸素,字畫沒一幅名家的,內外都是一致的清苦。

    大約等了一盞茶的工夫,細柳才見陳宗賢的那位夫人孟氏被幾個女婢簇擁而來,孟氏今年已有四十餘歲,快要到五十的邊兒上,頭發倒也沒有一點兒見白,一張面容竟也還算光滑平整,也許是因為她的不茍言笑,眼尾的細紋都很淺。

    她髻邊一支金鑲寶珠簪,戴了一條繡牡丹的額子,一身鑲着獸毛邊的墨綠衫子,底下卻是一條十分紮眼的牡丹紅羅裙。

    細柳站起身,颔首:“夫人。”

    孟氏被婢女扶着幾步往前在太師椅坐下,方才擡起來一雙吊梢眼将細柳上下打量一番:“你一個女子,瞧着年紀也不大,老爺怎麽會将這樣的差事交給你?”

    她的疑心毫不作飾:“你能做得好?”

    細柳對上孟氏那雙不善的目光,她淡淡道:“夫人不信我,也應該相信陳次輔。”

    這話倒是真的。

    孟氏身後頭被婢女墊了個軟枕,她靠上去,兩個婢女則一左一右在她身邊蹲着為她捶腿,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摸着腕上的赤金镯子:“老爺既派了你來,想必你也應該有些本事,就這兩日的工夫,我有些貨物要你帶人跟我一塊兒送到我娘家去。”

    “不知具體是什麽時候?”

    細柳問道。

    “你等着就是。”

    孟氏那眼皮沒有一點兒褶,看起來有些腫,卻分毫不妨礙她那兩點銳利的神光,有些尖刻的嚴肅,“待一切都收拾好了,我自會讓人告訴你,到時你可要将你的人都準備好了,路上若有個一點半點的差錯,你就是十條命也賠不起。”

    此時一名婢女端了一碗香茶進門,走過細柳身邊的那一刻,細柳敏銳地擡眸瞥了那茶碗一眼。

    那茶碗分明與下人遞給她的那個鬥彩瓷碗不同,雖紋飾平常,卻是乳白的瓷胎,釉色勻淨,方才在太陽光線底下一照,更顯其光澤如玉的細膩本質。

    那茶的香味亦有些似曾相識,卻不是細柳方才喝過的那一碗,而是她曾在堯縣之時,在陸雨梧那兒品過的香茶。

    細柳眉峰微動,再看向那孟氏,她眼底多了一分興味,卻低首道:“夫人放心,次輔交代的事,我絕不敢怠慢。”

    陳府的花廳裏被炭火烘得溫暖如春,那孟氏靠在一片錦繡軟枕裏,細柳出了陳府門,外面多少餓殍凍硬在雪地裏。

    細柳以竹哨招來一名帆子,由他領路往白沙河畔去。

    白沙河畔有一處造船的地方,稱作造船堂,平日裏也做些造船的生意,但大多都是漁船、貨船而非更大的海船。

    大燕自十幾年前鬧過數回倭寇之患後便開始設立海禁,禁止海上貿易往來,不再與那些別有用心的倭人來往,更将重洋之外的西洋人也拒之門外。

    造船堂在江州這樣的地方生意做得不溫不火,但也很能維持他們這些紫鱗山的帆子在此處自如運轉,只是今年是個大災年,蝗災幾乎快将江州城變成個鬼城了,細柳一眼瞧見造船堂,才要往那邊走,卻聽帆子道:“左護法,堂主不在這裏。”

    細柳疑惑地回頭,只見那帆子指了指對面,隔着這條白沙河,這邊有這邊的凄慘死寂,那邊卻有那邊的燈火通明。

    好像再大的災年,也從來不缺一群滿把金錢,醉生夢死之輩。

    河上沒修橋,水裏除了亮紗燈的花船,便是停在岸邊的烏篷小船,細柳與帆子憑船而去,對面有條煙花巷,還有幾家大的酒樓。

    酒樓有兩家沒燈火,黑漆漆的,煙花巷裏也不見得有多熱鬧,足見這次的蝗災果真重創了江州城。

    “江州城滿地都是餓死的和快餓死的人,怎麽這裏還有這麽多的好酒好菜?他們的掌櫃可真是手眼通天!”

    一間酒樓上,陸骧看着送上來的木牌子,菜名花裏胡哨,什麽魚鮮海貨的在這裏雖不稀奇,可本地沒有的東西,這牌子上也多的是。

    坐在他身邊的是早來江州一步的陸青山,他留在這裏的人大抵也摸清楚了一些事,便道:“這歲寒居明面上的掌櫃是江州知州的小舅子,但實則,這酒樓原本是那知州想要送給後頭巷子裏那煙紅樓中的柏媽媽的。”

    “……真行,送相好的酒樓,讓自個兒小舅子管着。”

    陸骧“啧”了一聲,便幾步順着陸青山方才指過的方向往窗邊去一望,滿街的燈籠底下照不見幾個人,但他的目光忽然在一道紫衣背影上一定:“咦?”

    他連忙轉過頭來:“公子,那好像是細柳姑娘!”

    陸雨梧聞聲眼睫一動,他立時起身走到窗前去,果然看見底下那道清瘦身影,雖然看不太清楚,但他卻一眼篤定是她。

    他立即轉身出了雅室,下樓。

    陸骧與陸青山他們趕緊跟了下去。

    陸雨梧跑出酒樓大門,折身往後面那條披紅挂綠的巷子中去,天上小雪紛紛,燈影被彩綢切割成缤紛的顏色。

    幾個灰頭土臉的小孩不知從哪兒竄出來,他們看見陸雨梧身上的衣料在燈影下潤澤發亮,便趕緊圍上去,撲通一跪,開始要飯。

    他們一個個瘦骨嶙峋的,除了一張皮就是骨頭,但陸雨梧摸了摸衣襟,卻只從中掏出來一包糖山楂。

    幾個糖山楂怎麽能填得飽這些孩子的肚子,搶到了的暫時狼吞虎咽,沒搶到的便繼續叩頭:“求求公子!再賞些飯吃吧!求求您了!”

    他們的聲音不小,尤其在這條沒什麽人的巷子裏,細柳步履一頓,轉過身去,只見不遠處一片連綿燈影底下飛雪如鹽,那年輕的公子一身淡青圓領袍,身上一件毛領披風被他解下來,往幾個瘦小的孩子身上一攏。

    這一刻,他忽然擡眸。

    紛紛雪意中,四目相視。

    “左護法大人?”

    身邊的帆子忽然小心翼翼地喚了聲。

    “你先進去,我一會兒再過來。”細柳只對他叮囑一句,再朝巷子口看去,陸骧與陸青山二人已走到他身邊去,也不知陸雨梧吩咐了句什麽,陸骧轉身又鑽進酒樓裏去。

    細柳走過去,陸骧很快便抱着一些饅頭燒雞出來,孩子們着急忙慌地去搶,險些讓陸骧在雪地裏滑一腳。

    “沒事吧?”

    陸雨梧問他。

    陸骧搖了搖頭,看着那幾個搶了吃的便很快跑走的小孩:“這天災人禍的,都把孩子逼成什麽樣了!”

    細柳看了一眼那幾個孩子的背影,再看向面前這個人,雪花擦過他烏濃的發髻,那樣一副秀整的骨相,颀長的身形。

    陸雨梧看了一眼她腳下,朝她笑了笑:“糖山楂本來是給你帶的。”

    細柳不由看向自己腳邊空空的一個油紙袋,她眼睫輕微地動了一下,再擡起臉來,細雪已落了他滿頭滿肩,他有一副春風和煦的眉眼,于無聲處動人。

    雪聲沙沙的,細柳忽然間移開眼:

    “你來江州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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