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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立冬(二)
    立冬(二)

    天色昏黑, 濕冷的秋風直往人衣袖裏灌,趙知縣卻是滿頭大汗,這院子裏太靜了, 門內那十幾具堆在一起的屍體沒人敢動, 他小心翼翼地偷瞧一眼端坐在太師椅上的年輕公子,斟酌着該不該開口說話。

    “趙大人不要着急,”

    陸雨梧身上攏着一件披風,他輕擡下颌,“坐着等。”

    自半夜被劉師爺捶門驚醒, 趙知縣一路跑來這命案現場,他屁股就沒沾過身後的凳面,此刻聽陸雨梧終于開口說了一句話,他不好意思再站,手才扶着膝蓋坐下去, 便見數道身影整齊疾行而來。

    領頭的正是堯縣巡檢司的張巡檢。

    “卑職張用,問陸公子安。”

    他上前來抱拳作揖。

    “張巡檢何必多禮, 請坐。”陸雨梧溫和道。

    眼下離天亮還有幾個時辰, 練兵的時辰也還沒到,張巡檢也是聽人來報說燕京陸家的公子要見他,才麻利地鑽出被窩, 匆匆套上一身甲衣趕回城。

    哪知道過來了, 這位陸公子卻讓他坐。

    那,坐就坐吧。

    張巡檢滿臉清澈的迷茫, 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

    一碗熱熱的香茶遞來,張巡檢才伸手接過, 便聽那位陸公子道:“此前在青石灘多虧張巡檢與趙大人及時趕到解我之圍,按道理來說, 我早該設宴答謝二位,但奈何身上有傷,到此時方才再見張巡檢。”

    這一番話實在客氣。

    張巡檢受寵若驚,險些被熱茶燙了嘴,他忙捧開茶碗,道:“公子哪裏話,一切都是卑職職責所在。”

    他到此時方才擡起頭去細看那陸公子,卻不防檐下燈火一照,他視線落在陸公子身後,門內屍山幾乎流盡了血。

    “這是怎麽一回事?”

    張巡檢一下直起身,滿面愕然。

    大燕初立,太祖皇帝敕令州縣凡是關隘沖要之地設巡檢司,緝捕盜賊,巡視鄉裏,堯縣正好與永西邊界接壤,雖然如今各地巡檢司被裁撤大半,好在堯縣巡檢司尚存,作為長官,張用常不在城中,而在沖途要路設關巡視。

    趙知縣坐得滿屁股都是汗,此t時與劉師爺相視一眼,兩人臉色都有些變化。

    “聽聞在青石灘,那姓康的反賊是被張巡檢你拿住的?”

    陸雨梧問道。

    “的确如此。”

    雖不明白陸公子為何提起此事,但張巡檢還是如實答道。

    “他人呢?”

    “他畏罪服毒,已經死在獄中。”張巡檢說。

    “是嗎?”

    陸雨梧看向身後那道門內堆積的死屍,“那你說這些人是誰殺的?”

    張巡檢愣了一下,他先是看着陸雨梧,又随着他的視線看向門內慘狀,腦子飛快轉了幾轉,他猛然道:“陸公子,姓康的的确已經死了!只是封城,城中的弟兄沒來得及将他拉出去埋了!”

    “是啊公子,”趙知縣搭腔道,“這事下官也知道,說不定是那喬四兒看錯了……一個死人,怎麽可能來這兒殺人呢?”

    “喬四兒怎麽能認識姓康的,他又沒見過。”劉師爺也開口說道。

    “人是沒見過,”

    線兒忍不住道,“可我跟四哥聽得真真兒的!”

    “放肆。”

    劉師爺呵斥他,“這裏哪有你區區一個雜毛串子說話的份兒,人都沒見過,只聽幾句話就知道他是誰了?記着今兒夜裏你擅闖縣衙,活該是要吃板子的!”

    線兒被吓住,一下子往興子身後躲。

    這時,陸青山聽了一名從門外來的侍者的話,他走到陸雨梧身邊低語一番,趙知縣與劉師爺,乃至張巡檢都小心地望着,心裏各有各的抓耳撓腮。

    陸雨梧垂眸片刻,手中一把勾描青山黛色的折扇散開,正好遮住趙知縣等人窺探的目光,他對陸青山低聲說了幾句話,扇面倏爾一合,正聚精會神偷聽也沒聽出個所以然的趙知縣被驚得縮了一下脖子。

    察覺陸雨梧的目光掃過來,趙知縣連忙坐得端正些,才見那陸青山出門去,他又聽陸雨梧道:“我初來堯縣便覺此地民風淳樸,官民仿佛一體,足見趙大人治理地方之功。”

    這突然而來的贊賞令趙知縣面上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紅光來,他忙擺手,“公子言重,這哪裏只是下官一人之功。”

    陸雨梧繼續說道,“尤其像喬四,線兒他們這些人,雖是百姓并無實職,卻又與你們堯縣衙門密不可分,若非你趙大人治理有方,又怎會使百姓如此主動熱忱地為官府做事。”

    趙大人聽得忍不住嘿嘿笑。

    陸雨梧也笑,“所以我想,你這位父母官一定不舍得過分苛責他們。”

    趙知縣臉上的笑意一僵。

    “……”

    他看了一眼那被劉師爺一句打板子吓住的線兒,反應過來,讪讪地說,“這是自然,自然。”

    張巡檢在旁不尴不尬,不知道話題怎麽就從姓康的反賊轉到了這兒,他正納悶,卻聽門外一陣動靜。

    喬四兒和大武一人拎着一條腿,将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給拖了進來,十幾名黛袍侍者緊随其後走了進來。

    陸雨梧擡眸,正見那紫衣女子提燈而來。

    二人相視,而并無一言。

    喬四兒與大武兩個将人扔下,張巡檢離得近,只見那人一嘴的牙齒雖然七零八碎,但那張臉他卻并不陌生,“這……果真是他!”

    “陸公子!”

    張巡檢立即朝陸雨梧俯身作揖:“卑職近日不在城中,實在不知這賊人到底是如何逃脫的,卑職這便去查!”

    “張巡檢不在城中,自然有許多事不知道,”陸雨梧點點頭,随後看向一旁的趙知縣,“我卻想不通為何這反賊會提前知曉衙門中有客天亮将要出城?”

    這客自然便是細柳了。

    這夜才将将過半,她要離城的消息卻已經傳出衙門。

    一時數雙眼睛都落在趙知縣身上,院中一時寂靜,隔了片刻,他稍稍直身,清嗓:“想不到這反賊竟炸死脫逃,這其中到底是個什麽內情,下官與張巡檢都是這官場裏的人,定會查個清楚。”

    話至此處,他一頓,用衣袖慢慢擦了擦臉,一舉一動,燈影在他臉上明滅,他俯身作揖:“公子清貴,身上有傷未愈,還請好好将養。”

    一句“官場裏的人”,幾乎令細柳側目。

    她頗為意外地瞥了一言那趙知縣,再看端坐在太師椅上的陸雨梧,他眉峰似乎輕動了一下,他這個官場之外的人不會聽不出這趙知縣的弦外之音。

    張巡檢滿臉的驚詫都遮掩不住,他盯着趙知縣,這人喝大酒了吧?在陸公子面前說什麽瘋話呢?

    “趙大人是嫌陸公子多管閑事?”

    細柳出聲。

    趙知縣多麽委婉的一番言辭被她這麽一句話給總結了個幹淨,他臉上神情古怪,看看身邊的劉師爺,他動了動嘴唇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麽,又聽細柳道:“先是夜市裏刺殺我與陸公子的殺手,再是這個曾在青石灘追殺過我們的反賊,趙大人你說這哪一件是與我二人無關的閑事?”

    “這……”

    趙知縣先是一愣,但僅僅只是片刻,“公子是在我治下遇襲,怎敢再讓公子勞心勞神,本官自當竭力破案,查他個水落石出!”

    院中又是一靜。

    陸雨梧忽然起身,院中所有人都看着他走到那康二哥的面前,燈火照着康二哥一嘴的血,他深陷的眼窩更青黑了。

    “門內的人是你殺的?”

    陸雨梧問他。

    康二哥張嘴,“求,饒我……”

    “他們求你了嗎?”

    康二哥慢慢點頭,門牙都沒了,他說話漏風十分費勁,“求你……”

    陸雨梧卻看着他,片刻,“你因何而反?”

    此話一出,喬四兒和大武幾乎同時擡頭,陸雨梧察覺他們的目光,擡眼,和煦道:“怎麽了?”

    喬四兒與大武回頭看了一眼細柳,齊齊出聲:“皇帝不仁,以萬民為刍狗。”

    “大膽!”

    趙知縣中氣十足地一聲大喝。

    喬四兒跟大武兩個被吓了一跳,喬四兒忙指着那說話漏風的康二哥,“他說的!我這不是怕公子聽不着麽!”

    陸雨梧此刻注視着細柳,而她八風不動,眉目淡薄。

    他笑了一下,手指一擡,只聽“噌”的一聲,細柳反應迅速地看過去,只見陸青山手中劍忽然出鞘,銀光一閃,劍鋒割斷康二哥的脖頸,頃刻鮮血迸出,濺在趙知縣的官袍衣擺。

    這一切發生太快,趙知縣幾乎吓呆了。

    細柳倒沒太多反應,但她的目光停在陸雨梧身上。

    康二哥被割開的頸項就在眼前,陸雨梧眼睫微顫一下,嗓音仍清如玉磬,“縣尊可有疑議?”

    “……下官,”

    趙知縣堪堪回神,他胡須抖動,“沒有。”

    陸雨梧颔首,“劉師爺,過來寫罪書。”

    “什,什麽?”

    劉師爺人還發蒙。

    細柳一把摘下劉師爺頭上的一樣東西,他的發髻散下來,看清她手裏原是一支筆,他才想起今夜裏他原本是在為縣尊老爺要往上遞的劄子潤色,聽見衙役的禀報,他筆也沒擱下就往縣尊的卧房跑,這筆還是來這兒的路上匆忙插在頭上的。

    “沒有墨,”

    細柳俯身,劉師爺看着她将縣尊賞賜的狐貍毛筆往地上那一攤血液裏一蘸,他心吊到嗓子眼兒,又見她起身将沾滿殷紅的毛筆遞給他,“劉師爺不如将就一下。”

    陸青山一劍将柱頭一帖楹聯揭下,攤開背面來,劉師爺顫顫巍巍地握筆,緊張地措辭。

    筆尖落在紙頁沙沙作響。

    那響聲幾乎在刺激着趙知縣的心髒,他人已經有些恍惚,再回過神,只見陸青山拿着劉師爺寫好的罪書,走到那康二哥的屍體前,俯身握住他的手來,在罪書上按下血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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