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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百三十三章 廷奏惊朝堂
    大周宫城,午门。

    东方渐渐亮起,金红色晨曦刺破云顥,犹如漫起的潮汛,既缓慢又迅捷,洒落于万千宫阙。

    光线阴郁的午门城楼下,几乎在瞬间点亮了光明。

    此时城门内传来三声号炮响声,紧接着辰时更鼓隆隆响起。

    午门两扇朱红色镶满碗大铜钉的巨门,在晨光中轰隆隆的打开。

    早等候在午门外的上朝官员,纷纷排队列班,通过午门,前往奉天殿上朝。

    嘉昭帝是大周历代君王中最勤政的一位。

    当初上皇永安帝在位,每三天一早朝,已算是勤勉之君。

    等到嘉昭帝登基之后,改为每日朝,五天休朝一日,十五年风雨不改。

    嘉昭帝当年以奇绝之机登位,血戾拼斗,斩除旧孽,至今尚存阴霾之言。

    但其在位十几年,殚精竭虑,勤勉施政,在朝在野,为顺为逆,或有口皆碑,或难以指谪。

    嘉昭一朝,大周国力稳健,万民乐业,比之永安朝更进一步。

    这也是嘉昭帝登基之时,朝野风云激荡,但临朝数年之后,永安帝安心放权,退居深宫的重要原因……

    每日朝会辰时开始,至巳时结束。

    上朝官员卯时就要至午门外等候,等同于后凌晨五点就要出门赶趟,做嘉昭帝的官儿实在是件辛苦事。

    等到上朝官员列班进入奉天殿,锦衣陈设仪仗,乐师鼓乐齐鸣,皇帝銮驾升座,百官跪拜致礼。

    文武官员站定位次,嘉昭帝头戴乌纱折角翼善冠,身穿盘领窄袖黄袍,腰系透犀九龙白玉带,脚穿登天黑底衮边朝靴。

    精神抖擞,皇威俨然,巡视百官,询政听谏。

    今日朝会,群臣上奏公务,很多是延续性事务,比如户部民生赋税,工部河防营造,兵部整军练兵,吏部选官考绩等等。

    但也有不少新发之事,比如九边大同等地武备调防,关外残蒙掳掠冲突,两淮盐枭之事频生,滇地西境有西海蛮国袭扰……

    嘉昭帝因施政甚勤,需要通过早朝,更大范围听取各衙政事,所以在永安朝旧制之上,将上朝官员品秩做了修正。

    改为京官为五品以上,外省入京官员为四品以上,无有特许之情,皆需上朝参知政事。

    但都察院御史以风闻而奏为业,并不在此限制之内,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只要官至正七品,就可上朝听政。

    像孙守正原是都察院雍州道从七品御史,御史之中垫底的角色,自然没资格上朝,即便奏报弹劾,也需经通政司转呈御前。

    上年他弹劾贾政栈恋荣禧堂,有违宗法礼制,得到嘉昭帝看重嘉奖,将他从七品简拔至正七品御史。

    从而使孙守正有了上朝听政资格,这对文官来说,堪为仕途新开天地的局面,当时曾让许多低阶文官艳羡。

    ……

    早朝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各部官员上奏皆有规程。

    先是六部从一品、正二品首官,无事听政,有事奏报。

    部衙首官奏报之后,便是三品以下官员廷奏实。

    官员奏报过程之中,嘉昭帝时常会当庭点评,下诏处置方略,思路明快,处事果决,颇为可观。

    等到各衙次官奏报之后,四品及以下官员,各自纷纷奏报。

    作为从四品推事院院事的周君兴,右手从袖袋中取出奏本,开始跃跃欲试。

    列班周君兴附近的官员,见到他此等形状,心中不由生出警惕。

    推事院周君兴酷吏之名,嚣然于朝野,但凡他有本上奏,多半都是凶危之事,今日不知哪位官员要倒霉,各人心中皆有惴惴之感。

    周君兴心中思量片刻,将不利之处稍加推敲,笃定此事对己利大于弊。

    此时,上一位工部郎中正奏报完黄泛之事,周君兴左腿迈出,心中锐气横生,正要出班上奏惊天大事。

    突然听到身后列班之中,有人慨然说道:“臣都察院雍州道御史孙守正有本弹劾!”

    这声音清正严明,朗朗作响,还隐含激愤锐意,听在周君兴耳中微微一震,他下意识收回迈出的脚步。

    周君兴身为推事院院事,当今圣驾爪牙鹰犬,缉办阴森狠厉之事,识人辩事是他突出的本能。

    他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便知方才上奏为何人。

    当年他的儿子周子安在乡试放榜之时,污言构陷当科解元贾琮,被督查院数名御史当堂弹劾严办。

    嘉昭帝迫于形势,下旨革除周子安生员功名,三年之内不得参加科举。

    因为此事,周君兴对贾琮深怀怨怼,只是贾琮受嘉昭帝器重,周君兴不敢轻易发难。

    但是对与他相关的人和事,却是格外留意,以便有备无患,万一可以抓到些把柄错漏……

    方才高声上奏的御史孙守正,周君兴心中自然熟悉,因此人就是靠弹劾贾琮叔父贾政发迹。

    周君兴知道雍州道御史孙守正,即便在一帮臭嘴御史当中,也算是个棘手的刺头。

    上回荣国公嫡子不过在家中正堂多住几日,他就大题小做上奏弹劾,引得多名官员有样学样,把荣国公府搞得灰头土脸。

    这会又这等神情当庭弹劾,不知哪个官员又要倒霉了……

    周君兴突然想到,孙守正得礼部右侍郎黄宏沧举荐,这次正好担任会试、殿试同考官,是和本次春闱大有关联之人。

    他想到这点心中不禁一跳,似乎隐隐生出预兆。

    ……

    嘉昭帝听过四品以上官员上奏,本以为本次早朝已接近尾声,见官员列班末尾走出一人,要当庭弹劾。

    等到他听到孙守正的名字,想起贾政栈恋荣禧堂之事,这个孙守正清正敢言,曾说出他心中之语,为新贵却旧勋之事张目。

    这样的臣子,嘉昭帝多少有几分欣赏,温声说道:“准奏。”

    孙守正听到嘉昭帝特意出言听奏,声音严正温和,似含鼓励之意,心潮不免几分澎湃,愈发神情激昂。

    说道:“微臣为今科会试同考官,评阅会试誊卷之时,曾发现一考生策论文章出众,遂点为本房前列。

    及至会试揭榜之日,因与前事关联,臣心生困惑,私下查访之后,诸事可证疑窦,国之春闱之礼,竟生污秽之事……”

    孙守正言辞激昂,愤懑之情溢于言表,他话语说到最后,许多上朝官员已悚然变色。

    因孙守正话语中提到春闱污秽之事,谁都听得那意味什么,这些官员心中战栗,意识到今日早朝要出大事!

    ……

    列班中的周君兴一听此话,并没有被人抢去风头的恼怒,反而生出一阵狂喜,将拿在手中的奏章,一把塞回了袖袋。

    只听孙守正高声说道:“臣弹劾今科会试主考官徐亮雄,勾结今科杭州府举子吴梁,行鬻题舞弊之事,为其窃取功名。

    春闱会试,社稷伦才大典,天下士人毕生所望,陛下治平四海之大事,岂容阴邪之举玷污!

    臣恳请圣上严查此事,清明科举,惩戒枉法,以正视听!

    此事诸般事由详述,臣已撰写奏章,请圣上御览!”

    ……

    孙守正此言一出,满廷哗然。

    能早朝列班官员,除都察院各道御史,其余都是五品以上官衔,官场仕途得意之辈,个个不乏城府见识。

    人人心中都深知,历朝历代,科举舞弊,君王深恶痛绝之事,必定震撼朝野,每一次都会掀起巨大波澜。

    但凡牵连的官员士人,都会陷入万劫不复,前途尽毁,生不如死,下场可悲。

    此时,都察院列班前排的左都御史周显扬、副都御史刘宇清都满脸震惊,怎么都想不到下属御史,竟然当朝弹劾这等大事。

    如果换了其他事情,他们心中必对这下属心生怨怼,这等大事弹劾,居然也不和上官事前招呼。

    但今日孙守正弹劾之事,事先不露半点口风,他们二人却毫不责怪,甚至多少有些庆幸。

    监察御史虽端的是风闻而奏的饭碗,但事分大小轻重,御史也不是百无禁忌,一言一行,同样关乎仕途前程、身家性命。

    周显扬、刘宇清等能做到都御史之位,更是其中城府深沉,深谙分寸之人。

    他们都深知,科举抡才,是朝廷根基之事,为天下士民瞩目。

    一旦掀起科举舞弊之事,不管是舞弊之人,还是揭发之人,都会陷入风险叵测的风潮,这种事自然是有多远就躲多远。

    孙守正在弹劾此之前,没有和他们事先通报,对他们来说是正中下怀,可借此因由置身事外。

    而且,经过上回弹劾贾政之事,孙守正这个低阶御史,开始进入他们视野。

    经过多番观察,他们都知孙守相比其他御史,举止言行颇有不同,不是那种信口开河之人。

    此人虽恪守礼道,但处事清正严谨,他敢当庭奏报舞弊大案,必定是抓到实证,真有其事。

    既然是这样,周显扬、刘宇清等愈发会静观其变,不会轻易涉足卷入。

    朝堂之中,像周显扬、刘宇清这等想法的朝臣,并不在少数。

    他们都知孙守正为今科春闱同考官,其人参与春闱之事,自然十分了解内情。

    举子吴梁便是他本房上榜举子,如果不是真有其事,他绝对不会拆自家台面。

    因此,孙守正弹劾话音刚落,片刻之间,朝堂上许多心思敏锐的官员,心中都有些笃定,徐亮雄舞弊之举,多半真有其事!

    所有官员的目光都看向徐亮雄……

    站在列班最前头的王士伦和陈默,看着同为本次春闱主考官的徐亮雄,目光流露震惊、迷惑、以及渐渐泛起的清冷……

    ……

    此时的徐亮雄面色惨白,如遭霹雳,他做梦都想不到,竟被人当庭弹劾科举鬻题舞弊!

    今科春闱大比,风波迭起,黄宏沧在会试入场前日,突然遇害中毒,他才能因缘际会,意外继任春闱主考官。

    这本来是意外之喜,如今却变成天降之祸。

    沾惹上科举舞弊之事,他要是自辩不清,只怕顷刻之间,就要身败名裂,仕途尽毁,万劫不复!

    他心中泛起从未有过的寒意,甚至感觉身边同列的户部同僚,都有意识退开几步,仿若避之不及。

    他脚步踉跄的走出列班,快步跪倒龙座玉阶梯之下。

    微颤的喊道:“圣上,臣蒙受皇恩,点为会试主考,惟愿肝脑涂地,铮心以赴皇事,从无半点逾矩,更不敢有舞弊之举。

    孙守正丧德妄言,信口开河,构陷微臣,臣冤枉啊,万请圣上明鉴!”

    龙座上的嘉昭帝面色阴冷,目光之中怒意横生。

    方才孙孙守正的弹劾,事先毫无预兆,也让嘉昭帝十分惊诧。

    但是,周显扬、刘宇清等朝臣能想到的道理,嘉昭帝这等深于谋略之人,如何会想不到其中关窍。

    此刻,他对徐亮雄神情激动的控述自辩,恍若不见,只是看着身形挺直,站于列班末尾的孙守正。

    说道:“呈上奏本!”

    ……

    孙守正双手高举奏本,因他官职低微,站官员列班的末尾,离玉阶龙座距离较远。

    他几乎走过整个大殿,成为满朝官员瞩目的焦点

    虽因圣驾礼数,他一直低着头,但腰杆挺直,步履沉稳,散发孤注一掷的刚烈,令所有官心中凛然!

    他走了片刻才到玉阶之下,郭霖接过奏本转呈嘉昭帝。

    嘉昭帝展开奏本,那上面详细叙述萧家书铺之事,吴梁与徐亮雄隐晦关联,吴梁策论紧扣《退思记》主旨……

    诸般事由叙述详尽,触目惊心,其中虽然有些揣测之言,但以嘉昭帝的智慧,肯定奏本上十之七八,必有其事!

    他看着跪在玉阶之下的徐亮雄,眼中厉芒闪动,已隐隐透出栗然杀机……

    朝廷治平天下,需贤才为其臂助,科举选贤,社稷之事,科举舞弊,历来为君王痛恨。

    殿试贡士,天子门生,竟然是通过舞弊之举,蒙混过关的假货,无异于愚弄天听,君王奇耻大辱!

    嘉昭帝语声冰冷,说道:“科举抡才,国之大事,今有臣工举报舞弊之举,绝不可置若罔闻,以免天下士人寒心。

    徐亮雄,你有何话说!”

    因为事发突然,徐亮雄此时还脑子发懵,且孙守正虽当堂弹劾舞弊,但并没有详说细节,只提到诸事都录于奏本之中。

    所以徐亮雄即便想反驳自贬,都有些无从下手,口中只是对嘉昭帝高喊冤枉,圣上明鉴之类套话,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嘉昭帝冷冷说道:“

    此事由推事院院事周君兴稽查,大理寺卿韦观繇派干员协查,一旦查得实证,交三法司审讯,舞弊涉案之人,依法严办!

    礼部尚书郭佑昌,封存殿试评卷榜单,待舞弊之事查明真相,相机定夺,另行昭告。

    另依都察院弹劾奏章所言,复核徐亮雄所出拟题与会试制题,是否真有鬻题之嫌。”

    既然殿试贡士之中,有人靠舞弊进阶,原先排定的殿试榜单,自然令人质疑,封存延后难以避免。

    皇帝的声音带着吞噬人心的威严,在大殿之中盘旋不散,令人不寒而栗。

    郭佑昌、韦观繇、周君兴各自出班接旨。

    朝堂上群臣皆看向徐亮雄,心中都是同样想法,这位户部正三品左侍郎,只怕难以翻身了。

    跪在玉阶之前的徐亮雄,听到嘉昭帝口谕指派,只觉浑身冰冷……

    他还想出言自辩,只听到头顶御座之上,传来皇帝冰冷的声音:“退朝!”

    ……

    随着嘉昭帝离开,群臣列班退出大殿,徐亮雄身如筛糠,依旧跪在玉阶之下。

    经过他身边的官员,似乎看不到他的存在,更无人上前安慰言语,昔日正三品户部大员,仿佛顷刻被所有人遗弃。

    吏部尚书陈默看了眼失魂落魄的徐亮雄,垂下眼帘,微佝偻着背缓步离开大殿。

    跟在他身后的王士伦看着徐亮雄,心底微微叹息,想到昨夜午门之前,陈默对徐亮雄的评价:急功浮躁,失之宏正,不足为谋。

    必定是徐亮雄在会试期间,言行出现轻忽之举,失之错漏,被人抓住痛脚,他如真的无缺无漏,大概不会有今日之事……

    ……

    周君兴和韦观繇例行公事,交流几句公务,各行其是,各自离开。

    他快要走出大殿时,回头看了眼依然跪坐的徐亮雄,嘴角露出阴沉笑意。

    他是整个朝堂之中,唯一知道事情全部真相之人,操控因果的快感,让他十分沉醉。

    原本他想当堂禀奏舞弊之事,他也曾权衡其中利弊,虽然此举能为推事院夺取全功。

    但他一旦上奏,就必须用到周严的诉状供词,以他和周严的特殊关系,他自己难免会牵连上嫌疑,其中风险未为可知。

    因周严和他同出一门,是他的远房族侄,只要周严上到台前,这种关系很难瞒住别人。

    但他没有想到,正当他孤注一掷当庭奏报,御史孙守正捷足先登,先他揭开舞弊大案。

    不仅为他承担巨大风潮和压力,更让他及时中断上奏,使他处于更有利态势。

    事情最终发展,也按他事先预想,嘉昭帝将此案交推事院稽查,正中他的下怀。

    只要推事院将此案昭告稽查,周严作为今科落榜举子,出于义愤,举告舞弊之事,就变得顺理成章。

    他和周严的特殊关系,自然也就会尽可能被淡化……

    从那本蓝皮册子出现之始,他就在此事上下功夫,推事院之名,必将因此案,再次枭然于朝野!

    如今他唯一需要考虑之事,嘉昭帝让大理寺协办此案,推事院如此在其中完全掌握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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