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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2 第 12 章
    谢淮清此前在北境领兵打仗,军饷来得及不及时、够不够数,他是一清二楚,而且回到馥城后他收到的赏赐也没有掺假的。

    所以谢淮清微愕过后,觉得大夏和大夏的一国之君应当没穷到要靠给煤炭掺假来赚取蝇头小利。

    而且,兰微霜前期投入的银钱并不少,又是特意买宅子又是打铁器工具……谢淮清不知道兰微霜如何选定的这处宅子,但那工具图纸他看过,并不是随便一想就能捣鼓出来的。

    谢淮清几个念头转瞬而过,然后不动声色折好纸张,对兰微霜道:“陛下可知这做出来的蜂窝煤成品是何样子?臣没见过,忧心监不好工,陛下既来了,不如臣现在差人来,先当着陛下的面做一遍,若有错漏之处也好即使纠正。”

    兰微霜出宫透气,本来也不急着离开,而且蜂窝煤成品事关生意盈利,所以他颔首:“好。不过人前不要暴露朕的身份,喊……”

    谢淮清:“公子?”

    兰微霜利落一点头:“行。”

    谢淮清不禁盯着他多看了几眼。

    然后谢淮清叫了守在这边的手下人过来,当着兰微霜的面,开始制作蜂窝煤。

    煤炭碾碎,然后加入三成的黄泥,兑少量水搅拌至匀称,接着拿出特意定制的压制工具——这工具简单,外表看起来和现代的打气筒有相似之处,工具图纸是和制作配方一起被兰微霜抽奖抽出来的——将工具怼进煤泥堆里,再把插出来的煤泥慢慢怼出来,就是一个成型的湿润蜂窝煤了,单独放在地面上通风晒干就是制作完成。

    工序简单好上手,虽然人工一个一个地制作不如现代机械化效率高,但多请点人、加上制作的确不复杂,只要监工得当,产量也不会低。

    兰微霜看着地上第一个成型的蜂窝煤,满意地点点头:“就是这样。”

    谢淮清心中有困惑,又的确不觉得兰微霜脾气不好,见状索性直言问了出来:“这蜂窝煤倒是如其名、颇为形象,公子是从何得来的制作方法?”

    兰微霜敷衍得很直白:“做梦梦到的。”

    谢淮清:“……方才公子说要对外卖,是卖给平民百姓?如何定价?”

    兰微霜轻啧了声:“倒是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市面上价格最低的一类煤炭是怎么定价的,按那价格的八成来算。”

    蜂窝煤其实用不着质量太好的煤炭,兰微霜之前让谢淮清买原材料,用的煤炭就是价格低廉的那类,而且一次买得多、价格更实惠。

    谢淮清闻言微微一怔。

    按兰微霜这般定价,一个蜂窝煤盈不了什么利,只能走薄利多销的商路,但他一个不缺钱的皇帝,做什么薄利多销的平民生意?还要悄悄做……就算图好玩,前期也太麻烦。

    谢淮清心中泛起更多不解,但好歹能确定了,他们这位陛下应该的确不缺银钱。

    “公子,便是价格便宜,但这蜂窝煤若是不好用,也不会有太多人买的。”谢淮清又道。

    如果卖不出去,蜂窝煤全堆积在这院子里,后续还得谢淮清善后,他想着不如先对兰微霜有个预警。

    但兰微霜挑了下眉:“谢将军,你一叶障目了。”

    这四个字落到谢淮清身上,让他不禁笑了下:“愿闻其详。”

    “谢将军可知一块煤炭能烧多久?”兰微霜问。

    谢淮清常年在北境、大夏国境内最冷的地方,对这些倒是多少有点了解。

    “按大夏官定的规格,若是上乘的煤炭,每块能烧半个时辰,一炉或是一盆堆积在一起,能延长些许。也有用木炭的,价格虽比煤炭低,但低不了多少,而且燃烧时间会更短。”谢淮清道。

    兰微霜指了指地上的蜂窝煤:“待它通风晒干后,谢将军烧来试试,燃烧取暖或是充作柴火,效果绝不比木炭乃至上乘煤炭差,只会远胜。这样一块蜂窝煤,若是按完全烧透来算,好的能烧一个多时辰,次点也能烧过大半个时辰,但价格却远低于上乘煤炭。若是几块垒在一起、只余通风小口慢慢烧,能烧更久。”

    谢淮清一怔。

    旋即,他定定地看着兰微霜。

    兰微霜语气格外笃定,往常精致却总是少了几分正经严肃的脸上,此刻也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

    谢淮清虽还没有试验,但这瞬间却莫名信了眼前这位出名喜怒无常、什么都能玩弄的陛下。

    “若是如此……”谢淮清慎重道,“这蜂窝煤不应当只售于馥城,更不应只在民间,军中也能用上。”

    兰微霜此前倒没有想那么多,闻言愣了下,然后随意道:“随你安排,反正不能高价、不用刻意垄断、不要暴露我的身份,我只看最终的账目,后期事宜我一概懒得管。”

    听到兰微霜这么自然地在人前用“我”来自称,又特意强调了不许高价和特权手段垄断,谢淮清神情有些复杂。

    他作了一揖:“是……可否问问公子,为何不愿暴露身份?”

    兰微霜无意多做解释,只道:“麻烦。”

    谢淮清却思及眼前这位陛下往日的口碑,一时情绪更加繁复。

    又看了眼地上那好似很不起眼的蜂窝煤,谢淮清反思了下自己,此前将兰微霜看做热衷于捉弄老鼠的猫,的确是大不敬。

    谁家喜欢捉弄老鼠的猫,能在乎更下面那些“老鼠”暖不暖和。

    谢淮清突然又对兰微霜道:“我此前的确是一叶障目了。”

    不光是对蜂窝煤这件事。

    他们这位陛下,上能拿捏朝臣,下能体恤百姓。

    这看似不起眼的小小蜂窝煤,往后不出意外定能掀起滔天大浪,然而他们这位陛下将此物拿了出来,却云淡风轻极了。

    这般民心所向的大功德,兰微霜竟毫不在意。

    谢淮清不知道兰微霜如何得来的这蜂窝煤制作法子,但他反思己身,意识到若非兰微霜直言相告,他都不会意识到这东西于百姓的大益。

    谢淮清毕竟是好出身,即便去了北境,也未曾缺过上乘炭火,他甚至没有亲自燃过几回炭,稀疏了解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这般一反思,谢淮清再看兰微霜,再不觉得他弱不禁风了。

    谢淮清又想起,这位他曾不甚敬重的陛下,敢冒大不韪废了跪礼,从来都不缺气魄。

    “公子……”谢淮清语气复杂,“便是不暴露你的身份,这卖家也总该有个名讳,此处宅院作为出产贩售之源,也应有个名字。”

    兰微霜听出了谢淮清的语气有所变化,但只当他是被自己那极为敷衍简略的回答噎到了,并未多想。

    倒是谢淮清说的话,给商人马甲和这处蜂窝煤厂起名字,的确有必要。

    兰微霜稍作琢磨,然后说:“此处便叫乌金院,行商的东家叫何妨。”

    乌金,就是煤炭。

    鬓微霜,又何妨。兰微霜给自己的商人马甲起名何妨。

    很贴切,很省事。

    谢淮清好歹是考过文状元的,闻言这回是真被噎了下,旋即又觉得兰微霜是真挺有意思。

    让人时而觉得他心机深沉,又时而觉得他毫无城府。

    “是,我稍后便叫人去做匾额。”谢淮清噙着笑回话。

    兰微霜也觉得自己挺会省事,没在意谢淮清的笑,接着悠悠道:“这里交给你了,你定期跟我通个气,今年冬日结束后看总账本。我要回去了,你送送我。”

    兰微霜自己赶不来马车,就算会他也懒得动弹。

    谢淮清犹豫稍许,然后有点突兀地问:“你难得出门一次,不如在外面多待会儿?”

    兰微霜愣了下,觉得也行:“你有去处推荐?”

    谢淮清引着他往外走:“你看戏吗?”

    兰微霜眨了下眼:“你是指真的戏,还是说看乐子?”

    谢淮清失笑:“真的戏。”

    被叫过来尝试做蜂窝煤、还没离开的谢淮清的手下,看着自家将军就这么同别人走了,立在原地有点茫然地挠了挠后脑勺。

    谢淮清带兰微霜去了一处戏楼。

    在二楼落座后,兰微霜逡巡打量一番,然后好奇问:“你还喜欢看戏?”

    谢淮清抬手给他倒茶,不紧不慢地回道:“倒也不是。不过此处戏楼的班主,是我生母的义兄,我生母在这个戏班里长大,我前段时间回馥城后,无聊时便来坐坐。据说今日有出新戏,也不知合不合你喜好。”

    兰微霜往楼下戏台上看了眼:“无所谓,反正我都听不懂,凑个热闹罢了。”

    谢淮清抬眸看向对面这位格外随性的陛下,笑了笑。

    戏台尚未开唱,先有人热闹地往他们这桌来了。

    “淮清,我在后边听人说你来了,还带了个公子一块儿来捧场,今天怎么这个时间有闲?”

    来人是个右脚微跛的年轻男子,笑得爽朗。

    谢淮清给兰微霜介绍:“这是此处班主的儿子石顽筠,也是戏班里戏本的主笔之一。”

    又对石顽筠说:“这是……何公子。”

    既然兰微霜给乌金院的东家取名为何妨,那就将就这个名字继续用吧。

    石顽筠笑着对兰微霜作揖:“何公子有礼。”

    兰微霜点点头:“石公子有礼。”

    石顽筠又说:“那淮清,何公子,戏马上就要开锣,你们慢慢看,我先回后边去了。”

    谢淮清颔首。

    石顽筠要回楼下的戏台后边,然而下楼梯没走几步,另有个人炮仗似的从外面冲进来,一看到石顽筠就兴高采烈地说:“哥,好消息!”

    石顽筠无奈:“你瞧瞧你,又跑出去疯玩,这次是什么好消息,谁家的猫儿狗儿又生了?”

    楼梯离兰微霜他们这桌近,石顽筠那边的对话传过来,谢淮清见兰微霜偏过头去看,便对他介绍说:“刚进来的是石顽筠他妹妹,叫石拨筠,平日里喜欢做男子打扮,方便出门四处看热闹,最为咋呼。据说每每有了新戏,班主便叫她混在底下起哄,以免座间反响不好。”

    兰微霜了然:“气氛组。”

    谢淮清虽然没有听过这三个字的说法,但当下莫名就领会了兰微霜的意思,不禁唇角微扬。

    那边,石拨筠拍了拍楼梯栏杆:“哎呀,这次真是个好消息!哥,咱们皇帝废了跪礼!”

    楼上,兰微霜和谢淮清都是一愣。

    石顽筠脚上微跛,下楼梯便慢,闻言连忙加快了脚步,不高不低地斥道:“这大庭广众,莫要妄议。”

    石拨筠耸了耸肩:“有啥不能说的啊,我又没有说坏话!就礼部大院外墙那边刚贴上的新章程,说是皇帝废了百官面圣的跪礼,上行下效,往后老百姓见到官老爷也不用行跪礼了!”

    石顽筠站到她面前:“那又如何?这消息哪里值得你这般高兴了,咱们平日能见到几个官老爷啊?”

    石拨筠啧了声:“哥,你傻不傻啊?你想啊,皇帝能废了跪礼,说明他是个与众不同的皇帝!那说不准以后就能废了‘患疾者不允科考’这条呢!你以后说不定能去考试呐!”

    科举考试后,考中的人是要为官的,为了朝廷颜面着想,大夏科考规定了,身高过矮、面有疤痕或过多斑点等印记、身患重病、体有残疾的人都是不能参加科考的。

    石顽筠腿脚带跛,就是属于被拒之门外的一类。

    “你啊,倒是想得长远……”石顽筠对石拨筠叹道。

    石拨筠哼了声:“我就要想!咱戏班子不就爱编啊想啊,我还想着以后我不穿这身男装也能啥也不担心地出门,说不准以后女儿家也能科考呢,我也是读过书的!”

    石顽筠连忙拉上妹妹往后台走:“你可真是我祖宗,这话咱们自家关上门悄悄说行不?对了,你去礼部大院干什么?”

    “我追着一只野猫过去的,那猫长得油光水滑,特机灵,我本来想把它拐回来养着。再说那礼部大院外墙贴的东西,不就是给民间看的嘛,不过平日里没什么人敢去张望就是了,哎呀,哥,我不跟你去后面,我还要去座间假装客人呢!”石拨筠格外欢实。

    楼上,兰微霜津津有味地听完了石家兄妹俩的对话,然后饶有兴致地看向谢淮清。

    谢淮清有点哭笑不得:“这一出似乎叫我有点百口莫辩,但当真不是我特意安排来给公子你看的,巧得我哑口无言。”

    连石顽筠刚才下楼前那句“戏马上就要开锣”,此时也显得像是别有深意了。

    兰微霜倒并未觉得是谢淮清有意安排,但不妨碍他这会儿消遣一番谢淮清。

    “那谢将军为何要特意请我过来看戏?”兰微霜莞尔。

    这下,谢淮清当真有些哑口无言、难以辩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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