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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45章 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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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5章 柳下

    華枝春/懷愫

    聽到裴忌這麽說, 朝華收回目光:“天色已晚,我回藥堂了。”說完她便轉身回去,玉色衣裙在紅石榴樹叢間穿行。

    她的神情, 音調和步子都跟尋常別無二致, 但裴忌知道她這是生氣了,提燈快步跟上她。

    朝華聽到他的腳步聲, 不由放慢了步子。

    他在殿中是想求親的, 可他沒求,現下又說等他回來再說。未言之意,讓朝華心頭氣不順。

    裴忌沒兩步就追到她身後,知道她動氣歸動氣,卻還是擔心他,才特意慢了腳步。

    剛行過血的身體, 微微發熱,将燈再往前些, 照亮她腳下的路。

    朝華住藥堂右偏殿, 淨法師太住左偏殿, 暖燈照徹玉階, 她站到玉階上,倏地轉身, 俯視裴忌。

    烏濃雙眸盯住裴忌的臉, 看他依舊不打算開口, 她道:“夜深露重了,世子請回罷。”

    裴忌用話留她:“去歲我辦事途中路經三天竺,也是去紮針的。”

    朝華不動, 她大概猜到了。

    要說是去看公主,只看他們母子二人的關系, 好像對不上。那他就是特意去請淨塵師太為他活經行血的了。

    “我有幾回去薦福寺……”那時他還不曾見過她,只是知道有那麽一個官宦人家的女孩在跟淨塵師太學針。

    “你是不是住在後堂禪房正中那間屋子?”

    “是。”

    “你屋裏的燈總是滅得最晚。”

    他看不清屋中人的模樣,卻能偶爾瞥到窗紙上的影子,那時他沒當回事,直到船艙一針,那道影子從窗紙後浮現在他眼前。

    裴忌提着燈,照亮夜色,他張口欲說什麽,卻沒能說出來,只是重複她的話:“露重了,你回去罷。”

    他沒頭沒尾這兩句,讓朝華眉心蹙起,轉身邁上石階往偏殿去。

    那盞燈一直燈到她進入偏殿,方才離開。

    偏殿內一應俱全,顯是精心打掃收拾過的,剛過了端陽,牆邊四周還留下了驅五毒的藥粉。

    甘棠早就被夏青送過來,她裏外都已經拾掇過一回,看見朝華便道:“世子真是仔細。”妝奁、臉盆、浴桶全都是新的,架上挂的軟巾也是新的,還有一股薄荷胰子香。

    偏殿寬闊,住這麽短的時間也隔出三間來,一側住人,中間待客,另一側是書房,跟她在家時的習慣一樣。

    朝華剛掀簾走進書房中,就見屋側立着一具紮針用的偶人,比 在餘杭時幾個丫頭們一起做出來的那個還要更精細。

    靠窗還有一張竹榻,人偶可站可躺,可以就手練習新學的針法。

    朝華指尖不住摩挲人偶身上的穴位,她雖然在生悶氣,可對裴忌預備的教具極為滿意。

    離開餘杭之後,不論是住在家中,還是住在殷家,她那個練針的偶人一直都收在長木箱子裏,許久不曾見天日。

    好不容易再見,又剛學了新針,趕緊點起燈燭,預備臨陣磨“針”。

    甘棠在這一側鋪開床褥被子,點進松柏香熏屋,擡頭就見姑娘在另一側取水磨墨。看這個架勢,就知道又要夜讀溫習功課了。

    甘棠打開點心匣子,選了幾塊奶酪點心。怕這麽晚喝茶睡不實,配一壺溫水,悄步送進書房去,擱在長案邊。

    朝華取出手劄,先把今天記下的梳理一回,再取銀針對人偶練習。

    裴忌回到重明閣,與藥堂只隔幾叢石榴花樹,隔窗又見她投在窗紗上的影子,攤開密報奏疏的手微微一頓。

    隔着窗紗都能想像她認真的樣子,仿佛能看到她執筆,看她挪動人偶,又看她向人偶紮針。

    裴忌回上幾封信折,又時不時向藥堂望去。

    直到月上中天,他辦完事回過神來再看,她屋中的燈竟還亮着。

    她還沒歇。

    裴忌眉頭微蹙,大步邁出閣門,對在廊下守夜的夏青道:“你那彈弓呢?”

    夏青本來倚着柱子正在打盹,行宮中四處都有他們的人,閣中燈又還未滅,他偶爾偷個小懶不打緊。

    聽見主子問他要彈弓,夏青嘴裏嘟囔:“主子怎麽連這也知道?”這是他無聊時用來打打果子打打鳥玩的。

    從襟前摸出來,遞到裴忌手上。

    裴忌四周一探,從繞殿而植的石榴樹上選了一枚石子大的小石榴,伸手摘下轉身回屋。

    夏青還在喃喃:“主子,我這可是上好牛筋綁的,能發出去老遠呢。”主子是借還是拿啊?拿走了還不還啊?

    “噼啪”一聲,臺上蠟燭燈花輕爆,朝華擡頭一看,漏刻已經滿了,将近子時。

    她收起手劄醫案,剛預備要吹燈,就聽見窗外有破空聲,小小一丸白彈落到窗臺上。

    走過去拾起,白彈是顆包着紙條的小石榴子兒,展開一瞧,紙條上只寫着兩個字,“快睡”。

    朝華頗覺得好笑,隔窗擡頭望了重明閣一眼,裴忌好像知道她會看過去,也正站在窗前看向她。

    剛才忙于醫案功課,朝華已經忘記了生氣,這會兒她又想起來了,吹滅燈燭,把那枚石榴子擱在了窗臺上。

    ……

    第二日一清早,朝華便換上素服洗漱出門。

    山間朝霧迷漫,淨塵師太已經正殿內行樁作功,她看見朝華便笑:“昨夜又用功到很晚罷?”

    朝華搖頭:“并沒很晚。”說着将她整理好的病案擱到師父的書桌上。

    看到書案邊擺着茶爐泉水,淨過手,替師父煮茶。

    她曾看見過小藥僮是怎麽侍奉蕭老大夫的,既然師父認她,她便要當好弟子。不光是茶飯,還有以後的衣食住行。

    淨塵師太看她這樣沒說什麽,她沒出家離京之前,想從她身上學東西的人多的很。

    年輕的時候,是想求娶她。

    幾位或年輕剛入太醫院的,或年長有些資歷的,都在見識過她的醫術之後向她求親,他們無一例外以為娶了她就可以得到她的醫術傳承。

    等她年紀大了,又有好些後生想拜在她門下,當她的弟子,侍奉她終老,總能學到她的醫術。

    這些人都沒得到他們想要的,沒想到因緣際會,反而教給了意想不到的人。

    看朝華收拾筆墨,煎水煮茶,安排飯食,淨塵師太心中點心,一面繼續行樁一面在心中列數她要學的東西。

    以前教她只圖速成,真要通曉醫道,還得讓她從頭學起。

    行樁作功之後,淨塵師太頭頂微冒白煙,額間沁出汗珠,伸手接過小弟子遞過來的溫熱毛巾。

    吃茶的功夫便将小弟子昨日寫的醫案翻開,一邊看,一邊指點:“寫得都對,但這只是昨日一天的。”

    朝華受教,病案應當更詳盡,從裴忌受傷,第一次紮針起記錄。

    “師父……”

    淨塵師太搖頭:“裴世子的傷,我沒有記錄。”因是隐秘事,當時連片字都沒留下,都記在她腦子裏。

    “似他這樣的,我生平也只遇到過一個,你自己去問,仔細記下來。”

    “是。”朝華抱着她的書劄就往重明閣去。

    夏青看見容姑娘來了,笑嘻嘻進去回報:“主子,容姑娘來了!”本來容姑娘生了氣,主子頗有點有苦說不出的意思,沒想到容姑娘會先登門。

    朝華卻沒立時走進去,她站在殿門外,等夏青通報。

    “我來為世子記錄病案。”是公事。

    夏青閉上了嘴巴。

    殿內卻傳來聲音:“進來罷。”

    夏青往門柱平挪一步。

    朝華沖夏青點點頭:“多謝你通報。”

    夏青繼續閉緊嘴巴,趙大哥出外差去了,眼下一個明白人都沒有,這可怎麽辦?

    朝華抱着書劄筆墨步入大殿,就見裴忌散着衣袍正在書案前,案上疊着書信奏折,每一又不上都貼着紅綠簽子。

    用顏色分類,分輕重緩急。

    裴忌手上那封正貼着紅簽,應當是急事。

    朝華再氣也不涉及公事,她見狀便道:“世子在忙,我晚些再來。”

    “坐。”裴忌說着,指了指身邊空着的椅子,又對她道,“你用早膳了麽?”他知道她就吃了幾塊點心,還沒正經吃飯。

    不等朝華回答,殿外送進來兩盒膳食,夏青放下膳盒扭頭就走,走起來跟跑似的。

    裴忌這才放下手上的奏疏,打開食盒蓋,取出幾只白瓷小碗,一只碗中是兩三只鮮蝦茸裹的馄饨,一只碗中是蓋着小黃魚的湯面,全是當季時鮮。

    他沒給朝華拒絕同桌的機會,坐下就動筷,一邊吃一邊說:“我是到十六歲,才第一次針紮疏通經脈。”

    朝華認真聽着。

    血脈淤堵兩年多,頭回紮針時,血管間似有無數螞蟻在爬。

    “王醫官不得不将我綁起來。”還不能睡去,要在他人清醒的時候刺激經絡。

    朝華放下瓷勺:“是在薦福寺時麽?”

    裴忌不語,他就是那會兒看見她屋中燈火的,那時她應該是初學針法,夜夜挑燈苦學。

    他撐不住睡去時,她的燈亮着。

    他被痛醒時,她的燈還亮着。

    朝華又覺憐惜,但她肅正容色問:“你那時便……”

    裴忌瞬間又可氣又可笑:“我那時十六,你才多大?我可不是登徒子。”

    二人默默吃了飯,朝華再一次冒犯他,這回沒有陪不是,而是更認真的寫他的醫案,說到不明白的地方,她盯住裴忌的腿。

    筆管隔着褲子點住他的穴道:“是從這裏開始癢?”

    “是。”裴忌不覺得有什麽,還伸長腿讓她指。

    可她動着筆管順着他的經絡游走:“從足底往上?”

    輕,癢,熱,麻。

    “容、姑、娘,”裴忌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一字一頓,“我雖非登徒子,可我也不是柳下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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