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拓一路都行進得很順利。
在這兒,照明确實是個問題,如今市面上的夜光産品,都得先吸光,然後才能放光,但青壤沒太陽,沒法持續提供光源,所以餘蓉她們噴出的夜光指向标,亮了一段時間之後就黑了,得靠手電光不住掃照去“激活”。
這麽一對比,秦朝時纏頭軍埋設下、能自身放光的夜光石,可真算是寶貝了。
全程寂寂,炎拓先還擔心會有什麽異物猛然蹿出,到後來,自己也懈怠了:別說什麽危險的氣息了,他直覺身周數裏之內,連個活物都沒有。
數個小時之後,他穿越人俑叢,抵達澗水。
大概是因為天氣已經開始轉暖、上游融水漸多,澗水的洶湧程度比上次要大——當時如果是這種水勢,他估計撐不到十秒自己就被沖沒了。
想想也是駭人,真到了豐水季,一入澗水,估計會無人生還。
炎拓在澗水邊站了很久。
身在小院的時候,他心心念念想來,迫不及待,總覺得來了就妥了、來了就好辦了,現下站在這兒,胸腔內的興奮漸漸退卻,有點明白餘蓉為什麽幾次三番阻攔、不建議他來了。
因為不來,他會滿揣希望,覺得只差動身上路。
來了,把小院到澗水這段路急急走完,前路就無處下腳了。
——你以為你是什麽大人物,你一來,裏頭就有響動了?
炎拓伫立良久,忽然雙手攏于嘴邊,沖着對岸大叫:“裴珂!裴珂你在不在?”
又叫:“阿羅,阿羅你在嗎?”
身周餘音袅袅,低處澗水狂嗥,沒有任何回應。
***
夜深了,一天的馴化早已結束,蔣百川一頓飽餐之後,蜷在山岩邊呼呼大睡——由人退回獸,沒了思量算計,日日只管吃睡,也不知道是于他幸運還是不幸。
餘蓉和雀茶在地上劃了格子下棋,玩所謂的農村格子棋,三狼十五豬,大石子是狼,小石子是豬,狼吃豬,大吃小。
兩人身邊,一盞白日吸飽了日光的營地燈,正瑩瑩泛着光。
雀茶忽然低咳了兩聲,目光示意了一下餘蓉後方:“回來了。”
餘蓉回頭去看,果然是炎拓回來了,離得還遠,看不清臉,但單從步伐姿态中,都能看出這一日是空忙一場。
她把棋盤上石子一推:“不玩了。”
說着站起身來,大開大合地下腰舒腿、伸展筋骨,候着炎拓走近,才看似随意地問他:“沒收獲,是吧?”
炎拓點了點頭。
餘蓉打了個呵欠:“正常的,裏頭安靜好些日子了,你一來就能有發現,也太巧了,編故事的都不能這麽寫。”
雀茶也說:“種子長成花,還得慢育苗呢,慢慢來吧。”
炎拓微笑,心頭積下的陰霾去了不少。
——種子長成花,還得慢育苗呢。
他喜歡這個說法。
***
炎拓在金人門內住下來。
他基本每天都去澗水,有時會在那過夜,隔幾天随着騾隊出山,把自己捯饬清爽了之後再進。
他習慣了沖着對岸喊話,從來都是無人應答,澗水很長,不清楚對方在對岸的哪個方位,炎拓生怕錯過,索性使了個笨法子,用夜光漆在這一頭的高垛上噴字,噴寫了一條又一條。
噴累了的時候,他就拿手電光遙遙照那些字,用不了多久,字的碧色光跡就會一條一條,在暗夜裏鋪展開。
——裴珂,可以出來聊聊嗎?
——阿羅你在嗎?
——我基本上每隔一兩天就會來河岸,要是看到了,能等我一下嗎?
——我在這留了幾瓶夜光漆,能回我個話嗎?
寫了這麽多,只要人來了,總能看到吧?
可萬一她們來的時候,這些字,都黑下去了呢?
不能只依賴這一個法子,有一次,炎拓跟餘蓉商量說,他想依着地圖,去找樂人俑,嘗試一下敲纏頭磬會不會管用。
餘蓉像被馬蜂蜇了一樣跳起來:“你瘋了吧?你還想把那些東西招上來?”
炎拓說:“我考慮過了,到時候,你們退進金人門,它們上來了也不能把你們怎麽樣。至于我,只要裴珂在,我能跟她對上話,就沒什麽問題。”
餘蓉啞然,想勸兩句,轉念一尋思,随他去吧,人執拗時別攔,越攔越執拗,再沸的湯水,擱着擱着,總有冷下來的時候,拼命對着吹氣是吹不涼的。
她給炎拓提供了地圖。
炎拓找了足有兩天,終于找到了,真如邢深所說,這兒的地形很奇特,像個朝內傳音的、巨型的喇叭。
然而,眼前一片狼藉,所見皆是廢墟:所有的樂人都被砸爛了,俑片碎了一地,纏頭磬也毀了,只餘折毀的磬架和一兩片磬石。
炎拓在原地踯躅了好久,撿了片磬石回來。
那天,雀茶和孫理出山了,另兩個人當值,湊在一起說起來,其中一個很篤定:“不是深哥砸的,深哥敲磬的時候,我也在,還上去試敲了兩下呢,敲完在那等了好久,沒等來動靜我們就走了,我們走的時候,不管是磬還是樂人俑,都還好端端的呢。”
那是林喜柔的人砸的?不太像,她對纏頭軍的事知道得不多。
餘蓉想了想,說:“像是白瞳鬼做的,裴珂是纏頭軍出身。”
炎拓沒想明白:“她為什麽要毀掉這個呢?”
餘蓉沉吟了會:“是要徹底斷絕跟地面之上纏頭軍的聯系吧,她出狠手,擄走那麽多人,看架勢,也是不準備跟咱們保持什麽友好關系了。”
炎拓沉默了很久。
他覺得自己走進死胡同裏了:夜光漆的喊話從無回應,纏頭磬這條路又被絕了,他接下來可怎麽辦?
等嗎?誰知道會等到猴年馬月?
或者……入黑白澗?
炎拓陡然打了個激靈。
***
時間過得很快,堪堪又是一個來月過去了,除了澗水日複一日的洶湧,青壤之內,一如既往的死寂。
這期間,劉長喜回了由唐,林伶經老蔡介紹,報了個什麽雕塑速成班,盧姐依然在小院待着,委婉地朝他打聽過一次聶九羅什麽時候回家,說是自己的家政合同快到期了。
每次接到這種電話,炎拓都草草敷衍過去,他現在被自己給陷住,全然賭徒心态,離不開金人門了:已經等了這麽久,萬一轉身一走,對岸就來人了呢?
再等幾天,再多等幾天吧。
餘蓉跟他說準備撤出的時候,炎拓猝不及防:“啊?”
餘蓉無奈:“我在這兩個多月了都,總不能把這當家吧?蔣叔這頭差不多了,也是時候忙後面的事了。”
又說:“看在大家交情的份上,我間或陪你來個一次兩次可以,長住我可吃不消啊。”
炎拓設法找補:“那……其它人呢,我可以出錢,繼續雇他們一段日子。”
只要有人在這幫他守着金人門,有騾夫趕着騾子進出保障物資,那現狀就還能維持。
餘蓉:“你沒聽我說嗎,要忙後頭的事了,還要去探探南巴猴頭呢,這裏得放一放了。你也出去過段正常日子吧,老在這耗着,跟外頭都脫節了。”
雀茶在邊上聽着,一時嘴快:“是啊,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說不定要長期抗戰……”
驀地想起要給炎拓“信心”,趕緊住了嘴。
“長期”兩個字,跟一盆冷水似的,澆得炎拓透心涼。
他其實不怕“長期”,三五年,七八年,想想并不難捱,他在林喜柔身邊,不也捱了很久嗎?
怕的是這長期“長”得沒邊。
***
既然是準備撤出,最後的幾天,炎拓往澗水跑得更勤了,每趟都盡量帶更多的電池,沿着澗水河岸不斷地走,不斷給夜光漆喂光——走着走着,身後就迤逦開一道長長的光帶。
有時,他會駐足岸邊,考慮着心一橫、入黑白澗的可能性,終究是下不了決心:進去了,就回不了頭了。
這一天,和往常一樣,他一路沿着澗水喂光,那些暗下去的大字,随着光線的攝入,又依次亮起,明明暗暗,看上去有點悲涼。
走着走着,炎拓無意間一瞥眼,看向澗水。
觸目所及,忽地毛骨悚然。
澗水上,有些高垛互對的地方懸了箭繩,應該是之前白瞳鬼越澗時留下的,餘蓉她們覺得沒必要毀去——又不是鋼筋水泥造就,毀了的話,射一箭就又架上了——所以,也就留着了。
之前,炎拓經常看到這些繩,孤孤單單,在水上淩空飄搖。
但現在,有個女人站在繩上,正低着頭,看腳下洶湧而過的澗水,俄頃又轉頭,看就近的高垛,以及高垛上噴繪下的話。
炎拓只覺周身的血一下子湧向顱頂,大叫道:“裴珂!你是不是裴珂?”
他幾乎是沖過去的,腳下幾度趔趄,到河岸時,差點沒收住腳、一頭栽進河裏。
那個女人向着他轉過身來。
炎拓眼前一糊,真是裴珂。
也許是在地下久不見光的緣故,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似乎只二十五六年紀,一頭烏黑長發,不看那雙眼睛的話,容貌很美。
身上的穿着也跟上次不同,上次的比較簡單,适合打鬥,這次的,有袍裙的感覺,更日常,也更飄逸點。
他之前沒留意過,聶九羅跟裴珂,其實長得很像。
裴珂看了他一會,終于開口了:“我沒猜錯,你果然回來了。”
又說:“你知道我啊?”
炎拓心跳得厲害:“知道,阿羅……阿羅怎麽樣了?還有,還有上次你身邊的那個小女孩,是不是叫心心?”
澗水的澎湃聲太過嘈雜,裴珂身形一晃,已經溯繩而上,連過幾個高垛土堆,落在了距離河岸較遠、也相對安靜的地方。
炎拓三步并作兩步,急急過來。
裴珂先開口:“你和夕夕很熟啊,聽說聶西弘死了?”
炎拓一愣,旋即反應過來:她綁走了那麽多人,總能打聽出聶西弘的事的,說不定,對他也知道得不少了。
“是,跳樓死的,說是因為你殉情的。”
裴珂哦了一聲,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是嗎,別人也就信了?”
“也不是吧,你的一個朋友,叫詹敬的,就不相信,一直說你被聶西弘給殺了。”
裴珂有點疑惑:“詹敬?”
想了好一會兒,才輕描淡寫說了句:“他啊。”
聽這口氣,炎拓覺得自己猜測得沒錯,詹敬在裴珂這兒,果然是可有可無的人物。
他定了定神:“阿羅她……現在怎麽樣了?她有……變嗎?”
裴珂沉默了一會兒。
這沉默讓炎拓心生惶恐,正待追問,裴珂開口了。
“我有話跟你說。”
“你叫炎拓是吧,那個小女孩,是叫炎心,應該是你妹妹。”
炎拓只覺雙眸燙熱,猜測終究是猜測,永遠不及得到确認這麽激動。
他嘴唇微微顫抖:“那她人呢,在這附近嗎?”
裴珂聲音冷硬,答非所問:“我綁走了一些人,我知道這些人不是全部,外頭一定還有。你回去跟他們講,不用來找,不用來救,這些人永遠不會回去了。”
“也不用再走青壤了,未來,不會再有地枭逃出來,這兒,也不會再有地枭了。”
這是什麽意思?
炎拓腦子有點懵,不過,關鍵詞他是抓住了。
“‘你’綁走了一些人?”
應該是白瞳鬼綁走了這些人吧,裴珂的說辭,仿佛這事是她個人行為似的。
哪知裴珂點了點頭:“沒錯,就是我要綁的。”
<span本站無彈出廣告,永久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