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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29章 ①④
    不過一對二,還是太兇險了,炎拓正準備循聲沖過去幫忙,身後突然傳來邢深的聲音。

    “頭左偏二,手斜上切三。”

    炎拓沒聽懂這話,但那頭的黑暗中響起林喜柔的痛哼聲,緊接着是人俑被帶倒的裂響。

    “松手,倒身,提肘撞,下四!”

    有人中招了,炎拓直覺是聽到了骨頭的撞折聲。

    “右步二,右千斤墜,下!”

    話音未落,炎拓聽到槍栓聲,以及“卟”的一聲槍響——聲響不大,應該是加裝了消聲器。

    有人砸落地下,發出壓抑着的痛呼,聽聲音像是馮蜜。

    炎拓什麽都看不見,心跳一陣急過一陣,他感覺到邢深從自己身邊經過,再然後,估計是出手把人打暈了,痛呼聲立時就沒了。

    聶九羅多半沒損傷,聲音裏透出訝異和輕快來:“你怎麽來了?”

    邢深:“我估計你們看不見、又不敢打亮光,那頭交代好,就跟來看看。”

    又說:“你反應真快,我還怕這麽多年,你口令已經生疏了呢。”

    聶九羅:“我也以為,可一聽到,腦子還沒轉過來,身體已經反應過來了。”

    這對答之後,有一兩秒的停頓。

    黑暗中的沉默,似乎能讓人的感官末梢加倍敏感,炎拓忽然意識到,聶九羅和邢深其實挺熟的。

    正怔神間,聽到聶九羅叫他:“炎拓,過來把人搬回去吧。”

    ***

    林喜柔和馮蜜都暈過去了,而且受了傷,林喜柔是被聶九羅壓折了肋骨後打暈,馮蜜則是被邢深放了冷槍之後出手致暈。

    炎拓摸索着走到近前,聽到抽繩和緊繩的窸窣輕響,估計是邢深正在給這倆手腳上縛。

    邢深的這雙眼睛真是可怕,這種幾乎是純摸黑的混亂戰局,他能指導聶九羅的招式,還能場外開槍打援……

    炎拓有點感慨:“和你相比,我們在這下頭,簡直就是瞎子。”

    邢深手上動作略頓,過了會才說:“沒什麽了不得的,我在上面也是個瞎子。”

    ……

    回程當然是邢深帶路,炎拓其實很不習慣聽“左轉”、“直行”的指令走路,眼前沒光,讓他很沒安全感,好在有聶九羅在身側牽着他,他基本上只要跟着聶九羅走就沒問題了。

    觑了個空,他低聲問聶九羅:“邢深說的那些,什麽‘切三’、‘下四’,我怎麽聽不懂啊?”

    聶九羅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聽得懂就怪了,這是我們小時候……早些年的時候,一起集訓,琢磨出來的,別人都聽不懂。”

    炎拓哦了一聲,沒再說話,走了一段之後,他驀地覺得奇怪:“還沒到?我跑出去這麽遠嗎?”

    邢深回答:“是我安排他們換地方了。”

    人俑叢中能有什麽好地方呢,炎拓想不出來,直到到了地方,才恍然大悟。

    這裏,有一處類烽火臺。

    邢深解釋:“因為是人俑界限,有邊牆長城的那種感覺,秦朝嘛,修長城時會建烽火臺的,所以人俑叢中每隔一長段就會有一個,一般都是利用現成的土堆挖空、加固,或是就地采石搭建。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當時不是要造人俑麽,從外頭燒了再送進來太不方便了,很多人俑是就地取土燒制,因此在裏頭得有這麽個可以歇腳、可以做事的地方。”

    眼前的這個烽火臺就是把土堆挖空後建成的,大概是怕土牆坍塌,裏頭架設了木頭的支架,還輔以條石——雖說看起來跟“堅不可摧”相差甚遠,但到底是有頂有四壁,在這種八面來風的地下,能略微給人以安全感。

    門扇是肯定沒有的,有個門洞,大頭他們按照邢深吩咐的,已經搬石塊把門洞擋起了半人高。

    進出需要攀爬,邢深先讓人把林喜柔和馮蜜接了進去。

    進門一看,不甚寬敞,約有一間房那麽大,兩側牆壁高處都開了方盤大小的洞,大概是方便瞭望的。

    炎拓心中五味雜陳,這種地方打陣地戰,要靠老天給運氣了:運氣好打得起來,運氣不好,衆人就是甕裏的鼈,等人來抓。

    邢深做了簡單的安排:螞蚱在外圍警戒,瞭望口處由自己和大頭負責,門口始終架兩杆槍,其它人等,就地休息,補充幹糧。

    養足了氣力,才好應對一切的未知。

    烽火臺裏,只折了根照明棒,碧色的暗光映得每個人都臉色青幽,借着這光,炎拓看到昏倚在角落裏的馮蜜,她腹部中了槍,身周洇了好大一灘血。

    馮蜜對他,一直以來都還不賴,炎拓想起馮蜜那句“将來咱們要是正面對抗,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別讓對方太難捱”,心裏不覺有點唏噓。

    他欠身起來,從包裏翻出繃帶布,低聲向聶九羅說了句:“我去給她包一下。”

    聶九羅莫名其妙,不知道炎拓為什麽要跟自己說,下一秒反應過來,他這是在跟自己“請示”?

    難不成還怕她不允許?她忍俊不禁:“去就去呗,還問我幹什麽。”

    ***

    裹傷難免牽拉抻碰,馮蜜的傷口被拉扯到,疼得忍不住低聲呻吟,很快就醒了。

    睜眼時還有點茫然,待看到炎拓,再看到周圍的環境,剎那間就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她自嘲地笑:“我們地枭,本來是最擅長在黑暗裏活動的,沒想到啊,當了人,感官都退化了,在黑地裏,反而被人給絆倒了。”

    邢深正守着瞭望口處向外探看,聽見馮蜜醒了,心中一喜,脫口問道:“那些白瞳鬼,是怎麽回事?”

    馮蜜斜眼看了看他,語氣刻薄而又辛辣:“你是什麽玩意兒,我幹嘛要告訴你啊。”

    邢深一愣,居然有點接不住話,近旁的山強大怒,手指頭差點戳到馮蜜臉上:“你特麽的,也不看看自己什麽處境,找死啊?”

    馮蜜冷笑:“那就把我弄死好了,求饒的話,我叫你爹!”

    山強沒提防吃了這一嗆,也沒轍了:好家夥,既不要命又不要臉,這誰頂得過?

    聶九羅覺得好笑,她清了清嗓子:“別人說話,你們打什麽岔啊,你們跟人又不認識。”

    這是話裏有話,邢深先聽懂了:不用着急問,炎拓會問的,該問的也會問到,他只要聽着就行。

    山強也咂摸過味兒來了,他悻悻坐了回去,剝了顆牛肉粒送進嘴裏慢慢嚼。

    炎拓沒吭聲,繼續手上的包紮,末了剪斷繃帶、貼牢膠貼:“剛我們想原路返回,連改兩個方向,都遇到白瞳鬼了,這東西攻擊過我們,感覺不是很妙。”

    周圍原本就沒人說話,但這話一出,仍是安靜了不少:咀嚼食物的不咀嚼了,正喝水的也不吞咽了,都豎起耳朵,想聽下文。

    馮蜜當然知道這些人是什麽想法,但她願意給炎拓面子,他問她,她就樂意講給他聽。

    炎拓挺好的,對她也不錯,至少,在她血流不止的時候,他過來給她包紮了不是嗎?他待她是不同的。

    她甚至覺得很可惜,如果不是因為族種有別,如果不是因為炎拓一家跟地枭真的結下了解不開的梁子……

    她嗯了一聲。

    能搭腔,那就是不介意聊聊了,炎拓心頭一松:“林喜柔先前說,白瞳鬼是人搞出來的?這話怎麽理解啊?”

    馮蜜反問他:“見過白瞳鬼了?”

    “見過了。”

    “覺得像人嗎?”

    “除了眼睛,其它方面都挺像的。別的……沒深入接觸,不知道。”

    馮蜜淡淡回了句:“我們除了舌頭,也挺像人的。”

    炎拓心頭一震,他覺得馮蜜這話裏,藏了什麽玄機,就是一時半會的,他解不出來。

    好在,馮蜜并不準備繞彎子:“一入黑白澗,枭為人魔,人為枭鬼,人魔對枭鬼,都是怪物。一一對應嘛,我們這樣的地枭,對應的就是白瞳鬼了。”

    一一對應?

    炎拓耳膜嗡響,喉頭發幹:“你們是人化的地枭,白瞳鬼是人化的……枭鬼?那它們身邊跟着的那些……獸一樣的,就是枭鬼了?”

    馮蜜看了他一會,咯咯笑起來:“很驚訝嗎?我說過,一一對應,互相對稱啊。誇父一族看白瞳鬼,就好比你們看我們這樣的地枭,都是噩夢。”

    炎拓腦子裏亂作一團:“誇父一族,誇父一族是人嗎?”

    耳畔,林喜柔的聲音幽幽響起:“是啊,跟你們一樣,都是人。”

    炎拓觸電般看向她,林喜柔不知道什麽時候醒的,正艱難地坐起身子,仿佛在手足被縛的狼狽時刻,仍要保持一貫的體面。

    ***

    炎拓只覺得匪夷所思:“跟我們一樣的人嗎,怎麽去了地底下呢?”

    林喜柔冷笑:“這還不是你們幹的好事麽?女娲造人,聽說過吧?”

    炎拓:“聽說過,但那不是神話故事嗎?”

    林喜柔哼了一聲:“女娲造人,造的可不是只有一種啊,你們的生物學上,分什麽科屬種。我查過,猩猩科是三屬六種,犬科動物是十三屬三十六種,可是人科動物,只有一屬一種,智人。為什麽啊?”

    炎拓對于科屬種這種生物學概念,還真是不太熟:“為什麽?”

    林喜柔聲音淡淡的:“因為其它的屬種,都被你們給滅了啊。大家都是女娲的後代,都是一個媽,你們能耐,逐一的,把別的都滅了。”

    大概是這說法太過荒謬,有人聽不下去了,忿忿來了句:“又開始編了,這女人滿嘴跑火車,跑特麽盤古開天女娲造人上去了,別聽她胡扯。”

    林喜柔語帶譏诮:“我胡扯?”

    “我在地面上,也活了二十多年了,認識字,讀了不少書,對你們人了解得可多了。排除異己,可不就是刻在你們骨子裏的天性麽?”

    “別說異己了,哪怕是對同類,又能好到哪去了?黑奴貿易,殺同類殺得少嗎?開拓北美洲,把原生印第安人的頭皮一塊塊剜下來,這還是進入了所謂的文明時代之後發生的事呢。那往前推幾千年,野蠻時代,對我們這樣的異已,你們能做出什麽好事來?”

    聶九羅忍不住插了一句:“你們跟我們,怎麽異己了?哪裏不一樣?”

    林喜柔泰然自若:“舌頭不一樣啊。我們能從人的身上吸取養分,活得比你們久,再生的能力也比你們強。”

    聶九羅略一思忖:“就是吃人呗,說得還這麽委婉。你們屬于人科中的……食人種?”

    林喜柔瞥了她一眼:“吃人怎麽了?物種天性,人本來就是一種動物,吃動物,也被動物吃,那人吃人,人被人吃,不也正常嗎?”

    聶九羅沒理她,她領教過林喜柔那套“強大”的、異于常人的邏輯,跟她論理毫無意義,她說正常,那就正常吧。

    炎拓說了句:“那你們是挺異己的,我覺得人跟你們鬥也無可厚非。這還有不鬥的嗎,生存競争,各憑本事吧,鬥贏的是天選,鬥敗的也別怨天尤人。”

    林喜柔又是一記冷笑。

    她說:“對,是我們沒鬥過你們。可是吃人的東西多了去了,那時候,豺狼虎豹不都吃人嗎?為什麽偏偏盯死了我們、要把我們給趕盡殺絕呢?”

    邢深聽故事歸聽故事,但職責所在,一直盯着瞭望口,聽到這句質問,忽然想起老刀。

    幾個月前,他和老刀曾經聊起過“恐怖谷效應”,他覺得這個理論也可以套用到這裏:人是會害怕類人物體的,相似程度越高,情感就會越恐怖和負面——豺狼虎豹的确吃人,但它們跟人長得不像啊,一看就知道是別的物種,可你們呢,跟人長得可謂是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卻有一條能嗜血蝕肉的舌頭,這還有不怕的嗎?

    林喜柔顯然是沒法跟他共情的,猶在恨恨:“趕盡殺絕,一個不留,幾乎把我們逼到了絕路,好在,女娲造人,當媽的知道孩子的秉性,早就預見了這種事會發生,早知道會彼此相殘,所以預先留了後手,給戰敗的一方,保留了最後的庇護所。”

    炎拓腦子裏靈光一閃:“你說的庇護所是……黑白澗?”

    林喜柔繼續往下說:“我當然是沒見過女娲了,這些,都是我們族群流傳下來的傳說。據說黑白澗是女娲肉身的坍塌之所,但她是創始神,活着造人,死了,也會庇護自己造出的人。我們被屠戮得走投無路,僅剩的族人們逃進了黑白澗,向始祖女娲祈禱,終于,她死時設下的結界啓動,從此黑白分澗。”

    “地面以上是你們的,白日歸你們;地面以下是我們的,黑夜歸我們,你們在日頭底下生活,我們也有自己的太陽——不是說,地心的溫度高達幾千度,是一團熾烈燃燒的火,也是一顆深埋的太陽嗎?”

    說到這兒,她哈哈笑起來:“沒想到吧,在你們的腳底下,很深很深的地方,也是有人存活着的,還是你們的一奶同胞、異種手足。只不過,跟你們黑白劃界、死生不相見,你們不知道而已。”

    話到最後,她的音調又漸漸低下去,幽微如同輕柔耳語:“可是,我們是從地面上被生生趕下來、殺下來的,享受過春和日暖的舒心日子,誰甘心生活在陰潮黑暗的地底?亡國的想複國,失地的想收複,一旦危機解除,永遠在思謀着重回地面。”

    “然而,黑白澗是我們的保護傘,也是我們逾越不了的屏障。如果強沖黑白澗,枭為人魔,形貌上會發生扭曲,變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不過,待在黑白澗還算好的,如果還繼續沖上地面,被太陽照射到,又會加速消亡,說白了,從黑白澗沖上地面,就是一個自我毀滅的過程。”

    炎拓心中一動:“同理,人也逾越不了黑白澗,一入黑白澗,人為枭鬼,形貌同樣會扭曲可憎,如果繼續往地下深入,也會加速消亡?”

    這就是黑白澗身為界限和屏障的意義,地下的誇父一族不會再見到人,見到的只是可怕的枭鬼,人也不會再見到地下的族群,見到的是讓人心驚膽戰的地枭。

    枭為人魔,人眼中的惡魔;人為枭鬼,枭眼中的惡鬼。

    難怪纏頭軍一直以為地枭只是畜生,難怪林喜柔曾經狂傲地譏諷纏頭軍“從頭至尾,只不過是看了半章書的人”,地枭的這頁書,直至今日,才向他們掀開。

    邢深聽到此時才開口:“那麽,女娲肉又是什麽?”

    ***

    林喜柔的唇角掠過一絲微笑。

    她說:“每個族群都有自己的勇士,要在不可能當中尋找可能。神話故事裏,有誇父逐日,我們自比誇父後人、逐日一脈,永遠在設法回到地面。”

    “然後,我們發現,敗也女娲肉,成也女娲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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