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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20章 ⑤
    聶九羅這一覺睡得很沉,不過,睡得沉不代表不做夢。

    她做了個很惆悵的夢,夢見自己孤身一人,坐在巨大而又陰暗的石窟群中,石窟群的形制糅合了她去過的幾大石窟,比如敦煌、龍門、麥積山,擡頭環視處盡是石雕泥塑,漫天神佛,滿目衆生。

    但就是很安靜,安靜到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

    開始,她還在石窟群中走走停停,研究雕塑手法,後來就在瘋狂找人了,然而,裏裏外外,一個人都找不到,石窟群大得沒盡頭,找完一座,一仰頭,前方又隆起一座。

    又一次沖進一眼石洞時,力道沒控住,撞翻了一尊人像,人像砰一聲倒地,表層的泥塊片片迸裂剝落。

    這裏頭,居然裹了個人。

    人是面朝下趴着的,看不到臉。

    聶九羅心跳得差點蹦出來,她戰戰兢兢湊近、蹲下身子,拿手去翻那人肩膀,心裏默默祈禱着,千萬別是炎拓。

    千萬別是炎拓。

    ……

    身子一陣輕晃,聶九羅睜開眼睛,意識卻還在夢裏,一時間有點懵懂。

    炎拓正半跪着身子,低頭看她:“做噩夢了?”

    聶九羅反應不過來,帳篷外很暗,但并不很黑,隐約能聽到人聲。

    她問得茫然:“要走了?”

    炎拓朝外張了一眼:“沒,剛有人起,還早呢,沒到出發的時候。”

    聶九羅哦了一聲,這個夢太真了,她醒是醒了,但那種絕望和恐慌的情緒還沒能完全撇掉。

    她擡起手,環住炎拓的脖頸。

    炎拓笑了笑,伸手從她背後攏入,把她連人帶睡袋擁進懷裏:“做什麽噩夢了?說出來,給你破一破。”

    也不算噩夢吧,聶九羅含糊回了句:“就是夢見所有人都不見了,只剩下我一個人,被一堆石窟塑像圍着。”

    炎拓哦了一聲:“做夢都不忘搞事業啊。”

    聶九羅埋頭在他頸窩裏笑:“然後有個塑像摔破了,裏頭裹着個人,不過沒看清臉。”

    畫風突然恐怖,但炎拓還是給她“破”出了蹊徑:“說明技術好啊,人像塑得太過逼真,成精了。”

    又問:“那兒只剩了你一個人?”

    聶九羅點了點頭,夢裏那種遼闊的孤獨感,現在還揮之不去。

    炎拓說:“那這個成精的,就當是我好了,省得你一個人在那兒寂寞。”

    聶九羅又好氣又好笑,一個晦暗陰郁的夢,還真讓他三句兩繞地給破了。

    她擡起頭:“你說的啊,我在哪,你在哪。”

    炎拓點頭:“我說的。”

    ***

    早飯時,餘蓉來了,跟兩人一起用飯,順帶轉達昨晚和邢深商量之後的安排。

    人員分兩隊,兩隊裏都有狗家人和走過青壤、可以根據地圖認路的人。邢深帶前隊,配螞蚱,負責探路;餘蓉帶後隊,配孫周,負責策應前隊及押送地枭。

    前後隊的出發時間錯開一小時左右,這樣,萬一前隊出事,可以及時以信號槍等方式通知後隊,避免團滅。

    炎拓有點擔心:“還要把那幾個地枭帶着?”

    纏頭軍人少,還分了兩隊,一隊撐死了也就十來號人,居然要押送六個地枭。

    餘蓉說:“這不是來換人、做戲嗎?你連人質都不帶,戲怎麽做啊?”

    說着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針盒,沖着聶九羅嘩嘩晃了晃:“邢深說,你有辦法,能讓這幾個地枭沒法興風作浪。”

    聶九羅接過針盒:“是有辦法,交給我就行。”

    餘蓉心中大石落地:六個地枭,不啻于六只虎,誰押心裏都不會踏實,但如果有辦法能讓老虎變病貓,那就省心多了。

    她征求兩人意見:“你們是跟前隊還是後隊?”

    聶九羅沉吟了一下:“後隊吧。”

    這也算是遵循古制了,“有刀有狗走青壤,狂犬是前鋒,瘋刀坐中帳”,她本來也不該被編進前隊的。

    這回答在餘蓉預料之中:“那收拾收拾吧,一小時之後上路。前後隊一道過金人門,過了之後再岔開時間。還有……”

    她示意了一下斜前方:“邢深想跟你單獨聊聊。”

    聶九羅一愣:“跟我聊聊?聊什麽?”

    餘蓉斜了她一眼:“我能知道嗎?他又不是要跟我聊。”

    ***

    聶九羅下了踏步階,循着餘蓉指的方向走了一段之後,果然看見了邢深。

    一夜不見,邢深看起來疲累多了——也許昨天見到時,他已經是這副疲累的樣子,只是她當時沒留心而已。

    走到近前,兩人幾乎是同時開口。

    聶九羅:“找我有事?”

    邢深:“你跟前隊還是後隊?”

    這就是邢深找她要聊的事?

    聶九羅略頓了一下,回答:“後隊。”

    這回答在邢深預料之中,但他還是止不住有點失望:瘋刀狂犬,應該并肩行事啊。

    也許,真的是時代變了,大家都不在乎了,只有他還殘留着那點執着。

    他清了清嗓子:“關于借陰兵的事,我想跟你解釋一下。”

    “我沒有拿大家的性命當兒戲,我也安排餘蓉去搞了槍。借陰兵,我确實沒把握,只是當個備案。但萬一能成、萬一有用,又多一重助力,不是很好嗎?”

    “阿羅,我十多歲的時候,就聽蔣叔講過這段故事了,我不知道你聽了是什麽感受,或許是因為身體裏流着纏頭軍的血,反正當年的我是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我覺得那些人很可憐,冒死進去了一批又一批,在黑白澗裏拼命,終于找到線索,滿懷希望地射出了飛箭,卻再也沒被回應過,被托付了信任的同伴們當垃圾一樣摒棄了,得多絕望啊?”

    “所以我打那時起,就一直想知道這些人的後續,不能因為事情過去了,就當他們不存在,不能因為反正辜負了,就一路辜負到底。是死是活,總得弄個明白。”

    “這次來換人是個機會,我想嘗試一下。從頭到尾,我也沒有什麽壞心,更加不是你說的,拿所有人去驗證一個想法。”

    “就是這樣,跟你解釋一下。”

    他就說到這兒,沉默了一會之後,轉身要走。

    聶九羅一句話就把他給釘在了原地。

    “如果不是因為和你相處過、知道你的性情,你今天這番話,我差點就信了。”

    邢深回過頭來,臉色有點發白:“你這話什麽意思?”

    聶九羅一笑:“刀狗鞭三家,刀家是血脈,狗家是天賦,鞭家靠技法,天賦不足,可以用極端的手段來補救——邢深,我跟蔣叔确認過,依你的天賦,原本是不夠狂犬的。”

    “你舍棄眼睛,提升其它感官,這麽大的犧牲,一定有個理由吧?我原本以為,我是瘋刀,你卻不是狂犬,你好勝心強,不甘心天賦不如人,再加上年少氣盛,一時沖動走了極端,現在才知道,是我高看我自己了,我對你,可沒這麽大的驅動力。”

    “你的真正目的是什麽?因為覺得黑白澗裏的那些纏頭軍被辜負了,所以一定要探查究竟?不用扯出這些公平不公平的理想大旗了,其實你想找的,是女娲肉吧?”

    “黑白澗裏有地枭,地枭能長生,還能迅速修複肌體的損毀,這一切,多半跟女娲肉有關,所以,如果你能找到女娲肉,眼睛的損毀根本就不是事兒。”

    “承認自己有野心不犯法,也不丢人,何必找這麽多借口呢?也不用跟我解釋,我不關心。”

    邢深怔怔站在原地,看着聶九羅轉身離開,她的光像一輪疏離的冷月亮,離着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了。

    意識恍恍惚惚,眼前似乎又出現了蔣百川的影子,他在向他招手,說:“邢深,你過來一下。”

    ***

    那時候,他多大?十七八歲吧,最無憂無慮的年紀,遇到讓自己心動的人。

    他陪着聶九羅做特訓,覺得這種跌爬滾打式的“出生入死”比那些吃飯逛街花前月下有意思多了。

    但問題随之出現,他不大能跟得上聶九羅的節奏,傳說當中,瘋刀狂犬合體宛如一人,可他不行。

    狗家人裏,有比他嗅覺更靈敏的,蔣百川打算換了他。

    他找到蔣百川,表示天賦不足可以勤來補,而且現代科技發達,有些藥可以刺激大腦中和嗅覺相關的相關區域,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他願意嘗試。

    蔣百川當時沒說話,只是說再考慮考慮,隔了兩天之後,把他叫進房裏,說是年輕一輩裏,最看好他,有個大秘密,要跟他商量。

    少年人,很看重來自長輩的褒揚,能被看好,邢深受寵若驚,激動不已。

    蔣百川給他講了纏頭軍的由來,兵變的那段故事,以及有關女娲肉的遺憾。

    末了說:“你知道我為什麽花大價錢,重新聚攏纏頭軍後人嗎?獵枭是件靠運氣的事,而且老去挖別人藏的財産,所得畢竟有限。可是,如果能查出女娲肉的秘密,那就不一樣了。”

    他聽得熱血沸騰:“那蔣叔,咱們就放手幹啊。”

    蔣百川說:“在準備中了,不過有一個問題,狗家這一輩,水平有高有低,但沒有一個夠格狂犬的,和前人相比差太多了,除非……”

    邢深着急:“除非什麽?”

    除非有一個狗家人願意舍棄視覺,提升感官。

    邢深猶豫過,又怕這一猶豫,辜負了這份“青睐”,蔣百川把這機會給別人,自己從此被排除在秘密之外。

    又不是真的眼瞎,事成之後,一切都會回來的不是嗎,還會回來得更多,多得多。

    沒想到的是,聶九羅對他的這個決定表示了激烈的反對,兩人爆發了在一起之後的第一次争吵,當時年紀小,又都是倔脾氣,這一吵,邢深負氣之下,反而下定了決心。

    後來他想,也許是內心裏對彼此的感情有信心,覺得即便争吵,也沒關系吧。

    聶九羅用實際行動告訴他,是沒關系,從此之後,咱們之間就沒有關系了。

    ***

    一切停當,整裝開拔。

    一行三十來號人,分前後隊,在火把、手電以及照明棒的指引下,向着黑暗深處進發。

    炎拓驚訝地發現,自己所在的這一隊裏,除了那六個已經被聶九羅在脊柱第七節處紮了血針的地枭外,居然還有雀茶。

    一般人在這種情況下,多少是有點憂心忡忡的,但雀茶不一樣,她異常興奮,背上負着箭袋和弩,仿佛即将打開什麽新世界的大門,和炎拓目光相觸時,還沖他點了點頭。

    跟初見面的時候,判若兩人。

    炎拓先還有點奇怪,後來就想通了:人總是在變化中的,他自己跟那個時候,不也不一樣了嗎。

    去金人門的路長而彎繞,但還算平順,路上還不時有人說說笑笑。

    聶九羅不說話,她一直盯着随隊的孫周看,盯得久了,總覺得毛骨悚然。

    這完全是一條……狗嗎?四肢着地,喉內嗬嗬,目光兇悍,偶爾停下,四處亂嗅。

    炎拓注意到了她的異樣,輕輕碰了碰她:“怎麽了?”

    聶九羅回過神來,壓低聲音:“孫周……當過我的司機啊,難道……他要一輩子這樣嗎?”

    雖然餘蓉就孫周的狀态發表過一通意見,她也勉強能接受,但每次真見到了,還是十分不适。

    炎拓看向孫周,頓了會,忽然冒出一句:“你覺得,那個什麽女娲肉,能救孫周嗎?”

    聶九羅一愣:“為什麽這麽說?”

    炎拓說:“總覺得是個神奇的東西,陳福他們從枭轉化成人,靠得是這個。長生的秘密也跟這個挂鈎。好東西功效多,沒準對孫周也有用呢。”

    ***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頭陸續停下,隐約有“到了”、“是這兒了”的聲音傳來。

    到了?

    炎拓和聶九羅都沒見過金人門,一時好奇,分開了人群往前去。

    各色光源的攏映下,現出一張巨大的鑄金人臉來,長寬約莫兩三米,面相有點猙獰,頗似廟觀裏能洞察人心的金甲戰神。

    雖說相對于面部造像來說,已經稱得上巨大了,但這跟聶九羅想象中頂天立地、映襯得人如蝼蟻的大門還是相去甚遠。

    她忍不住嘀咕了句:“這麽小啊?”

    邊上有人聽到,不客氣地回她:“這還小?這只是個頭啊,身子什麽的都埋在下頭了,你看不到而已。”

    很快,有線香味傳來,這應該是在插香祈福?

    過了會,也不知是前頭的邢深操作了什麽,地面微震,緊接着是磔磔的聲音,聶九羅看到,金甲戰神豎立着的耳朵,居然像活了一樣,往後微微撤去,露出一個黑洞洞的、只容一個人立着側身而入的入口來。

    這入口一開,整個通道內鴉雀無聲,連氣氛都比剛剛緊張了不少,聶九羅約略明白為什麽:到底是一扇“門”,門關着,一切好說,門開了,哪怕是一道縫,意義都不一樣,這意味着一切危險與人的身體之間,再無屏障。

    邢深彎下腰,從入口處的縫裏撿起一柄同樣是鑄金的、鐵尺模樣的東西,高高舉起。

    他說:“眼耳鼻眉口,上次是眼進眼出,這次是耳朵,順序沒錯。上次出來前,鐵尺歸位,這次,從耳朵裏出來了,上頭多了個牙印,也沒錯。”

    炎拓聽得雲裏霧裏,看聶九羅時,也是一臉莫名。

    餘蓉湊過來,壓低聲音:“這是機關順序,每一次開啓,進的口都不一樣。上一次是從眼睛進的,這一次應該輪到耳朵,如果這一次開的不是耳朵,那就說明這期間有人動過這扇門。”

    炎拓恍然:“鐵尺相當于信物?”

    餘蓉嗯了一聲:“每一次開啓,鐵尺在金人頭裏輪轉,尺身上就會多一個牙印。如果牙印的數量對不上,那也說明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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