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頭軍的首領認為,既然請進來的大夫都束手無策,那這種“病”,是不可能在短期內治好了。
與其放任這些兵士繼續病情惡化、發狂,然後一窩蜂沖進地底深處,不如趁着這些人還有意識,順水推舟,把他們給利用起來。
炎拓猜到點了,但不敢确定:“利用起來?那意思是,不隔離了,直接把他們派進去?”
聶九羅也是這想法:“趁着這些輕症患者還可控,把他們轉換成打頭陣的偵察兵,放他們進去查找線索,再把裏頭的情況往外彙報?”
餘蓉這才恍然,她“嚯”了一聲,然後點頭:“厲害,這招狠。不過,換了是我,我也會這麽做。”
邢深沉默了一下,繼續說自己的:“是有這個考慮,這個‘界限地帶’,後來就被稱為黑白澗,但這麽做,還有更重要的目的。”
說到這兒,他聲音都有些微微發顫:“古時候當兵打仗,都是同袍情誼,大家一起紮進這山裏,雖說是奉了皇命,但朝夕相處,感情都很深,沒人舍得自己的朋友兄弟都成了怪物、就此下落不明。”
“所以被派進去的這撥人,使命極其重大,原先,他們只是走青壤、找地枭,幫皇帝尋找長生的方法,現在,多了個任務,要用盡一切努力,查出同伴發狂的原因,把那些已經消失在黑暗深處的人,再給拉回來。”
聶九羅最初只是把邢深的講述當成遠年的傳奇故事來聽的,聽到這兒,居然有些動容:“纏頭軍”這個名字,以前只覺得又土又傻,現在多了些意味,心底裏,居然還有點肅然起敬了。
她看了炎拓一眼。
誰喜歡被放棄、被置之不理呢?每個落難的人,都希望有人來救。
纏頭軍的首領能始終不放棄那些已經異變消失的兵士,挺了不起的,不愧是當時帝國各方面水準都最高的軍隊。
邢深說:“所以,等于是黑白澗裏建立了一個纏頭軍的分部吧,他們要争分奪秒,找到救同伴的方法,因為,這也就等于是找到了救自己的法子。但是你懂的,這些人也患了病,能支撐的時間有限,為了保證這套體系可以良性運行,得有新的血液彙入,于是後方不斷有人補充進去,主力就是鞭家。”
餘蓉冷不丁被cue到,一時怔愣,脫口問了句:“為什麽?黑白澗都這麽可怕了,進去就變枭鬼了,還逼人進去補充?”
聶九羅沉吟了一下:“未必是被逼的,古代的價值觀跟現在很不一樣,什麽效忠我主、死節死義,很有可能是被號召着進去的,或者敢死隊、主動請纓。”
邢深默認了這一說法:“之所以主力是鞭家,是為了馴化,這些纏頭軍即便獸化,也不能是野獸,他們要依然能聽軍令、沖鋒陷陣,能被召喚、能被驅使。想不到吧,鞭家人,馴人,也馴己。”
餘蓉看向山洞黑黝黝的深處,沒有說話。
從這兒,再往深處走個一兩小時,就能看見金人門了,越過金人門,才是正式踏上了青壤,黑白澗,還在青壤腹心。
鞭家人,她的祖先,進入黑白澗,這一舉動,真是又蒼涼又悲壯。
她清了清嗓子,指身前離着的編磬:“那這個……”
邢深擡手下壓,示意她先聽自己講。
“整個過程,持續了不短的時間,人俑也是不斷燒制的,最開始,只是用人俑當界标,提示大家不要越界,後來,是想讓裏頭的人能看到大秦将士的風範,不管身處什麽狀态、都不忘自己的歸屬,再後來,就成了纏頭軍的傳統、有祭奠的性質了,走青壤時,甚至會專門制作新的人俑造像供奉進去——這一代一代,一年一年的,可以想象,這道人俑界限的規模有多麽龐大。”
炎拓忽然想到了什麽:“我之前聽說過纏頭軍的歷史,說是纏頭軍入山,歷時兩年多之後,終于摸着了門路,找到了第一只地枭。”
邢深苦笑:“這說法沒錯,就是簡略了點。我們巴山獵,打獵時有分工,有人坐‘交口’,負責下手,有人‘攆山子’,也就是敲鑼打鼓、抄槍掄棒,負責把野獸給驚擾出來。這第一只地枭,就是裏頭的纏頭軍設法攆出來的。”
聶九羅輕聲說了句:“所以,那些進黑白澗的纏頭軍,功勞不小啊。”
沒想到,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居然讓邢深激動了:“沒錯,就是這樣,可是……”
他硬生生剎住,緩了會之後,還是按時間順序往下說:“你們也知道,找到了地枭之後,外頭卻變天了,楚漢相争,大秦說垮就垮。”
“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纏頭軍依然撐了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內,有一些進展。”
他指了指身前的編磬:“比如纏頭磬,還有纏頭旗。奏響纏頭磬,是用來召喚裏頭的兵士的,也就是我們說的‘借陰兵’。纏頭旗也好懂,可以用來打旗語,是指揮的。纏頭磬有樂譜,旗語雕刻在一面石板上,我們有一份,裏頭也有一份,裏頭的那份,就藏在樂人俑身上。”
“據說當時,還曾實操過一次,的确是奏效了。這頭是人,那頭蜂擁而出的,是枭鬼,雖然他們最遠只能在黑白澗邊緣地帶徘徊,但看得懂旗語,能沖鋒、知進退,人鬼合軍,同號纏頭。”
原來是有樂譜的,那就是說,用不着跋涉到裏頭去取了?
餘蓉好奇:“我們的譜呢?”
這個餘蓉,真是對“譜”有迷之執念,邢深無奈:“接着往下聽,你就知道了。”
“前頭也說了,大秦垮了,外頭變天了,這從根本上動搖了軍心——軍隊是靠國家撥錢供養的,一旦斷了所有的供應,那後果可想而知,各種矛盾都凸顯了。”
“有人忠于故主,想繼續堅持下去,有人覺得在這破地方熬了兩年多了,已經仁至義盡,所謂長生,根本只是個虛無缥缈的目标,不如盡早放棄、隐匿身份,省得新帝上臺清算舊賬,總之就是,沖突愈演愈烈,到最後,釀成了一場兵變。”
他在這裏停了幾秒,似乎是要留時間給人消化,餘蓉沉不住氣:“然後呢,然後怎麽樣了?”
邢深哈哈笑起來:“然後,主張放棄的那一派贏了。”
他的情緒重又激動激動:“想不到吧,那些不願意放棄同伴、想要繼續下去的,都在這場殺戮中敗北了,餘蓉,你不是老問我們的樂譜在哪嗎?我們的樂譜和記錄了旗語的石板,就是在這場兵變裏毀了,纏頭旗也被燒了。那些背叛并且殘酷抛棄了同伴的人,反而贏了,他們鎖合了金人門,帶着得來的地枭,改頭換面,在外頭的村子裏安定下來,過起小日子來了。”
“是不是覺得很諷刺,你們,還有我,是不是還以為祖上的來頭多麽光鮮?其實咱們,都是背叛者的後代,身上背了這麽一份虧心債!”
餘蓉和聶九羅都沒說話,餘蓉是還在消化,聶九羅則覺得這說法太過偏激:怎麽她莫名其妙,就成了背叛者的後代了?攀扯父債子還也就算了,秦朝距今,得有兩千多年了吧,這麽久的債,還算到她頭上去了?
炎拓說了句:“邢深,你是不是有點太過代入自己了?這都是太久以前的事了。”
邢深沒吭聲,頓了頓才又繼續往下說。
***
因為手頭有地枭,再加上身上有餘錢,日子沒那麽緊迫,所以安生日子過了很久,金人門也一直沒有打開。
但農業社會嘛,荒年災年來得頻繁,而且見了光的地枭活不了太久,終于有一天,日子過不下去了,有人想起了這個老祖宗留下的金飯碗。
——可以去青壤碰碰運氣啊,看看能不能再逮它個一只兩只,哪怕幾年不開張呢,一開張可就能吃上幾十年啊。
于是金人門得以重開,昔日纏頭軍的兒輩和孫輩們,又踏上了青壤的土地。
……
邢深說:“沉寂了幾十年的青壤靜悄悄的,沿路還能見到當年那場兵變時留下的刀劍屍骨,走到接近黑白澗的邊緣處,看到了昔日的信板,信板上,紮着兩根飛箭。”
信板類似于箭靶,只不過更加高大,邊緣處鑲了一圈夜光石,這是方便和黑白澗內的纏頭軍通信的:按照定下的規矩,裏頭有什麽訊息,來回跑不方便,可以綁在飛箭上射出來。
當初徹底離開時,信板上被清空了、什麽都沒有,如今多了兩根。
很顯眼,那是裏頭的纏頭軍在不知道自己已經被遺棄的情況下、往外發出的訊息。
兩根飛箭被取下,箭身上綁着封蠟的小竹筒,筒口打開,裏頭的信件是寫了血字的碎布條,雖說幾十年已經過去了,但因為竹筒的密封好,碎布條上的字倒還清晰可見。
邢深長籲了口氣:“這碎布條肯定留不到現在,所以上頭寫了什麽、怎麽措辭的,蔣叔也沒看見,他看見的,只是後來的記載。”
“第一條信息的大意是,皇上想找的長生的秘密,關鍵在于女娲肉,他們已經有眉目了,但缺人手,需要新人支援。”
“第二條信息很可惜,只有幾個字能勉強認得出,其它的,都被血染了,大家推測,很可能是寫完之後,出了什麽事,比如被襲擊,事态緊急、來不及重寫,所以匆忙發出來了。那幾個字是‘誇父’、‘七’。”
炎拓渾身一震,脫口而出:“誇父七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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