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九羅坐在猴袋裏,一路向下,盡量蜷着不動,直到估摸着已經下降很深了,才小心翼翼擡起頭,打亮了手電。
還沒到底。
手電光又掃向洞壁:洞壁凹凸不平,挺适合搞攀岩,她要是沒受傷,做好防護之後,徒手爬下來也不是不可能。
正這麽想時,眼角餘光處,似乎瞥到什麽東西一動。
聶九羅吓了一跳,手電光急追過去。
只是塊洞壁上的凸起,并無異樣。
不過,這一出讓她有點警惕,不時用手電照向洞壁:地枭這種東西,是擅長立面攀爬的,她曾經吓唬炎拓說,“興許你那天花板上,現在有人在爬呢”。
可別被餘蓉這個烏鴉嘴給說中了,下頭真是個枭窩。
又下降了一陣子之後,坑底已經隐約可見,聶九羅手電往下探照,電光飛快地從一處移到另一處。
沒有啊,并沒有什麽屍體,除了一些礦上常見的老舊裝備,并無他物。
聶九羅說不清心頭是更輕松了還是更沉重:真找岔了嗎?這只是個廢礦而已?
就在這個時候,感覺斜前方的洞壁上,又有東西一動。
聶九羅頭皮一麻,手電光再次追過去:人不會無緣無故有這種感覺的,都第二次了,這洞壁上,一定有什麽。
這一次,她沒有到處探照,手電光始終在可疑的那一處徘徊,看着看着,一股涼氣從心頭泛起。
還是塊洞壁上的凸起,顏色也幾乎和洞壁融為一體,但是,仔細看的話,會覺得那一處的質地、肌理不同,手電光打過去,還有隐隐的泛光。
那像是鐵黑色的脊背。
興許是察覺到這光總也不挪走,那東西不再藏躲,如一只舒展腰身的老王八:頭伸了出來,胳膊和腿也從身側探出。
聶九羅第一個反應,就是想三拽吊繩,讓餘蓉把她給拉上去。
再一想,不行,這種老式滑輪,還是人力操作,下降已經很慢了,上拉只會更慢,上頭再怎麽使力,都絕對敵不過這玩意兒的速度,而且離坑底已經近了,落地她還能發揮一下,往上走的話,她就是吊在繩上的一塊肉,分分鐘就能被撲了。
聶九羅屏住呼吸,一顆心跳得怕是要快過馬達,她動作很輕地把手電交到左手,右手拔出了匕首。
心頭轉着僥幸的念頭:也許只要不驚不叫,這東西就不會攻擊她?
然而事與願違,那東西的頭轉向她了:腦袋像顆大橄榄核,眼睛又細又長,裏頭滲着綠瑩瑩的光。
再然後,它跟一頭碩大的蜥蜴似的,扒住洞壁,四肢一起使力,向着靠近繩子的這一頭蹬爬過來。
聶九羅垂眼看了一眼坑底,繩子還在往下放,畢竟根據約定,她不拽繩,餘蓉那頭就不會停。
目前,距地面還有三四米的距離。
能多堅持一米是一米,現在還太高了,摔下去得摔成死狗。
那東西近了,更近了,雙方的距離縮短到一撲之內。
離地還有不到三米,眼見那東西脊背後拉、牙齒呲起,聶九羅搶先一步,面露兇光,異常彪悍地沖着它的臉張嘴呲牙,喉內低嗬,一副要生吞活咽了它的架勢。
貓狗發威她見多了,雖然不至于吓退虎狼,但總能把對方唬得一愣。
果不其然,那東西不提防她來了這麽一招,怔愣之下,沒有立刻攻擊。
多虧了這一唬,她又為自己争取到一米多。
不過這一唬也意味着叫陣完畢、正式開戰了,那東西居高臨下,後腿一蹬,向着她直撲過來。
聶九羅毫不遲疑,揚刀一撩,在那東西撲上繩索的那一刻,截斷身前的挂繩,瞬間落了地。
落地之後發足前奔,想鑽進正前方的坑道內,然而奔了沒幾步,頭頂傳來怪聲,急止步時,那東西碩大而又笨重的身軀掠過她,重重落在她前方兩三米處,擋住了她的去路。
聶九羅下意識退了兩步,攥緊刀柄,精神高度緊張,喘息又低又急。
也不知道下頭究竟有幾只這東西,她不敢發出大的聲響,怕招來更多的。
眼前這只是個大塊頭,目測人立起來得有一米九往上,體重兩百斤打不住,所以力量對抗她肯定是不行,只能以閃躲為主……
還沒确定好對敵方略,那東西已經猛撲了過來。
這一撲力道極大,在洞底這種氣流不通的地方,居然帶起了風聲,聶九羅不敢正面去迎,疾步往邊上閃避,彼此幾乎是擦着過去,她只覺得鼻端一股腥臭,面皮被激得生疼。
堪堪才站定身子,第二撲又來了。
這要被撲住了可就完蛋了,聶九羅一咬牙,不管不顧,向着旁側最近的洞壁拼命狂奔,近前時一腳上蹬,借着這一蹬之力身子騰空猱轉,這一蹬簡直是老天給命,就在騰空的瞬間,那東西雙爪已經抓進了洞壁中,抓得土塊簌簌而下——但凡遲了那麽一兩秒,可就要換作她被抓得血肉模糊了。
聶九羅身在半空,本想觑準那東西後腦、一刀插落,然而這種事是要靠運氣的,對方畢竟是活物而不是死靶子,發現一撲落空之後,居然身子急聳、順勢借力往洞壁上竄,這樣一來,聶九羅的刀就失了準頭,直插進它肉厚的肩上。
雖不是什麽致命部位,但到底是一記狠刀,那東西吃痛,一聲嘶吼,身子急甩,把聶九羅連人帶刀給撞甩了出去。
聶九羅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可別把我左邊胳膊給摔了。
寧可傷右邊的,也不能讓左邊的一傷再傷。
她身随念轉,盡量側身往右,估計是這防護起了作用,摔落時,力道都卸在了腰背和右胳膊上,左邊的倒沒受罪,不過即便如此,這一摔還是摔得她眼冒金星,自覺腹內五髒都移了位。
剛想爬起來,眼前驟然一黑,那東西如泰山壓頂般疾撲而至。
聶九羅心下一涼,但多年特訓,她的即時應激能力不錯,腎上激素來得猛時,反應異常快速——她緊盯着那東西臉上那兩條狹長的熒綠色,左手用力把手電亮度推到最強檔,正沖着迎了上去。
她篤定這種長期生活在黑暗裏的玩意兒,是絕不喜歡光的,尤其是強光。
果然,這突如其來的強烈光線刺激了那東西的眼睛,它立時向後瑟縮了一下,這一縮,把面目方位清楚地暴露了,聶九羅也不知哪來的力氣,飛速翻身坐起,手一揮,刀尖從那東西的右眼處、經鼻子,狠狠斜劃而下。
這種地下生物,追蹤獵物無非靠眼睛、嗅覺、聽力,到底哪個最重要她不得而知,但管它呢,能毀幾個毀幾個。
這一刀之狠,幾乎不曾把那東西的臉一分為二,痛楚可想而知,趁着那東西抱頭痛嘶的當兒,聶九羅迅速撐地站起,三兩步沖進了最近的那條礦道之中。
***
聶九羅一進礦道就後悔了,萬一裏頭還有七只八只在等她呢?
但後悔也來不及了,那東西受傷之後極其躁狂,已經急竄着追了進來,人工掏挖的礦道沒那麽高大寬敞,時不時的,能聽到後方的落石聲——這是那東西在路過狹窄坑段時耐不住性子,拿身體猛撞、趾爪亂抓所致。
時間緊迫,聶九羅也沒心思研究路徑,哪裏有路往哪跑,一顆心一直吊在嗓子眼:這要是萬一跑進死路,被堵個正着,那就完了。
好在這礦裏岔道極多,蛛網般錯綜複雜,幾次鑽拐之後,身後的聲響就漸漸遠了,岔道就是這點好,一旦走岔,南轅北轍。
但風險仍在:各條道都是打通的,說不準走着走着,又迎頭撞上了。
身周很安靜,應該暫時還算安全,聶九羅關了手電,倚坐在一處角落裏,趁機平複喘息。
——真是進了枭窩的話,聽天由命吧,反正已經在這兒了。
——但如果,下頭只有這麽一只,那她出去的幾率就大大提升了。她可以小心避開這只地枭,重新回到洞底。餘蓉應該已經知道她出事了,但不至于立刻離開,會觀望一陣子、甚至設法施救。
只要自己能盡快回到原處,只要繩子還在,一切就都還好辦……
聶九羅打定主意,長籲了一口氣,重又打開手電,怕強光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只推到最弱檔。
眼前有亮,腦子卻迷糊了:她剛剛,是從哪頭跑過來來着?
完全分辨不出了,地下的礦道,看來看去都一個樣,努力回憶剛才逃跑的路徑,毫無章法可循。
聶九羅懊惱極了,沒辦法,只能憑運氣摸索了。
她選定一個方向,揀了三塊小石子列出一個代表朝向的三角形,用刀尖在裏頭劃了個“1”字之後,徑直朝前走去。
遇到岔道時,就又揀三塊,依序編號,私人煤礦,又不是真的迷宮,再複雜能複雜到哪去?
她腳步放輕,呼吸低到若有若無,還時不時站定身子,聽前後的動靜。
列完第五塊三角标,聶九羅照例起身,燈光往前一打,身子突然顫了一下。
怕自己看錯了,她還把手電光推高了一個檔。
沒看錯,那是一堆散落着的,白森森的骨頭。
聶九羅打了個寒噤,頭皮過電一樣一陣麻似一陣,手電光柱也在黑暗的包裹中微顫。
餘蓉的那個假設突然間又該死得合理了:炎拓被推了下來,摔死了,之所以沒有屍體,是因為被拖進礦道裏,吞吃了。
她慢慢走近那堆骨頭,用匕首撥拉了一下。
不是,這應該是黃狗的骨頭,因為她撥到了狗的頭骨,還有一條被扔在邊上的、幹癟的狗尾巴。
但這絲毫也沒能讓她的心情輕松,因為接下來,沿路遇到的白骨變多了。
越來越多,從散落着的幾根到一堆兩堆,三堆四堆,到最後,幾乎沒有“堆”的概念了。
她進了死路,進了一個全是屍骨的坑洞,那股撲面而來的腐臭味簡直沒法形容,那一剎那,她連眼睛都被熏得睜不開,扶住洞壁彎下腰,當場吐了出來。
口罩呢?沒摸到,想起來了,是脫羽絨服的時候,一并摘了放進插兜裏了。
聶九羅吐到吐無可吐,才喘息着直起身子,拿刀的手捂住口鼻,打着手電查看屍骨。
很多動物屍骨,因為那種狗、羊乃至兔子、貓的頭骨都很好認,但也有人的,眼眶處兩個黑森森的洞,像是在凄厲控訴着什麽。
她看到撕爛的衣物,東扔一坨西扔一坨,腳下驀地一軟,是踩到一只皮鞋,男式皮鞋,很老的式樣,應該有些年頭了,鞋幫上,印着深深的牙印。
那個劉長喜所說的,下礦的深洞,早已經變成了投喂場。
有人在定期給下頭的東西投食,肉食,活生生的肉食,不拘豬狗貓羊,甚至還包括人。
從這個坑洞屍骨囤積的規模來看,不止一年兩年,應該已經很久了,十年有了吧?說有二十年也不為誇張。
……
炎拓在這裏頭嗎?
她之前囑咐自己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也自認為做好了面對一切慘厲結果的準備,可是,站在這種規模的森森白骨面前,還是如同被抽了筋骨般,瞬間就消了意志、委頓了。
她慢慢後退。
炎拓如果在這裏頭,她是找不出來的,她沒那個能耐,能把他的骨頭揀出來。
生平第一次,她願意相信林喜柔的話:炎拓就是失蹤了,找不到了。
反正不在這堆屍骨裏頭,反正不在。
她心裏這麽堅決地重複着,但不知道為什麽,眼前卻漸漸模糊。
聶九羅轉過身,把這屍坑甩在背後,一步一步往外走,腳下有時軟得發飄,有時又硬得硌人,她懶得再去擺什麽三角指向标了,也沒心思去聽周圍的動靜。
反正不在這堆屍骨裏面。
林喜柔不會這麽蠢的,炎拓是能換螞蚱的啊,螞蚱啊,她的親生兒子,多大的憤恨,寧可不要螞蚱?
不會不會,林喜柔不會這麽蠢。
都怪餘蓉,不會講話,上來就丢出這麽一個假設,一下子把她帶坑裏去了。
沒錯,她得有自己的判斷。
可她自己的判斷在哪呢,她腦子裏裝的是沙吧,一直在潰散、揚灑,連點像樣的推測都理不出來。
反正,炎拓不在這裏,他不該是這個下場,不該是。
聶九羅的身子晃了一下,酸楚氣從胸腔上湧,一下子浸到眼底,又覺得胸腔裏揣着的那顆心像石頭一樣慢慢裂開縫,縫裏飙出的都是赤紅帶焰的憤怒岩漿。
我特麽的……
她心裏想着。
我特麽的……
手電光斜向下,停在了地上,那裏,有一串滴滴拉拉的血跡。
哪來的血跡?
想起來了,是那東西,被她插了兩刀,當然會流血,流血好,流幹了才好。
原本,依着計劃,她應該小心避開那東西,從礦道裏摸索出去,和餘蓉彙合的。
但這一刻,盯着那串血跡,聶九羅周身一時火燙,又一時發寒,鬼使神差般的,又仿佛着了魔,她居然順着血跡、一步步在走了。
***
炎拓醒來前做了個夢。
具體內容是什麽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夢裏天很藍,陽光很好,明晃晃的,風吹在面上,很暖也很香。
春天要到了吧?不對,早立春了,外頭說不定都已經繁花似錦了。
炎拓睜開眼睛。
一片黑。
他躺着不動,猶在咂摸夢裏的餘味,頓了會,伸手往邊上摸索。
摸到了,塑料袋裏,水已經斷了,但還有最後一個饅頭。
那天,林喜柔來過之後,他就沒再斷食了,該吃吃,該喝喝,他隐約覺得,他想在下一次投喂之前,把自己給餓死。
這樣,林喜柔就沒法再對他做什麽了,死人了嘛,一死萬事休,你還能把我怎麽樣?
可能他還是不夠堅韌,沒法接受自己成為螞蚱那樣,無知無識、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他坐起身子,攥着饅頭摸索到側邊,小心地撕成兩半,然後,從兜裏掏出那顆小星星。
摩挲得太多,小星星都有些起毛邊了,炎拓把星星扔高,又擡手撈住。
一天落下來了。
也許一生也快落了。
他把星星夾進饅頭中間,用力壓實,心頭忽然無比滿足。
最後一餐,還是個夾心餡的。
他把饅頭送到嘴邊,狠狠咬了一口。
咬着“餡兒”了,還挺韌挺勁的,第一口沒嚼斷,炎拓沒松口,拿牙齒細細去碾。
鐵栅欄上突然傳來撞聲。
炎拓皺了皺眉頭。
019號,尤鵬。
自打尤鵬發現他之後,隔三差五的,就會來這兒晃蕩一圈,大概是懷着僥幸期待奇跡:想看到栅欄消失,或者看到他已經陳屍在栅欄外。
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起初緊張得要命,次數一多,人也就疲了。
又來了,這一次,炎拓只覺得它吵鬧。
他繼續低頭啃饅頭,然而這一回,尤鵬也不知受了什麽刺激,比之前更狂躁,撼撞得也更持久。
要不是那根小手電再捂也捂不出個亮,炎拓真想打起手電看看,這貨今天是什麽毛病。
撼撞聲還在繼續,炎拓被吵得腦仁疼,他嘆了口氣,抹了把嘴邊的饅頭碎屑:“鵬哥,你別白費力氣了,你又吃不到我,別處玩兒去吧。”
果然,和之前幾次一樣,沒多久,栅欄處就安靜了。
炎拓把最後一口饅頭送進嘴裏。
沒有了,他現在,什麽都沒有了。
***
聶九羅循着血跡一路過來。
血跡起初是密集的,後來就有點散,但好在這東西塊頭大、血量足,一路滴過來,比最清晰的路标還明顯。
血跡還在向前方延伸,聶九羅正往前走,突然心中一動。
她轉過身,看斜後方。
那兒,有條一人來寬的縫隙,直通進去,不注意的話,還真不容易察覺。
手電光朝裏照了照,挺深挺黑,看不出什麽,再往地下打,有血跡。
什麽情況?怎麽往前頭有血跡,往這縫隙裏,也有血跡?
聶九羅略一轉念就想明白了,可能那東西到這兒時,進過這條縫隙,然後又出來了,繼續往前去了。
她收回手電光,繼續往前走,但沒走兩步,又忍不住回頭去看。
縫隙裏黑黢黢的,幽長而又死寂。
那東西為什麽要往縫隙裏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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