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按照官场上的潜规则,三辞三让才是正规流程,所以太康帝没有应允。
好歹也是跟了他二十年的老臣,即便彼此政见不合,也会给他一个体面的退场方式。
“张卿说什么胡话?”
太康帝面色一板,显得痛心疾首道:“你兢兢业业为国尽忠二十余载,这才有了如今大明的四海升平,安居乐业,朕焉能失去你这个肱骨之臣,国家又焉能没有张卿这等治世能臣?”
“朕即日遣一御医丹师,为张卿诊脉调理,勿复此言!”
“臣,叩谢皇恩!”
无奈,张蓬玄只能顺着太康帝的意思继续演下去。
但场面功夫归场面功夫,回去他肯定要写一份请辞奏章上去,把三辞三让的戏码给做足了。
太康帝“嗯”了一声,便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转到另外一个方向。
他只是稍稍点拨了一下对方,以张蓬玄的聪明不难看出他的用意。
他可以让张蓬玄滚蛋回家,但必须对方先提出来,然后由他来否决、挽留,三辞三让之后才‘勉强’准许。
就是要占据道德的制高点——你看,不是朕要让他走的,是他非要走,怎么挽留也不听劝,朕可不是个卸磨杀驴主儿。
张蓬玄依旧谈笑风生,也没有在‘乞骸骨’一事上过分纠结,这对君臣在此刻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
东阁大学士王扶龙眼底掠过一抹火热,他是张首辅一手提拔上来的,同样也和朝中某位皇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虽然年纪尚轻,但未尝没有资格争一争这内阁首辅之位。
其他几位阁老,也皆是心思活络起来。
不想当首辅的阁臣不是好阁臣,张蓬玄在这个位置上坐得够久了,而他们也觊觎很久了。
太康帝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现在的朝堂派系林立,纷争不断,太康帝也有些分不清谁才是他的人了。
朝堂上的事情,对于帝王权术已经炉火纯青的太康帝来说,已经是得心应手了。
皇帝就像是草原上的牧羊人,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就是狼群,都想要瓜分他的羊群大快朵颐,但狼群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
毕竟,狼也是有追求的,有的狼想要多分一点,有的狼想要娇妻美妾。
所以,他一手拿着羊肉,一手拿着火铳。
试图将群狼驯化。
同时丢出最大的一块——‘内阁首辅’,让群狼之间争斗起来,最后让被他彻底驯化的‘牧羊犬’成为头狼。
继而将狼群死死掌控在手上。
翌日。
当了快二十年首辅的张蓬玄突然上奏乞骸骨。
百官哗然。
面露惊愕者有之、摩拳擦掌者有之、暗自窃喜者亦有之...
面对耳畔传来的道道议论声,以及同党官员出列挽留,张蓬玄站在百官的首位,如一座山岳一般岿然不动,面不改色。
直到珠帘后的,那道宛如浩荡天威一般的声音响起:
“朕不允!”
“臣...叩谢皇恩!”
张蓬玄声情并茂、感激涕零地将这场戏的第二幕演绎得活灵活现,任何人见了都得夸赞一句‘演技高超’。
虽然皇帝和首辅在百官面前上演了一场君臣情深的戏码,但在场所有人都清楚——这位内阁首辅恐怕待不长久了。
相权虽然一定程度制约着皇权,但太康帝可是端着猎枪的牧羊人,拥有随时终结任何一只狼的生命。
朝会,就在熙熙攘攘如菜市口一样的喧闹中结束。
到了第二天,张蓬玄依旧‘固执’地再次乞骸骨。
太康帝也照例驳回。
经过了最初的惊讶,百官也就习以为常了。
夜深。
张蓬玄亲自将汴梁党最后一个同僚送出府,在管家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回到了书房内,侍女早早就掌好灯了。
热烈的烛火,将书房照得亮堂无比。
张蓬玄的大儿子已是中年模样,衣袍上沾着星点的木屑,没有修行天赋的他早早入了官场,在首辅父亲的照拂下,如今也只是户部的一位主簿。
接触不到什么国家大事,目光浅显,官场智慧也不够深厚,所以对于此番父亲坚持致仕的行为十分不理解。
“父亲,为何要在这种时候突然提致仕?”
张蓬玄步履蹒跚,坐到书桌后边,烛光将他脸上的皱纹映照得一清二楚,张昌这才发现父亲已经苍老至斯。
而且也佝偻了许多,似乎再也无法如往常一般,撑起张家的天。
“你当我想离开这位置吗?”
“首辅已经位极人臣,牵一发便要动全身,不管是在朝在野,许多事情都会因为我这小小的一份奏章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两天时间,张蓬玄才感觉到了自已是个年过七旬的老头,连日来接待府上络绎不绝的说客已经让他有些焦头烂额了。
若他还是以往那位雷厉风行的首辅大人,是绝对不会和这儿子多说一句话的。
可能是自已即将告老回乡,大儿子一人在京为官,张蓬玄想要灌输一些官场上的斗争经验给他,让这个平庸的大儿子长一长心眼。
“那父亲你为何...”
张昌更是不解了,今天许多同僚都来劝诫,天子也多番挽留,但自家老爹就像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告老还乡。
“是天子要老夫致仕,老夫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