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骏马不断飞驰,金黄的沙丘在视野的两侧飞速后退。
广袤的沙丘不再那么波澜起伏,狂猛的沙暴也鲜少出现在视野里,就连头顶的太阳似乎也不再烤得人那么头晕目眩。
随着不断的穿梭,荒漠里人类的活动痕迹明显多了起来,一路上遇到了许多或擦肩而过、或被二人从后方追赶再超越的商队。
尽管偶尔还有流窜的沙匪和强盗,但他们不再是主流,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增多的商队,和每天都能见到的旅人和冒险者。
他们有的脸上充满希望,像是期盼着挖掘到黄沙下掩埋的密藏,有的如同行尸走肉,脸上布满愁容,因战乱无家可归,为了生存不得不犯险踏足这片危险的沙漠海洋。
在某一天,伊莱刚把水袋收回包裹,一打眼注意到,脚下的黄沙已经十分稀薄了,马蹄踏在土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嗅到的空气也不再如火焰般炙热。
他这才意识到,曾经永远望不到边际的纳恩沙漠,已经被抛在了身后。
阿曼达放慢了马的步伐,让它保持平稳的小跑节奏,接着从身边拿出那张地图,确认了自己目前的位置,又看了眼伊莱之前指出过想去的地方。
从地图上看,只要再翻过一片丘陵地带就能抵达,便默不作声地收了起来,继续策马赶路。
这一路上不论是阿曼达还是伊莱,都始终保持着沉默,只有在寻找方向的时候才稍有交流。
等到第二天的下午,太阳正悬挂在头顶的时候,他们越过最后一座山丘,看到了远方的目的地,乌木镇。
说是个镇子,其实更接近一个大一些的村落,四周被杂草包围,房屋全部是以茅草和石块为主搭建的平房,唯一较高的建筑就是村子边缘的一座风车。
阿曼达带着伊莱靠近了村子,他们站在村外不远处的树荫下,静静望着村中的景象。
纵使天气有些炎热,但依然有不少村民走出房屋,和邻居聊着生活琐事,或者忙活着繁琐的家务,有的人家会带着孩子在村里玩闹,处处流露着祥和的气息。
阿曼达平静地观望着远方,口中轻轻道了声:“去吧。”
伊莱的反应稍微慢上一点,他将目光从手里长长的纸条上移开,这是捡自托万身上的那份清单。
上面除了贸易明细,还由托万自己标注了来往的收货地址,也多亏了这份清单才能找到确切的位置,就指向村里某间屋子的后院。
他带着探寻的目光,抬起头答应了一声,便一个人朝着村子里走去。
伊莱沿着房屋背阴处悄悄走过,村里没有人特别注意到他,大家都在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就算偶尔抬头看见,也以为是谁家的孩子在这里散步。
阿曼达将马停靠在树旁,背靠着树干眺望远方的村庄。
顺着伊莱行走的方向,阿曼达看到那间屋子门口的空地上,三个年纪尚小的孩子正蹲在一起互相玩闹,不远处的树墩上坐着一个老人,看着孩子们时面上满是慈祥的笑意。
其中唯一的女孩年纪最大,看上去显然更加稳重,此时正教训着身边那个顽皮的男孩。
在姐弟二人身边,还有个年纪看上去最小的男孩,带着些乖巧天真的笑容,蹲坐着看哥哥姐姐打闹。
伊莱趴在房子背后,怔怔地看着三个年纪相仿的孩子许久,忽然像是从某些梦境中苏醒一样,又悄然缩回了房子后的阴影里。
他来到这间屋子的后院,将背上的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轻轻放在后院门口,包裹露出的空隙中,散落出一条洁白裙子的衣角,和一截木制训练剑的剑柄。
安德烈夫人原本为大女儿买的那条裙子已经沾满了污垢和鲜血,哪怕努力擦拭也脏得不能再穿了,伊莱好不容易在集市附近的一片狼藉中,翻找出来一条完好无损的裙子。
之后他又在散落的商队货物之间翻出一些方便携带的小物件,一股脑的塞了进去。
这个并不大却塞得很满的包裹,就是伊莱能找到的,托万夫妇身上所有还完好干净的遗物。
伊莱低头看着这个包裹许久,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那枚旧帝国金币,将它塞进了门口的包裹里,接着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不再留恋地转身离开。
“回来了?走吧。”
阿曼达看着伊莱沉闷地回到马前,此时马上还挂着那把破损的长剑,便问道:
“下一个地方在哪,标出来就走吧,这是最后一站了,之后就该和我回去了。”
伊莱点了点头,在阿曼达的帮助下上了马,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这个村子,望了一眼房前还在嬉笑打闹的姐弟们,他们对残酷的真相还毫不知情。
黄棕色的骏马扬起健壮有力的蹄子,没一会的功夫,村子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影子,逐渐消失在山丘之后。
他凭着记忆里埃布尔曾聊到过自己家乡的位置,在地图标好了记号。
几天之后,二人便来到了与法尔兰相邻的一个小王国,布鲁克王国,埃布尔家乡的小镇就坐落于王国西北部。
这次伊莱花了些心思才找到埃布尔的家,听埃布尔说过,他的父亲是一位猎户,而伊莱走遍小镇,发现只有一家属于猎户的房子,位于小镇边缘,房门口挂着一颗带角的公鹿头颅。
此时已是黄昏,镇子里来往行走的人不多,当伊莱来到猎户家对面的时候,一个老人正坐在房门外的凳子上。
他的一条腿裹着层层绷带,手边摆靠着一根拐杖,表情看上去有些急躁,似乎正为了什么事而苦恼。
在老人面前还站着一位身穿奶白色衬衫的女士,浅金色的头发整齐地盘在头顶,裤子是比较便于行动的条纹长裤,脚下踏着浅色长靴,与镇子里的其他人相比显得更加精致优雅。
本来正抱着长剑走过去的伊莱忽然放慢了脚步,尽管他已经确认了这里就是埃布尔的家,但此刻即将面对他父亲的时候却忽然有些犹豫。
“黛西,你还是回去吧,他一时半会是不会回家的。”
老人说出的话让脚步越来越慢的伊莱顿时停滞在原地,他抱着残剑的手臂微微有些颤抖,胸腔里的心脏加快了跳动。
“我我父亲做出的决定,从来都不会为了我改变,但我还是想再见他一面,埃布尔他,有写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那位衣着精美的女士声色中显得有些低沉,这让离他们不远的伊莱很想立刻转身离去。
怀里的剑如同千斤重,他想装作自己从没来过,也从没听到过他们的对话,他感觉自己的脸庞上罩着一颗烙铁,肆意灼烧着自己。
可是他耳边传来的询问声让他被钉在原地,他抬起头,对上了老人带着几分疑惑的目光。
“孩子,你怀里抱着的剑能给我看一下吗?”
见伊莱缩回了目光,抿着嘴沉默不语,老人忽然吸了口气,抓着身旁的拐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越过身前的女士来到伊莱面前。
老人的呼吸明显加重了。
“这是”
他甩开拐杖,拿起残破的长剑,眼睛带着血丝瞪得溜圆。
他用布满褶皱的手细细抚过剑身的每一处细节,最后在剑柄上残存的皮质绑带上停留。
此时那位女士也赶了过来,看到这把剑以及老人的反应,立即捂住了张开的嘴巴,瞪大了双眼。
“叔叔,这是埃布尔的剑?”
伊莱闭上了眼睛,他感觉鼻腔里有些酸涩,但面对老人的目光他却感到彷徨,也不敢睁眼看面前这两个悲伤绝望的人。
心脏的跳动如同闷雷般沉重,甚至震得伊莱的脑袋都有些发昏。
他记不得最后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小镇的,脑子里只留下两个跪坐在地崩溃的模糊影子。
女士带着懊悔的声声哭喊和老人哀痛欲绝的悲鸣,如回声般飘荡在耳畔久久难以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