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头顶深邃的夜空中,星光明亮通透,日复一日在空中轮转的月亮也已经抵达了最高点,此刻的绿洲小镇入口,竟然变得有些寂静。
那些如同鬼魅般突然冲出来的异教徒,明明杀戮起来几乎癫狂,却在首领的指引下如同早有计划般,各自向着目标区域,将那里的居民和旅人屠戮殆尽。
制造了商队的血案后,他们如不满足的蝗虫,纷涌向另一个区域,此时竟然没有一个邪教徒留在这里。
伊莱失神地站在被血染成猩红的沙石地上,四周被残缺破碎的尸体包围,就在天黑之前,他们还是伊莱记忆中举杯欢笑的样子。
他感觉自己的精神即将崩塌,过去遇见的暴徒和亡命之徒在这场灾难前如同儿戏。
他见识过许多拾荒者为了一口食物在自己面前大打出手,直到一方被活活打死。
但那些人死前的样子,在此时托万夫妇和全商队死状的衬托下,显得如此不值一提。
伊莱扑通一声跪倒下去,溅起了粘稠的血水和染红的沙土,在浓郁腥臭的血气刺激下,哗啦啦的呕吐起来。
他吐的如此剧烈,并伴随着强烈的咳嗽,咳得几乎要把胃、肠子,还有一切五脏六腑都呕吐出去。
脑袋里像是塞满了迷幻药剂,朦胧模糊的视线直直看向自己的呕吐物,那里面好像还夹杂着某些绿色的痕迹。
伊莱差一点就要面朝地面倒下去,一头栽进血水和自己的呕吐物中,但他倔强的用纤瘦的胳膊撑起整个身体,脑袋微微颤动着,说不清是泪珠还是汗水从脸颊上滑落,滴滴答答落向地上的污垢。
连续的逃亡和紧绷的意志让伊莱头痛欲裂,见到这片惨剧后的落差又让他差点吐到昏死过去。
他才只有六岁,可不论怎么流泪啜泣,骨子里像是天生浇筑了一层钢筋,就是不肯倒下。
可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向谁倔强。
就在眼睛睁大到极致,布满的血丝仿佛要撑爆眼球的时候,伊莱忽然觉得精神稍微轻松。
尽管感受并不强烈,但在几近崩溃边缘的时刻,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显得如此清晰。
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身边,安德烈夫人散落的背包边上,露出一道橙黄色的微光,伊莱抹了把眼泪强撑着让目光看过去,他辨认出那是一块琥珀色的宝石。
几天前的篝火盛宴中,托万夫妇入夜前把玩过的那块。
目光刚一触及时,伊莱的心脏便响起了一声沉重的鼓点,气势之重甚至让他短暂的忘却了头和胃部的不适。
伊莱颤巍巍的挪着跪地的膝盖,来到背包前,将那颗宝石拿在手里,如同那一晚上视线不自觉的停留一样。
怔怔的望向自己手中,视野甚至模糊起了琥珀色的重影。
这块宝石像是有什么魔力一般,将伊莱的目光牢牢吸附其中。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怒吼,吼声中蕴藏的熟悉感如同一盆冷水,浇灌在失神的伊莱头上,让他立刻恢复了清明。
他焦急的将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紧接着听到那里传来阵阵模糊的轰鸣爆炸声。
听上去声源离自己有些距离,像是在小镇的另一头,像是自己一路提心吊胆来时的方向,像是自己被某个人搭救匆匆逃离的地方。
伊莱抹了抹脸上沾染的肮脏污垢,看了一眼另一边被完全堵塞的小镇出口,堆叠成一团乱麻的破损马车,像是上天为自己下定的决心。
本来破碎空白的内心再度出现了目标,他决定赶回去,哪怕自己这么的弱小,这么的微不足道,哪怕他不知道缘由的如此渴望活着,哪怕最后即使赶了过去也因为太迟而来不及救人。
伊莱摸了摸已经失去弹丸的火枪,这显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的安全感,但他仍旧迈着孱弱的双腿,克制着酸痛和颤抖,大步奔跑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一路上见到的邪教徒似乎比刚才少了一些。
不管是无意的巧合,还是伊莱刻意的隐藏自己的踪迹,最终都奇迹般没有遇到一个邪教徒的追杀。
当他再次回到那个路口,回到小镇居民区的沙土屋之间,只见遍地都是一动不动的邪教徒尸体,似乎已经没有活人在场了。
这些东倒西歪的尸体中间,埃布尔已经松开了手里的剑,屈膝跪倒在地上,仰着头朝向星空,已经没了生机。
剑士双眼怒目圆睁,嘴巴微微张大,脸上还维持着不甘和愤恨的神情。
四周的地面像是经历过什么小型的爆炸,在血没有蔓延到的地方留存着某些焦黑的痕迹。
巧合的是,爆炸的另一边就是那座早就被烧毁了的房屋废墟,门前的简陋告示牌歪歪扭扭,竟然没有倒下。
不远处的房屋墙边,邪教徒小队的首领瘫倒着靠在墙边,破损的服饰上全是血迹和剑伤,背后的墙体还留着大片向下摩擦滑落的血痕。
也唯有他,还浅浅的向外吐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似乎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此刻勉强将眼睛撑开一条缝,注视着伊莱。
伊莱微垂着眼睛,把目光从奄奄一息的邪教徒首领身上挪开,默默握紧了拳头。
埃布尔的剑掉在离主人不远处的沙地上,已经被四周弥漫的血水浸成红色。
伊莱走到近前,将剑从地上捡起,剑身上布满了锯齿状的破损痕迹和道道细小的裂痕,一侧的剑格已经断裂,缠在剑柄上的裹布也脱落了大半。
沉默不语的伊莱有些吃力的提着剑,朝着墙边的邪教徒走去,每走一步,心里的那份不甘便被放大一截,好像先前的压抑与崩溃正一点点朝着愤怒转变。
邪教徒微微抬起头,哪怕这样一个动作看上去都有些勉强,伊莱握着残破长剑的手忽然开始发抖,紧接着用力握住,强行将自己遏制住。
“至少这次,我还能报仇”
邪教徒听着伊莱稚嫩却深藏着怒意的声音,反倒吐出一声讥笑,连带着血沫一起从嘴边飞溅出来,他的胸口开始剧烈的起伏,像是疼痛难忍般咳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伊莱愤怒的攥紧剑柄,那双白嫩的手掌边甚至被挤压得通红。
“一个小拖油瓶,还在这放什么狗屁咳咳”
邪教徒肆意得咧开嘴嘲讽着,全然不在乎自己咳出更多的血块。
伊莱握剑握到紧绷的手忽然一松,呼吸都为之停滞,邪教徒反倒笑得更厉害了,甚至笑出了声。
“哈哈你以为他为什么死在这,他逃不掉吗?咳!咳咳没有你,他早就逃了,我我可拦不住他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越来越癫狂,露出被血丝填充成猩红的双眼,这份尖锐的目光和他的讥笑,如一根尖针深深刺入伊莱的内心。
“我不是的”
伊莱再次开始发抖,手上的剑像是千斤重量,却无论如何不愿松手让它坠落地面。
下一秒,伊莱感到自己的胸腔被浓浓的愤恨和屈辱填满,而自己身体之外的空气中,浓郁到几乎实质的悔恨和羞愧疯狂的挤压着自己。
他死死盯着邪教徒的眼睛,那颗猩红色的眼球如同有魔力般将伊莱的视线禁锢住,不停的激化着他冲动的情绪。
没错,就是这样
杀了我
就用这把剑替他报仇
伊莱的脑海里忽然响起邪教徒的声音,如同传说中诱惑人心的魔鬼,不断的督促他,不停的推动着他抬手。
“杀了你!”
在自己内心情绪的催化和外部的刺激下,伊莱再也忍耐不住,他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高高举起了剑,怒吼着深深刺进了他的胸膛。
这一剑甚至刺穿了邪教徒的身体,向后扎入了沙土中,但被洞穿生机的邪教徒却骤然发力,双手死死抓住了没入自己胸口的剑,哪怕双手被锯齿状的剑刃割伤也毫不松懈。
他再次发出狰狞的狂笑,但这一次是更加放肆,更加疯狂,如同心愿达成般的笑意。
本该顺着剑身向下滴落的血忽然逆流而上,沿着剑刃向上流淌,朝着伊莱的手汇聚而去。
伊莱惊愕得想要松开手,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就像是被强力粘胶牢牢粘住,或是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把自己、剑以及邪教徒三者严密绑定在一起。
血流触碰到了伊莱的手,并没有停止逆流,而是继续沿着手臂,在衣物之下肌肤之上流淌。
粘腻且冰凉的异物感令伊莱感到惊悚,他拼命向后仰去,想要拔剑挣脱出来,结果毫无作用。
“好好迎接我送你的礼物!小崽子,吾主于我的这份恩赐,于你就是一份诅咒,你就替我承受到地老天荒吧!”
邪教徒的身体表面浮现出道道黑色的印记,它们如同滑腻的蠕虫,在身体表面顺着血液蠕动,并跟随着逆流的血一同流上了剑刃,流到伊莱的双手,跟随着血液攀附在伊莱的全身。
如同毒蛇般缠绕在伊莱身体上的血液齐齐调转方向,全部朝着他胸前心脏的位置汇聚过去。
当第一抹混杂着黑色诅咒的血痕抵达时,伊莱感受到钻心剜骨的剧痛,令他眼前一黑几乎昏倒过去。
可其余的黑色痕迹还在随着血液不断流向心脏,一波又一波的剧痛将伊莱疼醒,他只能清醒着承受这份痛苦。
到了最终结束的时候,伊莱的眼睛甚至看不见面前邪教徒狞笑的表情,只剩下一片昏暗,耳朵也听不清对方逐渐衰弱下去的讽刺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