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只觉得肩膀传来剧痛,他从未承受过如此之剧痛。
翻涌的刺痛感犹如潮水一般向他呼啸而来,冲刷到无法站立。
他就这样,突兀的捂住肩膀,一点点的弯下膝盖,好像想要跪倒在地上。
魔鬼在不断地围绕着他说,哥哥,求你了,求你了。
他咬紧牙关,想忍住正欲破口而出的哀嚎。
等到苏晓樯回过神时候,路明非已经半跪在地上,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别说了别说了。
路明非是什么时候跪倒的,她刚刚嘴里好像还在数落人家的不堪,只是自己略微崩溃了走了一下神,怎么路明非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了?
她还是按住了翻涌浮现的疑问,忍不住的将手伸了出去想去抱住跪倒在地上的男孩。
路明非在不断颤抖着,冷汗已经把他全身都打湿了一半,嘴唇更是被咬的全无血色。
可惜她最后还是犹豫了一下,选择伸手去扶起路明非。
“没事吧?怎么突然这个样子了?到底发生什么了?”
她带着急切询问声响起,只是路明非没法将其中的弯弯绕绕掰碎了说给她听。
最后只能从牙关里憋出几个字:“松手,让我缓缓”
“还松手,你都疼成这样了还让我松手!”苏晓樯的声音大了几分,甚至还带着点质问的意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只是你再不松开,我就要被你给掐死了”
路明非这话说完,她才发觉自己手上的力气用的太大了,想到这里她才有些不安的松手,只是又怕路明非重新跪倒在地上,最后只能用一种奇怪的姿势微微把路明非托着直起身子。
“你别乱动啊,我打电话,现在就送你去医院!”话语落下时带着不可觉察的颤抖,她一边支撑着路明非,一边艰难地拿出手机给司机打了个电话,叫他立刻上来帮忙。
“别,别去医院,让我回家躺一会,躺一会就好了。”他强撑着说完这句话,最后想起来苏晓樯好像还不知道自己住哪里,“加州阳光”
“别说了,我知道你住哪里,你现在闭嘴给我老老实实待着别动!”
苏晓樯扶着他慢慢的往墙边挪动,让他能倚靠着墙。
司机上来的时候,路明非已经几近昏厥,早就听不见苏晓樯那些急切的关心了,他强撑了这么久已经算是坚韧了。
小魔鬼一直都没有离开,依旧趴在他肩头,用手指轻轻地戳着他的痛感爆发处。
如果现在这会在家里,他怕不是早就开始惨叫了,只是现在还在酒店,甚至不远处就是宴会厅,他还不能放肆的喊出声。
至少要回了家再鬼哭狼嚎也不迟。
紧接着,他能感受到苏晓樯和司机一起扶着他上车,现实里后来发什么了什么就都不知道了,他也不关心了,只是相信苏晓樯能处理好。
因为梦里有人在等他。
他沿着那条狭长幽闭的走廊,再次回到了那间教堂。
老旧的教堂和上次来时见到的并不相同,现在的教堂更加腐朽。
脚下也不再是浓稠厚密的水银,而是泛着腐烂恶臭的鲜血池。
魔鬼正穿着一套神父的衣着,上面还残留着些许血迹,衣服并不合身,看上去像是他不知从哪里是抢来的。
“哥哥,你来了。”
他的话突然引动了什么莫名的力量,沉浸在血池里的教堂突然开始不断颤动。
有什么东西突然从血池里钻了出来,死死地钉在他的肩膀上。
那是一根树枝,上面还刻着一些莫名的文字,路明非根本看不懂,但却突然明白了那些文字的意思。
它在说,贯穿。
“我被当作奥丁的祭品,将自己献祭给自己,在那无人知晓的大树上!没有面包充饥,没有滴水解渴,我往下看,拾取卢恩文字,边拾边喊,由树上掉落。”小魔鬼双手合十微微颔首,虔诚地说着奥丁的自述。
真是讽刺,在基督教的教堂,用着佛教的手势,说着北欧神话的主神。
更讽刺的是说这段话的人,自称魔鬼。
“哥哥,这就是奥丁,你肩上的就是昆古尼尔。”
“你把我喊过来想说什么?还是说想让我感受一下你的剧痛?”路明非咬紧牙关,嘴里时不时的嘶哈几下。
在这个诡异的梦境里,自己好像强大了不少,连带着忍耐的能力也有着不错的提升。
“我想你了,哥哥。”小魔鬼嘟囔着,脸上难得的挂着些许不开心。
“我们俩不是昨天才刚见面?”
“昨天才见过吗?总感觉过了很久的样子,被钉死在昆古尼尔上的时光还真是,度日如年啊。”路鸣泽走到他跟前,有些自嘲的笑着,眼中的黄金瞳也黯淡了不少。
“我真的讨厌你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说着我根本听不懂的话,我以前根本就不认识你。”
“可是我还记得你啊,哥哥。”小魔鬼一点点的拉近了和他的距离,抬起双手抚摸着他的脸。
连肩膀上的疼痛都快要忘却,路明非突然想让时间就停留在此刻。
只是路鸣泽打破了这种氛围,只见他小巧的手掌顺着路明非脸不断下滑,最后紧紧地握住了昆古尼尔,一点点的将长枪拔了出去。
“你该走了,哥哥。”
昆古尼尔慢慢调转了方向,随即就贯穿了魔鬼的肩膀。
一股子不知从何而来的斥力瞬间浮现,不断地把路明非推出教堂。
他就只能这样,被推了出去。
教堂那腐朽的大门关闭前,他听清了魔鬼在这个短暂的梦境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哥哥,你以后会为我,把它拔出来吗?”
肩膀上的剧痛缓缓消退,他也随即睁开了双眼。
是陌生的天花板,周围传来的气味是浓厚的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苏晓樯的体香,一点点的弥漫进他的鼻尖。
路明非慢慢侧过头,直视着身旁的苏晓樯,女孩正盯着他看,四目相对以后,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他先开口:“你应该送我回家的。”
“你要死啊路明非!你都晕过去了我还送你回家!”苏晓樯顿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医生说你的身体根本没什么事情,快老实给我交代,刚刚到底怎么了?”
“我说了没事,你偏偏不信。”
“我说有事就是有事,别跟我犟嘴。”
“行行行,您说得对。”
“还敢讲白烂话转移话题!”苏晓樯见他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抬手就要打他,可是等到手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力气又软了下去,“你们都是这样,一个个的都瞒着我,什么都不和我说。”
他想说我多了个莫名其妙的弟弟正被昆古尼尔钉死在教堂里呢,还问我会不会以后把他救出来。
只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默默地蜷缩着身子,好让自己躲进被子里。
原来真正的心疼某个人的时候,关于那个人的一切,他是说不出白烂话的。
“不许缩着,你给我出来!”苏晓樯张牙舞爪的掀开他的被子,不让他滚回自己的角落,“不许变回以前那个样子,我都这么努力的拉你一把了你就这样回报我?”
“路明非,你能不能别一遇到事情就缩着脑袋躲起来啊!”
女孩的这句话里带着点无可奈何的颤抖,顿时让他木愣住了。
他就这样维持了一个半缩不缩的姿势,任由女孩把他的四肢重新拉开,放平。
苏晓樯没有继续再多说什么,就是这样坐在他的床边。
时间一直在流动,但他就这样平躺着。
明明和柳淼淼说的是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少,结果落在旁人眼里,自己还是以前那副模样。
苏晓樯说的没错,他还是一遇到自己不想深思的事情就会滚回自己的那个阴暗角落,等着时间慢慢过去,事情也随之尘埃落地,这会他才会重新从那个角落里滚出来,接着又当做无事发生,重新过自己的安稳日子。
路明非嚅动着嘴唇,把目光重新聚焦在苏晓樯脸上。
有很多话要脱口而出,但是汇聚的千言万语又把喉咙狠狠地堵住。
最后他只能轻轻地说了一句。
苏晓樯,我好疼啊,真的好疼啊。
接着他就把头转了过去,不想让已经逐渐模糊的双眼暴露出去。
他在想着小魔鬼现在又怎么样了,是不是还钉死在墙壁上,压在天父的雄伟雕像下面。
被水银,被鲜血浸湿全身。
被打断双腿强迫着跪下,跪下忏悔。
他没由来的想起了一句话,是圣经里的一段,那是他很小的时候,在收音机里听见的。
那迷惑他们的魔鬼,被扔在硫磺的火湖里,就是兽和假先知所在的地方。他们必昼夜受痛苦,直到永永远远。
路明非看不见的另一边,苏晓樯也随着他转头而转身。
也在强忍着不让眼泪滑落下来。
没人能知道她听见路明非说自己疼的时候,她的心情。
她变成了忏悔室里沉默的神父,聆听着教众的忏悔,却又不能发出多少声音。
聆听事迹的旁人,应当保持一个旁人的距离。
她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拉起来路明非。
整间病房里,回荡的反而是她的抽泣。
路明非听见了这抽泣声,反倒是强硬的把自己从情绪里拉了回来,直直的坐起身,有些不安的看着已经背对他的苏晓樯。
他没有犹豫,跳下了床,鞋都来不及穿,急急忙忙的跑到苏晓樯身前说着什么安慰的话。
苏晓樯压抑的泪水再也没有止住,汹涌的滑落了下来,却还是一边胡乱的擦着眼泪一边说着对不起。
他倒是听不明白了,但这不妨碍他抚慰别人。
这就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也是他唯一擅长的事情。
他嘴里一直说着些你有什么可对不起的,你这不是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嘛,你看看我,我现在已经不衰了啊,干啥啥都行吃啥啥都香,我现在连寒假兼职都找好了,加上我父母这些年给我寄的那些钱,我下半辈子都衣食无忧了混到老死都不是问题,哎呀先别哭了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路明非伸出手想帮苏晓樯擦眼泪,迟疑了一会,想学着以前楚子航的模样,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
但想来这样还是显得有些亲密了,所以最后还是把手放在女孩的后脑,一点点的把苏晓樯的头埋在自己的小腹上。
楚子航当时和他说的是,不是你的错。
他现在也没有多少话能挤出来了,最后也只能安慰着说,苏晓樯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她就是这样,看见了自己的不安和懦弱,然后就伸手想把自己从角落里拉出来。
她已经做得够好了,只是自己不争气,总是想着滚回去。
病房里最后的声音不再是苏晓樯的哭泣声,这种结尾,路明非并不喜欢。
最后在病房里回荡的是他一声声的安慰,都是同一句话。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