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人走後烏秀就悶着不說話, 低垂着頭神色陰郁,明衣看他一眼,覺得他像只散發負面情緒的小怪獸。
荀嘉薇給她比了個手勢, 示意自己要不要回避一下, 明衣點點頭。
于是帳篷前只剩下他們兩人。
烏秀想問又不知道怎麽問,他甚至有點不敢看明衣, 心裏糾結成一團毛線,因為他覺得明衣肯定知道了, 知道了他難堪的身世。
叛國者的兒子, 實在是不怎麽光彩, 更別提他父親還背負着上萬地星士兵的命債。
其中之一就有如今的軍團長常璟。
那場禍事讓常璟失去了父親。
小時候烏秀根本不敢看常璟的臉, 盡管對方只是冷言冷語的唬他,并未作出什麽真的傷害到他的舉動, 但他還是自認低人一等,滿心愧疚,是一個欠債的人。
明衣完全沒去想烏秀的心理活動, 她不慌不忙地将白天知道的消息告訴了烏秀。
“你上了安和星的S級暗殺名單,明天軍團會安排外出, 讓你将安和星的間諜引出來。”明衣說, “明天安排的是海港巡邏, 應該不會互換身體, 到時候你小心些。”
烏秀沒想到會是這麽離奇的消息, 擡頭茫然地看着明衣:“安和星?”
明衣點點頭, 問他:“你對自己上了安和星最高級別的暗殺名單有什麽想法嗎?”
烏秀一臉莫名:“為什麽是我?”
明衣仔細瞧了瞧, 沒發現撒謊的痕跡,看來他本人也很震驚這件事。
“估計是嫉妒地星有你這麽優秀的人才,所以想要提前除掉。”明衣聳了聳肩, 随口開着玩笑,“你相信英蘭軍團嗎?”
烏秀雙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相信。”
明衣點點頭,又問:“你相信明天的引誘間諜計劃,他們會保護好你嗎?”
烏秀:“相信。”
“行吧。”明衣單手支着下颌歪頭看他,“還有一個消息。”
烏秀眼皮一跳,莫名覺得這最後一個消息才是重點,是比他上了安和星的暗殺名單還要震驚的事。
明衣望着他,烏秀卻不自覺地低垂了眉眼避開這目光,只聽見她沒什麽情緒起伏的聲音說:“你父親想從英蘭軍團手裏帶走你,明天很可能也會有所行動。”
這瞬間烏秀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他站在無數英靈墓碑前,被他們的家屬和地星的士兵們注視着,那麽多雙眼睛全都在看着他,或是憎恨或是厭惡,但他們克制着,克制着将那股憤怒宣洩到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身上。
正是這種克制的厭惡讓烏秀更加惶恐。
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說服自己,那是父親的錯,不是他的錯。
烏秀曾發誓,他不會背叛地星,也絕不會成為像父親一樣的人。
但他卻無法活得坦蕩,無法将自己是叛國者的兒子坦然公之于衆。
這個秘密被明衣知曉,偏偏是被明衣知道了……烏秀有些懊惱,早知道當時就該什麽都不管沖出去拉着明衣不讓她去的,就算被當成瘋子也比——額頭猝不及防地被彈了一下。
明衣語氣森然:“我跟你說話呢,你在這夢游?”
烏秀摸着額頭呆了一瞬,瞧見明衣蹙眉望着他說:“聽清楚我剛才說的沒?”
“……沒。”烏秀喉頭微動,此刻望着他的那雙眼睛漂亮的不像話。
“上士官說,不要相信你父親,我轉告給你的。”明衣說,“你不會在這跟我演父債子償的悲慘戲碼吧?我對你父親是什麽人幹了什麽事一點興趣都沒有,你也別給我因為這種事自閉不說話。”
烏秀:“……”
這瞬間他的心情十分微妙,想哭又想笑,明衣話裏的嫌棄味讓他都來不及委屈,只是跟平時一樣産生了深深的無奈感。
“萬一明天真有你父親的人來接觸你……”明衣話還沒說完就聽烏秀打斷道,“我不會跟他走的。”
明衣輕挑下眉,目光玩味。
烏秀低垂眉眼,聲音又沉又悶:“他是叛國者,地星通緝的死刑犯,如果真見到了,我會殺了他。”
遠處吹來的海風輕輕拂過他面龐,溫柔地撫摸他的發梢。
明衣凝視他半晌,忽然問:“你母親呢?”
烏秀不說話。
兩人之間陷入長久的沉默。
直到高子煜在不遠處跟明衣使眼色,示意她過去談談,明衣這才起身離開。
烏秀沒有阻止,他依舊低垂着頭,像被明衣甩了,全身都被孤寂落寞籠罩着。路過的宣俠跟荀長宇瞧見後大驚,前兩天還對明衣嚣張傲慢的家夥終于自食惡果了?
高子煜選了一個僻靜的角落與明衣會面。
看見她朝自己走來時高子煜差點喜極而泣,這是多麽不容易的一件事,最近每次他想跟明衣單獨談談都會被烏秀冷眼看過來,如今成功見面後,高子煜竟詭異的有種排除萬難的成就感。
高子煜嘆息道:“你跟烏秀……”
“英蘭軍團已經知道暗殺令的事。”明衣一開口就是顆重磅炸彈,把高子煜炸了個粉身碎骨。
他花了三秒時間才反應過來:“怎麽會!”
明衣面不改色道:“剛才烏秀跟我說的,上午他被帶去基地見了上将軍,英蘭軍團得知了暗殺令的事,準備明天讓我們去海港巡邏,試圖引誘間諜行動再抓獲。”
高子煜驚得後背出了一身冷汗,喉嚨幹澀,下意識地吞咽,又舔了舔幹涸的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理清思緒。
“消息可靠嗎?”他目光複雜地看明衣,“烏秀連這種事都跟你說?”
這可是機密,英蘭軍團那邊肯定叮囑過他不準說出去的。
明衣微微笑道:“你覺得他會不跟我說嗎?”
高子煜心想:烏秀果然是個戀愛腦,沉迷美色壞了大事。
又看了看微笑的明衣,她也是真的心狠,利用烏秀對她無底線的喜歡幹着間諜的事。
高子煜說:“那我們該怎麽辦?距離任務時間已經過了……”
“什麽都不做。”明衣盯着他略顯不安的眼,“明天就老實呆着,什麽都別做。”
高子煜:“可錯過了明天的機會……”
“機會總會有的,但絕不是明天,如果你想死就動手。”明衣語氣平靜,但傳遞的信息卻讓高子煜渾身一抖。
他可以肯定,如果自己動手失敗了,在被地星活捉前會先死在明衣手裏。
高子煜忍不住又想起畢業那天教官們的對話。
明衣殺掉的同伴,是與他從小一起長大、是他唯一的朋友。
等高子煜回過神來時明衣已經走遠,他擡手擦了擦額上的汗,低頭神色隐在陰影中,又在原地站立良久才離開。
第二天正如明衣所說,劉上尉一早就宣布了今天将安排軍校生外出巡邏的事,他們将此安排解釋為訓練的一種,同時批準了他們攜帶武器。
部分人都挺興奮,因為身穿裝備與攜帶真正的槍械武器對彼此來說有着不同的象征意義。
烏秀沉默地穿着裝備,檢查武器,看起來十分平靜,沒有半點情緒起伏。宣俠在旁跟他說着什麽都随聲應和,但好兄弟還是察覺出不對勁來,往明衣那邊瞥了眼後悄聲問:“你倆昨晚是不是吵架了?”
昨晚明衣跟高子煜談完回來後烏秀已經不在了。
對于宣俠的提問烏秀搖了搖頭沒說話。
宣俠嘆道:“早跟你說別那麽對明衣了,現在流行前期愛答不理,後期追悔莫及,你可別這麽折騰自己。”
烏秀抿唇,将檢查好的武器別在腰間往隊伍走去。
這次巡邏兩人一組,随機匹配,也不知似巧合還是別的,高子煜被分到與明衣一組,兩人在飛船上面面相觑,高子煜甚至有些惶恐,難道他們的身份被識破了,英蘭軍團是故意這麽安排的?還是說他們心中早就有所懷疑,所以才用這種辦法來試探?
眼看高子煜已是滿頭大汗,明衣啧了聲,壓低聲音略略不耐煩道:“你就這點心理素質?”
高子煜被說得一個激靈,忙擡手擦着汗。
他們雖然沒跟烏秀分到一組,卻跟他在同一個區域巡邏。莫烏斯海港,是207區五大海港之一,來往最多的是第二宇宙的商船。明衣看着前方的人山人海眨眨眼,手放在腰間武器上點了點,邁步朝海岸線走去,已經有不少商船靠岸正在卸貨,附近已有人虎視眈眈。
高子煜還在擦汗,點了點耳邊通訊,擡頭去看走在前邊的明衣,她好像一點都不緊張。
“你就不懷疑嗎?”高子煜快步跟上她,忍不住低聲道,“為什麽是我們兩個分在同一組,而烏秀又為什麽只給你透露今天的計劃,我們是不是已經暴露……”
明衣聽得噗嗤一笑,眼角餘光都未給他:“你不是懷疑,是在害怕吧。”
“連烏秀一根頭發絲都沒碰到就開始害怕,你真的能勝任這份工作嗎?”
高子煜腳步慢不下來,明衣話裏的冷淡和随意像是一把火點燃了他心裏的所有負面情緒,他再次擡首看向前方的明衣,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明衣,我知道你當初從教學營畢業時的暗殺對象是聞恩。”
明衣停下腳步,幾乎是聽見這個名字時她腦子裏就閃過無數記憶碎片。
那個叫聞恩的少年,話多又愛笑,是她的同期,是陪着她走過人生最艱難困苦的戰友,也是她最後親手割下了對方的頭扔到教官桌上,成為了他們口中最優秀的間諜士兵。
似乎是從那天開始,最優秀的人變成了最失敗的那一個。
本就因為親手殺了朝夕相處的戰友而心态出了問題,來到地星又被一連串的打擊導致崩潰,開始懷疑自己殺了戰友才換來的機會到底有什麽意義,最終自暴自棄選擇放棄一切。
“後來我整理聞恩的遺物時,發現了他的任務卡,也許你也早就知道的,你們互相是彼此的目标,可聞恩沒想過要對你動手。”高子煜深吸一口氣,眼中滿是壓抑與痛苦,“不是誰都跟你一樣冷血無情,我确實無法勝任這份工作,如果不是安和星畸形的政權,我跟聞恩根本不會進入教學營!我不信你不會知道,教學營裏的人都是被賣進去的!”
被父母因為那幾十星元,将不到十一二歲的孩子賣給了教學營。
成為士兵,他們都不是自願的。
在那個年級他們沒有崇高的理想,沒有屬于自己的未來,沒有自由。
高子煜幾乎說到哽咽,放在身側的雙手微微發抖,眼神卻有幾分怨恨:“你其實也是啊,被你父親為了給弟弟湊學費而賣進教學營的不是嗎?你也跟我們是一樣的啊,為什麽卻要裝作與衆不同的樣子,為什麽……選擇殺了聞恩?”
明衣緩緩轉身,再往下邊臺階走幾步就能到港口邊下水尋找自己的屍體,可她卻因為高子煜的話而停下腳步。
透過高子煜眼中的怨恨與顫抖的眸光,明衣忽然間想起很多年前剛被養母帶回去的自己。
同樣混亂的國家,被稱作畸形的政權,活得狼狽不堪的小孩。
那個渾身上下都散發着玫瑰香味的女人把她從髒亂不堪的泥潭裏帶出來,卻不是為了給她美好溫柔的生活。
在沙提的貧民窟,人越窮越會作惡。
這樣的地方沒有善人。
在高子煜顫抖的目光注視中,明衣擡手壓下被風撩起的鬓發,莞爾笑道:“為什麽?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因為二選一,必須死一個。
高子煜望着她,提起的心髒瞬間墜落到底,憤怒壓過理智,在他邁步上前欲要為聞恩報仇的瞬間,港口傳來一聲巨響,爆炸的煙雲沖天而起,刺耳的警報聲都被淹沒在一聲接着一聲的爆炸巨響中。
兩人同時朝港口看去,那是烏秀負責的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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