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黄金地段,占地广大的武功侯府邸外。
并没有像许多人以为的会有车水马龙,许多咸阳大人物来看望武功侯的场景。
要知道武功侯可是吃了皇帝赐下的药,才暴病不起的。
这事情光是听在耳朵里,就让人觉得不正常。
更别说现在咸阳城里各种风言风语,四处都有谣言在传播。
据说中尉军在城里抓的胡乱造谣的人足有十余个,如今脑袋已经悬挂起来示众了。
朝堂上的公卿,大多都是人精,在事态没有弄清楚之前,谁敢掺和进来啊。
能在此时关心武功侯,并来此看望的,大概也就是他那几个真正的亲信了。
“让我们进去,我们要看看君侯!”
黑臀站在门口,对挡在门前的侯府管家大声叫起来。
身后,留在咸阳城的涉间、卢绾、钟离眛、郦食其、郦商全都来了。
至于萧何、樊哙、曹参三人,则是在受封之后,先回了泗水郡,等待日后的任命,并没有在此。
黑臀、涉间等人一个个面色激动,希望能入府看望赵佗。
挡在门前的人名为孟忠,是长公主陪嫁来的人,因其做事认真,颇有能力,故而被任命为侯府管家。
如今面对这一个个激动的想要进府的高爵者,孟忠不免紧张道:“诸位勿要为难小人了,君侯已经吩咐今日不见客,还请诸位先回去吧。”
“不可能,君侯最爱吾等,他不可能不见我们的,让我看看君侯吧。”
黑臀嘶声叫了起来,眼睛里已是饱含泪水。
钟离眛和卢绾也跟着请求。
郦食其面色一动,伸手止住众人,对那孟忠道:“君侯人是清醒的吗?”
孟忠知道眼前的人都是武功侯的亲信,略微犹豫了一下,便道:“回郦左更,君侯只是身体有恙,不便行动,其余无碍。诸位到来的事情,我已经向君侯通禀过了,他说请诸位先回去,日后恢复过来,便邀请诸位前来一叙。”
郦食其想到昨日和赵佗交谈,对方还生龙活虎,与他畅聊方士的场景,不由微微一叹。
他止住叫嚷的黑臀道:“君侯既然这么说了,吾等也不要在此打扰君侯,先回去吧。”
黑臀咬牙道:“君侯暴病不起,还不知是什么样子,真是痛煞我心,若是不能亲眼见到君侯,我又怎么能回去啊。”
“够了,君侯吩咐,你不准违抗。”
说话的是涉间,他红着眼盯着黑臀,拢在袖中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黑臀被涉间一瞪,低首含泪道:“涉间,君侯他……”
远处传来一阵声音。
众人回首,皆神色愕然。
那是皇帝的车驾。
……
“陛下,武功侯府已到。”
赵高熟练的停下马车,对车中的始皇帝恭声回禀。
车舆中传来淡淡的“嗯”声。
始皇帝捞开车帘,从舆中走下来。
“臣等拜见陛下。”
郦食其等人远远看到,一齐跪伏着行礼叩拜。
始皇帝扫了他们一眼,见到都是“赵党”之人,便点头应了一声,挥手让他们免礼,然后大步往侯府中走去。
看着皇帝往侯府走去,黑臀咬着牙,又向涉间望去。
涉间面无表情。
钟离眛和卢绾两人握紧了拳头,紧盯着皇帝的背影。
郦食其小声道:“君侯是皇帝之婿,又为国之栋梁,深得皇帝喜爱,现在皇帝亲自来看望君侯,我看跟在他后面的那人是御医夏无且,应该是特意来为君侯医治。尔等千万不可乱信谣言。”
没人吭声。
……
武功侯华丽宽阔的府邸中,因为皇帝的到来,乱成了一团。
面对大步走入府中的始皇帝,众多侍女、奴仆都慌乱的跪伏在两侧,战战兢兢。
始皇帝没有理他们,只是让侯府管家领路,自己带着夏无且等人大步向屋里走去。
“见过父皇。”
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从屋中走出来,向着始皇帝行了一礼。
始皇帝脚步一顿,看到面前的人正是自己的女儿嬴阴嫚。
相比在宫中时机灵活泼的少女模样,如今的嬴阴嫚嫁为人妇,身为人母,身上已经是有了一种属于妇人的雍容姿态。
只是今日的她面色有些苍白,脸上似乎还带有淡淡的泪痕。
这让始皇帝心头猛然一紧。
他沉声道:“赵佗如何了?”
嬴阴嫚盯了皇帝一眼,咬唇道:“良人昨日服药之后,到了半夜便腹痛难忍,辗转难眠,如厕十余次,现在只能躺在床上,暂无力拜见父皇。”
始皇帝和身后众人脸色大变。
腹痛难忍。
如厕十余次。
躺在床上,无力动弹。
始皇帝脑海里想起一个疾病名,看向身后的夏无且,问道:“莫不是肠澼(pì)?”
肠澼,是《内经》上的说法,到了后世,又被称作“痢疾”。
在这个医学尚显稚嫩的时代,这病真的会死人,而且死亡率还不低。
面对皇帝说出的名字,夏无且纵使是皇家御医,也感觉额头冒汗,摇头道:“要先看了再说。”
始皇帝点点头,但脸色已经黑成了一片。
他示意嬴阴嫚领路,跟在后面向屋中走去。
始皇帝的耳畔,还回荡着嬴阴嫚刚才说的那四个字。
服药之后。
赵佗的病,果真是因为吃了朕赐下的药吗?
那为什么朕吃了就没事呢?
想到在宫中听姚贾说的那些流传的恶毒谣言,始皇帝心中的怒火又升腾起来。
他根本没有害赵佗的心。
现在的始皇帝年富力强,有镇压天下的雄心,哪怕赵佗功绩再高,他也从来没有忌惮过。
更别说,赵佗这八年来为大秦所作的种种事情,他都看在眼中。
他欣赏都来不及,又岂会对其进行加害。
当始皇帝走入屋中,看到卧在床榻上脸色苍白的赵佗时,心情更加沉重和难受起来。
赵佗张嘴:“臣……赵佗……见过陛下,还请陛下,恕臣……不能……。”
“不用行礼,不用多言。”
始皇帝连忙开口,听到赵佗那颤栗的声音,一说话脑袋上就冒出来的虚汗,心里就十分难受。
“臣……谢过陛下。”
赵佗虚弱的开口,嬴阴嫚连忙上前,拿出一张绢布,细心的为赵佗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看着这一幕,始皇帝心头堵得慌。
他想到赵佗曾经的模样。
大殿之上,昂首挺胸怒斥刺客的少年。
誓师台上,满身英武气概的大秦将军。
纵马扬鞭,东灭六国,北征胡夷,何等英雄气概,现在竟变得这么虚弱起来。
始皇帝深吸口气,说道:“赵卿先休息,朕让无且给你看看,他是整个咸阳最好的医师。”
夏无且领命上前,对赵佗先行了一礼,说道:“见过君侯。”
“有劳了。”
赵佗虚弱一笑,心中闪过警惕之意。
夏无且。
这可是秦汉时代最为出名的医师。
虽然夏无且出名的原因并非是凭借医术,而是靠着一手“精准药囊投掷术”,赢得秦王政“无且爱我”和两百镒黄金的奖赏而出名。
但夏无且作为一名医师,能够出现在秦王政接见燕使荆轲的大朝会上,本身就说明他的医术不凡,否则岂能提着药囊上朝。
故而当夏无且先观望了赵佗的脸色,又让他伸出舌头打量时,赵佗的额头上不停的有虚汗冒出。
“还请君侯说一说症状吧。”
夏无且坐在榻旁,伸了一只手搭在赵佗的腕上,一边切脉,一边询问。
赵佗深吸口气,攒了些力量,一口气说道:“昨日半夜忽然腹痛,感觉肚……肠里有东西在翻滚刺痛,我便如……厕,约十一、二次,开始时泄物呈彩色,后来渐为脓水……”
赵佗断断续续的说着。
夏无且脸色严肃的点头。
望闻问切,其中病人对症状的叙述十分重要和关键。
毕竟一些东西,医者是无法看出来的。
听着赵佗的述说。
旁边的始皇帝额头已经开始冒汗了。
如果没记错,他有时候吃完方士所献的奇药,泄物真的是呈现其他颜色。
不一会儿,赵佗说完,夏无且也切完了脉。
他沉声道:“君侯身体确为大虚之状,发病如此急促,恐为外邪入体,不知君侯昨晚吃了哪些食物。”
赵佗叹道:“昨日吃了些面食,以及瓠、葵菜、还有些南方来的柑……橘和果物,皆为常见的东西,平日里……也有食用,应无问题。”
旁边的嬴阴嫚眉头微皱。
她如果没记错,赵佗自从成婚以来,就从来没吃过橘子,但昨日却突然让人取来一些楚地的柑橘,而且数量还不少,现在想来倒是有些奇怪。
不过嬴阴嫚也吃过那些来自楚地的橘子,并无异样,她略一思索,便道:“君侯所吃的食物,昨日我也吃了,应该没问题。”
夏无且点点头。
赵佗苦笑一声,低着脑袋说道:“后来又服食了那药。”
始皇帝身子颤了颤。
赵佗面色苍白,身体虚弱,连话都说的断断续续,一开口就冒汗,更曾一夜如厕十余次。
这般种种,已是说明了他吃的东西有问题。
夏无且也说出了“大虚之语”。
始皇帝蓦然回首,看向跟在身后的中郎将蒙毅。
“去将所有炼药的方士给朕押过来,一个都不能少!还有他们所炼制的药物,也一起拿过来,蒙毅,你亲自去!”
“唯!”
蒙毅立刻拱手应命,大步退下。
看着蒙毅离去的背影,始皇帝的眼中有火焰在燃烧。
他在出宫前,就已经让人去拘押那些方士,防止他们跑掉了,准备让廷尉府进行审问。
但现在,始皇帝觉得还不够,必须要立刻把那些方士押过来才行。
他一刻都等不了。
如果真是药有问题。
那就要人头滚滚,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