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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百三十四章 有趣的地方
    要不是还有统战价值,天亮后施纶就会被架出城门,扔进汉江里洗澡了。

    无锡人这个标签还是很有价值的,毕竟未来东林党大本营就是无锡。

    此时林泰来心里已经有了点保人的想法,但在做决定之前,肯定要先把事情彻底弄清楚。

    所谓“阿附权贵”,原来指的是张居正时代老黄历,那么“贪贿”指的又是什么?

    施纶对此答道:“敝东主上任以来,归集各处赎罪、火耗银一万余两使用,此次也遭人检举。”

    林泰来就追问道:“只有这个?”

    施纶非常确定的回答说:“确实只是这些。”

    对官府而言,钱粮方面的火耗、损耗很多时候都是糊涂账,不较真就没事,较真也能算问题。

    一万多两糊涂帐对干了几年的封疆大吏而言,也不算太大数目。

    如果这位秦中丞被弹劾的罪行只是“阿附张居正”和“一万多两糊涂账”这样的罪名,那多半是被“斗争”了。

    林泰来拿了从吏部抄来的沿途各省官员档案翻了翻,心里大致就有数了。

    放在五百年后,往往官员出了事都不知道是被谁坑的,但这时代判断敌友相对简单的多。

    主要因为是在熟人社会的背景下,人际关系模式相对简单,无非就是血缘、同乡、同年、师生等几种。

    特别是在信息流通慢、人员流通途径固定、信息公开度比较低的环境里,简单模式足够用了。

    遇到了问题,只要从这几个方面去找,总能找到些脉络。

    就拿巡抚秦耀遭遇弹劾这事来说,现在是被御史郭实死咬着不放。

    刚才施纶也说了,这位郭实郭御史是赵南星的同县同乡,听说还是姻亲。

    而湖广本省大员里,恰好按察使侯世卿与赵南星、郭实同出自真定府,这巧不巧?

    而且侯世卿升按察使的时间,恰好是赵南星当吏部文选司员外郎的时候,这巧不巧?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林泰来信了这就是巧合,因为他这经常这样巧合。

    所以林泰来又对施纶意味深长的说:“秦中丞向我求援,看来也是深思熟虑过的啊。”

    估计自己也已经被秦中丞研究透了,知道反清流势力是他的“政治正确”。

    而且自己这样“主动”上门的,比远在京师的“权贵”更实用。

    想到这里,林泰来也挺无奈的。

    身居高位者总会被别人仔细研究,然后有针对性的迎合,谁也免不了。

    施纶不敢正面回应,上位者肯定讨厌心思被猜透的感觉,只能试探着问:“九元公意下如何?”

    林泰来思考了一会儿,秦巡抚这两种罪名全都属于有人拉一把就没事,没人管就倒霉的情况。

    于是又对施纶开口道:“等到了武昌,见过你家东主再说吧。”

    这意思就是,初步暂定可以答应,具体到了武昌再看看缘分。

    主要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性质恶劣的罪名,保人难度比较低。

    而且就算保不住,也不会引火烧身,没什么危险。

    施纶闻言大喜,请求道:“愿随从九元公前往武昌。”

    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怕林泰来跑了,救命稻草就没了,所以请求跟随。

    林泰来也无所谓,自家随从有二百多人,再多一个也不影响什么。

    次日继续出发,林泰来坐在船上,一边欣赏汉水两岸风光,一边与顾秉谦、施纶闲谈。

    作为绝对核心人物的林泰来忽然有感而发的说了句:“当今的湖广特别是湖北,真是个最有趣的地方。”

    顾秉谦心里波澜不惊,因为在东主日常里,突发的奇谈怪论实在太多了,没必要动辄大惊小怪。

    但施纶一心逢迎林泰来,脑子立刻开始高速运转。

    但是都运转到快烧了,他也没想明白,“最有趣”到底是何解。

    这时候,又听到林泰来继续补充了一句:“未来这十几年在湖北做官,应该不会无聊。”

    施纶的大脑继续运转到冒烟了,还是没有理解九元公的深意,但又不敢随便发问,唯恐犯了窥测上位者心思的忌讳。

    幸亏有顾秉谦询问道:“东主何故有此感言?”

    林泰来倒也不是胡编,在万历中期,湖北绝对是最出乐子的地方之一。

    而后闲着无聊的林泰来生了些谈兴,随口道:“首先,这地方近年来文学兴盛,三袁公安派不就发源于湖北么?”

    施纶脑补了一下,这帮人讲究解放天性,时常纵酒纵欲,要说“有趣”也不是不行。

    而后林泰来继续说:“其二,听说李贽李卓吾近年一直在麻城讲学,听讲者有数千人?”

    施纶惊讶道:“连九元公也听说过李卓吾?”

    林泰来点头道:“狂禅之说,早有耳闻。”

    这位李贽,在晚明思想史上也是个鼎鼎有名、极为特立独行的人物,甚至可以说是独一无二。

    此人主要特点就是反传统理学,曾有一句名言——不必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堪称石破天惊,其他读书人谁敢这么说?

    而且李贽曾经公开抨击程朱理学为伪道学,更是狂人里的狂人。

    即便林泰来以狂闻名,私下里对理学不以为然,但也没公开这样说过。

    不是在晚明这种民间宽松的环境,还真生不出李贽这样的人。

    只是在历史上,李贽的结局不大好,后来被极端维持理学道统的官员连连向皇帝检举。

    万历皇帝便下旨捉拿李贽勘问,但下狱后李贽就自杀了。

    在晚明这种思想言论宽松的环境里,李贽都能被打成思想犯,可想其观点多么惊世骇俗。

    施纶见林泰来提起李贽这个争议性巨大的名人,一边小心翼翼观察林泰来的脸色,一边回话说:

    “九元公有所不知,今年李卓吾被告为左道倡乱、妖言惑众,目前被左布政使刘东星接到藩司衙署避难。”

    主要是李贽这个人的争议性实在太大了,就算在湖广官场内部,对待李贽的态度也是非常分裂的。

    如果不是左布政使刘东星这个巡抚之外的最大人物庇护了李贽,还指不定闹成什么样子。

    在不清楚林泰来如何看待李贽的情况下,施纶也只能尽可能的客观说明情况。

    功名到了林泰来这个地步,左手九元右手文坛盟主,已经不屑于隐藏自己的文化观点了。

    如此便对施纶说:“所以说湖北有了李贽这样的人,岂不有趣?

    如果你们罩不住李贽,就送他去苏州吧!我建了所横塘学院,可以请他在那里讲学。”

    “呵呵呵呵。”施纶陪着笑了几声,心里迅速记下,林九元对李贽倾向于认可。

    等回到武昌府,该提醒东主秦中丞不要在这个争议性问题上与林九元意见相左。

    谈兴正浓的林泰来又继续道:“至于湖北第三个有趣地方,就是楚藩在此。宗室笑话里,楚藩三分有其二!”

    听到这里,施纶再次“呵呵呵呵”的笑了一遍,像是为领导讲笑话捧场一样。

    楚藩指的就是楚王,封藩于湖广,王府就在武昌城里。

    在大明藩王世系里,楚藩宗室规模算是比较大了,虽然没有开封周藩那么夸张,但也有十几个郡王。

    当然最关键的是,楚王府算是最富裕的王府之一,起码比周王府富裕多了。

    但说起楚藩,在文臣眼里确实挺乐子的。

    四十六七年前,楚王世子指使武士在宴席上,用铜锤当场锤杀楚王。

    这是在个大明史上,唯一世子杀亲王父亲的案件,相当之炸裂。

    然后连续两代楚王都是婴幼年继位,对楚藩其他宗室彻底失去了威望和约束力。

    随即楚藩宗室就陷入了混乱状态,各种乱七八糟的骚事层出不穷。

    比如几家宗室为争夺某家财富,打群架混战时,不小心把路过的通城王打了。

    这位通城王可不是普通郡王,当时楚王年幼,通城王代为摄理王府事务,相当于楚藩摄政王。

    被打的摄政王暴怒,随后联合文官反杀那几家宗室,抢走了财富。

    故而听林泰来提到楚藩,施纶真以为是在讲冷笑话。

    他笑过后又说:“其实楚藩现在应该还好,毕竟本代楚王到了而立之年,已经长大成人,而且身体康健,不像是会早逝的样子。”

    以前楚藩乱子多,主要是因为在过去几十年,大部分时间楚王幼弱,宗室完全缺乏管束,类似于一个大家族没有族长。

    现在楚王长大成人,只要重新将宗族之长的威望树立起来,乱象应该就会减少。

    这时候林泰来反而笑了,隐晦的说:“楚王成人,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这才到哪?你们都以为闹剧已经结束了?其实楚藩的真正大乐子才准备开始!

    熟悉历史的都知道,晚明有明宫三大案,其实在万历中期,楚藩也有一个藩王版本的三大案,一个比一个乐子。

    楚藩三大案的核心要素,就是围绕肥羊楚王的家产展开充分说明了什么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还有个巡抚,在楚藩三大案中,奉旨审问宗室,却被一群宗室起哄打死。

    若大明宗室乐子有一石,其中八斗在楚藩。万历中期在湖北特别是武昌做官,绝对不会寂寞。

    聊天得多了,更加熟悉后,施纶的胆子也就大了,问道:“九元公为何如此说?楚藩难道还有什么不妥?”

    在无关紧要的时候,林泰来不介意展示一下自己的“预判能力”。

    这也是一种人设塑造技巧,当别人看到自己的预判屡屡成功后,在遇到事情时,自然而然的就会信服自己。

    于是林泰来就预言说:“楚王数十年来积弱,而宗室久不受约束,桀骜不驯已经根深蒂固,如此干弱枝强,岂能不乱?

    而且还有个关键是,楚王太富裕,其他宗室的日子又不好过,差距太大,不患寡而患不均。

    你们看吧,楚藩内乱只会越来越激烈,宗室和楚王之间必将如同仇敌,至于何时能平息,只有天知道。”

    无论信不信,施纶这时候只能说“九元公高见”!

    如此一路过去,在汉口转入江水,抵达武昌城汉阳门外码头。

    此时武昌城有九座城门,每座城门的主要特色都不一样。

    汉阳门面对大江,算是西边正门,也是最重要的城门。

    贵客上下船和入城都从汉阳门走,而且大名鼎鼎的黄鹤楼就在汉阳门这边。

    在码头停船,准备上岸时,作为半个地主的施纶向岸上看了眼后,奇怪的对林泰来问道:“九元公还通知了别人?”

    林泰来答道:“官面上有你们就行,没有通报别人。但是我与荆州袁家有些私交,所以就通知了他们。”

    施纶恍然大悟,难怪岸上另外多了一大批半儒半商的人物。

    这袁家乃是湖北当今最大的粮商,实力强劲不单指的是规模,而是大范围跨区域长途买卖的能力。

    这袁家每年能稳定的向苏州输送数万石乃至于十万石粮食,这种能力就不是其他同规模粮商所具备的。

    横跨上千里的生意,和本区域生意完全是两回事。

    现在施纶明白了,袁家为什么可以安安稳稳的大批运粮去苏州贩卖。

    上了岸后,林泰来便对施纶说:“今晚就不劳烦你了,我先与袁家会聚。”

    施纶有点意外:“啊,这…”

    林泰来说了句:“放心,明天也一样。”

    然后林泰来就转向袁家人,施纶连忙又说:“怎么也得将九元公送到住处。”

    袁家那边已经有个老年文士迎了上来,恭恭敬敬的说:“在下袁士瑜,对九元公景仰已久,今日终于得以拜见!

    犬子数年来承蒙九元公关照,一直不胜感激!”

    林泰来叹道:“令郎袁宏道什么都好,文学优长,人品过硬,就是为人处世太消极啊,总想急流勇退。

    他已经升到苏州府管粮通判了,还在琢磨如何辞官放归山林的事。”

    袁士瑜答话说:“上个月已经再次训诫过了!叫他安心在苏州做官,不然家族无他容身之处!”

    林泰来满意的点了点头:“如今苏州又换府尊。正需要稳定,令郎绝对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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