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万林走上塬时,太阳已经出来了,金黄色的光从山对面的子午岭照射而来,林间的薄雾随之消散。
酷热的一天便从此开始。
下地割麦的人,早都拉回来好几趟了,有的甚至在天麻麻亮之前就下地了,没有收割机的年代,人们比鸡还起的早。
来到大碾场上时,老二一家人已经在铺麦了,他家田多麦也多,就是没有槛牛,因此为了节省几块钱的碾麦钱,等老大家的牛等到了现在。
远远的,一个长相略显白嫩的小伙子看到赵万林,就主动走上前去打招呼,还文质彬彬地说:“阿四达,你好。”
他是用普通话讲出来的。
赵万林一听“你好”二字,就知道这家伙是谁了,是的,十有八九都是老二赵万钧家的大儿子赵唐芳。
名字也起的很别致,是大岭村少有的既带父姓又带母姓的叫法。
他母亲姓唐,叫唐先琴。
顺手就递给赵万林一根‘西麗’烟,笑着道:“阿四达,你尝尝这烟,是广東本地的烟。”
他又半方言半普通话说了一句。
他妈唐先琴哭笑不得,囔囔了一句,“你跟你四达说话就好好说么,一会阴一会阳,你看你这怂样子。”
“么事,我能听懂。”赵万林立刻道。
然后他婉拒了他,重生前自己就已经戒烟几十年了,重生回来不抽也没啥感觉,便决定不抽。
赵唐芳竟有些尴尬,心说自己从千里之外的花花世界回来一趟也不容易。
本还想着显摆一下,这么快就吃到闭门羹了?
他四达可真是一点都不给自己留面子。
实际上,赵万林也知道,这家伙出门打工也就是两三年的样子,而且这两三年混的也是一言难尽,算是勉强糊口吧。
由于车费贵,他本来也不敢回家,奈何唐先琴想儿心切,又端地赶上了麦收,托老三赵万山写信,连续催了三次才终于把他催回来。
出过远门的人就是不一样。
一身崭新的白色的确良衬衫,下半身灰色阔腿裤,也就是所谓的喇叭裤,衬衫必须要撇进裤腰里,否则就不能彰显出他腰上还挂着一条黑皮带似的。
对了,脚上还穿着一双半新旧皮鞋,不过擦的是油光瓦亮的,穿皮鞋一定会有袜子,袜子是这年代极其流行的墨水蓝,看起来是又土又清新。
看着赵唐芳“还没开始就结束了”的难堪心情,赵万林也没过多解释什么,反手就给一人来了一根卷死面馍。
“来,尝尝,这是四达做的。”
赵唐芳尴尬地将烟插进盒子,接过卷死面馍。
唐先琴也争着得了一个,因为是赵万林亲手做的,她吃着心里有说不上来的滋润。
可别说,真正尝了几口就真的给香到了。
“阿万林,你这死面馍里卷的是啥东西?咋这么好吃?”
赵万林相信她是有感而发,笑着道:“没啥,就是些韭菜和红萝卜丝丝。”
说着又大方地递给了一根,“只要你觉得好吃,就再吃一根,碗里还多着哩。”
随后赵万林又分别给了赵唐宁和赵唐亮弟兄俩,以及他二哥赵万钧,一人一个,最后给田美娥和两个儿子。
实际上,赵万林还是很关心田美娥的感受,好在看她很快就吃完一根,香的还想再吃一根时,他的心里就有种说不上来的高兴。
“万林,你这是咋做出来的?”田美娥一脸的不可思议。
舔完嘴唇上的残渣,紧接着就迫不及待又开始了第二根。
唐先琴早就吃完了两根,眼巴巴看着赵万林碗里的,想吃又不好意思开口。
她是个胖女人,好吃又勤快,身胚子又高又大,跟赵万钧不相上下,但她可是个灵活的胖子,要知道这年代的胖子可是十分罕见的。
说来也奇怪,她就是喝水都能长胖的那种。
扎着一根长长的大麻花辫,有赵万林手腕粗,大脸盘子,都37岁了,可还是看起来就跟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一样。
穿一身浅灰色衣服,土里土气,跟一个外天人一样,往人面前一站,压迫感十足。
是的,站在赵万林面前,就像一对强弱悬殊的红蓝选手。
尤其是她在赵万林面前害起羞来,简直能把他吓死。
但赵万林知道她的心是好的,她只是长得比较特别,但勤劳能干使她牢牢掘住了赵万钧的心,十几年如一日,给他生了三个儿,如今都变成愣头小伙子了。
“二嫂子,你还要一根吗?”
“不不,我吃饱了!”唐先琴急忙摆着胖手婉拒。
赵万林二话不说,又给往手里塞了一根。
果然,耐不住美食的诱惑,还是接了,最后一根她舍不得一口吃完,一点一点挤牙膏一样的吃。
越吃越香,回味无穷。
吃了几年洋味的赵唐芳,此时竟香到想流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掏了几句心窝子话。
“阿四达,说实话,你这馍——”
“不是馍,是卷死面馍。”唐先琴纠正道。
“嗯,卷死面馍,真的好吃的很,我在广東一直吃大米,把我都吃败咧,真不想吃了。”
说的有点结巴。
“今儿吃到咱老家的卷死面馍,我真的啊!真的我想说,这是这世界上最好吃的——”
瓷了三秒钟,才说了下去,“卷死面馍。”
他没念多少书,因此言语谈吐都略显得简陋而笨拙。
但赵万林知道他只想表达这卷死面馍好吃。
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再看看田美娥的表现,好像没什么表现,只顾了吃了,一个接一个地吃,许是因为这卷死面馍是自家的,所以她吃的气长,无拘无束。
两个儿子也吃的忙忙碌碌,赵东阳不小心把一坨菜掉地上了,给田美娥看到,她恨恨地拍了他一把,叨叨道:“你好好吃么,弄掉在地上干啥?你不知道这粮食来之不易?”
然后弯腰捡起来就吃掉了。
这一幕看的赵万林不由地深吸了口气,想说什么,还是打住,好吧,自己看习惯了就好。
老二赵万钧吃完瓷了一会,看赵万林碗里还有七八根,忍不住开口说道:“没想到你还会做饭,能把一个简单的死面馍做这么好吃。”
实际上他还想再吃一根,只是不好意思直说。
这就是大岭村人的含蓄,赵万林一眼就识破了,赶紧又拿出一根递了过去。
赵万钧忸怩了两下,最终还是笑着接了。
“二哥,你想吃就吃,甭跟我说这么多铺垫的话,咱是一个妈生的,亲兄弟,就甭客气了。”
然后赵万钧就尬笑了,由于言外之意被赵万林拆穿,一时间脸都红了。
还是赵唐芳比较开朗活泼,土话说叫“活泛”、“冲实”,他直接主动跟赵万林索要。
赵万林笑着道:“你瞧,咱唐芳出门二年,到底是冲实多了,你看老二和老三,还是个老实疙瘩,自己明明还想吃,却不敢开口要。”
说着,目光游移至俩人身上去。
“是不是?你俩碎家伙!”
赵万林说话的口气,完全就像是一个老年人口里说出来的,无不给人一种老气横秋的感觉,实际上,他跟赵唐芳一样大,也至不过比另外两个侄子小几岁而已,说他们都是同龄人都不为过。
是的,要不是他辈分大,这样说话肯定是不妥的。
说完,就主动给了他们一人一个。
很快,一大老碗里的卷死面馍就剩下两三根了。
看着他们一个个吃的无比解馋的样子,赵万林心里甚是高兴,自己从做熟到现在也只尝了一个。
正要吃,田美娥立马叫住道:“剩下的两个待会我给咱达端过去,叫他老人家尝尝肯定会很高兴。”
赵万林恍然大悟,一拍脑袋道:“对啊!你不说我竟还给把事忘了。”
这时细嚼慢咽的唐先琴突然向赵万林发出疑问。
“阿万林,你这馅里面,黑黜黜的东西是啥?”
赵万林的心咯噔了一下,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唐先琴人虽高大勇猛,但她的心可是比谁都细,想了想,舔着舌头说道:“看起来像是芢渣渣。”
“对对对!”赵万林赶紧附和道。
很快,他的语气就坚定了起来,解释说自己如何如何用芢做的。
然后,唐先琴就打消了心中的疑虑。
忍不住说了句,“唻我回去了就试试你这做法,可是,没芢——”
嘴里碎碎念叨着,终于引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大家齐齐地看向唐先琴,目光灼灼,竟弄的唐先琴都怀疑自己说错了话。
“吃,快吃,再过一会敬平就牵着牛来咧!”她象征性提醒一句,然后所有人就又放心地吃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