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地上一捆一捆的麦子,赵万林脸上却是一点丰收的喜悦也没有。
热辣的太阳下,忙活了一阵子,赵万林就感到头顶像烧着了火一样难受,连呼吸都像是在喷火。
两条肌肉紧实的胳膊,早已晒成了赤铜色,在阳光下熠熠泛光。
1983年啊!
赵万林心想,要是时光能再往后逆流十几年,乡亲们看到收割机会是怎样一番心情?
由于布鞋的底子早已磨穿,每走一步都十分小心,生怕给这尖锐的麦茬扎破脚心。
捆完麦腰子,赵万林人都傻了。
浑身黑汗四流,地里的黄土,麦秆上各种软体昆虫破裂的尸体,以及麦叶麦芒,搅合着汗液粘在腿上、胳膊上、脖子上,心里就极不舒服。
他口渴难耐,看着水瓶子里所剩不多的浆汤,又不忍自己独饮,而他的傻婆娘又不敢动,就这么硬扛着,连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
两个儿子,一个五岁多,一个四岁多,都跟他妈一样瘦的皮包骨头,好在都很听话,积极地拾着麦穗。
有一小撮了,便交给他妈缠紧,然后像战利品一样挂在细脖子上。
田美娥跟在俩娃屁股后,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
“好吃哩!美掫哩!拾麦穗穗换瓜哩!”
她说的是本地方言,赵万林一遍还没听太懂,直到听到“西瓜”两个字,才瞬间明悟。
多傻啊!靠拾麦穗能换多少西瓜?
不过看着两个听话的乖儿子,长得好看又贤惠的乖媳妇,赵万林这颗快给太阳晒死的心一下就给润活了。
幸福是什么?
不就是暴热的时候能啃上一口西瓜么?不就是盼着年年能有好收成么?不就是希望自己和两个儿子不再饿肚子么?
不就是简简单单地活着么?
想到这,赵万里立刻打起精神,一口气将捆好的麦捆装上架子车,用井绳捆扎实。
他不能再等了,他要搞快回去,找到那把神枪,给老婆和孩子打些野物补身子。
不,还要向自己老达证明,自己并不菜。
见架子车装的有一个麦秸垛大,田美娥就走过去心疼地说:“万林,你少拉点吧!地里还有很多,你一趟也拉不完,不如多拉几趟。”
老婆着急的样子,让赵万林很是感动,沉吟一下淡淡地说了句。
“放心吧美娥,我力气大着呢。”
可就是这么一句话,让田美娥的心又剧烈地跳了几下。
“他怎么喊我美娥了?”
“他说话的口气好生奇怪,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让田美娥吃惊的同时,也让她感到了欣慰,心说自己的男人要是一直都这样该多好!
赵万林拉着架子车正要走,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赵满仓一眼。
只见他挥汗如雨,永远也不知道疲倦似的,单膝跪在地上,左手半压倒一片麦秆,右手握镰,刀刃贴地,从眩二头肌里发出一股巧劲儿,往脚脖子处一拉,麦秆就齐茬茬地倒下去,然后他熟练地用镰头扶到麦堆上。
这一套组合动作极为娴熟,让赵万林看的十分心疼。
赵万林知道,父亲其实就是因为两年前分家时偏心,把将近二十多亩良田分给了三个哥哥,理由很荒唐,这里不必细说。
只分给了自己一大片毫无价值的野树林,和这三亩多地。
为此,他曾跟父亲嚷了一仗,父子关系都差点破裂。
就这样,为弥补遗憾,父亲就经常主动跑来帮自己干农活儿,任劳任怨。
不过如今想来,赵万林并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很高兴,尤其是那一片野树林,对他来说可是块风水宝地。
只是前世它太靠近子午岭,没人敢冒险跑去开荒,所以烫手。
如今只要自己拥有这块宝地,外加一杆神枪,就不怕老婆孩子饿肚子,就不怕过不上好日子。
走时赵万林还是对他达叮嘱了几句。
“阿达,我先拉一车回去了,您慢慢收着,累了就坐下来歇歇,咱也不着急,早晚收完都一样。”
老爷子听到这话,不仅没有发怒,反而心里暖暖的。
“难道万林他不怨我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莫名的想哭,四个儿子中,就赵万林狗日的最能伤自己的心,也最能恰到好处的让自己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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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大碾场的路上,赵万林一直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东边的子午岭看,打猎的种子在他的心底迅速地萌芽、疯长。
他清楚,如今的子午岭生态繁茂,各种凶禽猛兽数量巨大,种类繁多,而且又是打猎的好时节。
但凡有点技术的,都不会空手而归。
快到大碾场时,他就看到家里的大地院,地院里的窑洞,窑门前的大洋槐,核桃树,杏树等等,这一切他都太熟悉了。
山沟里野鸡的咯咯声,更是让他心动不已,这年头的野物是真的多。
转过地院,又是熟悉的秦腔调子,正不疾不徐地从收音机里流淌出来。
“说,说,说我穷,道我穷,人穷才干下了穷营生,昨晚我睡在那城隍庙,北风吹的我浑身冷,想那几年”
这种调子赵万林至少几十年都没听过了,如今再听,就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那个吃糠咽菜的糟年代。
是啊!如今他回来了,这调子怦然让他感到格外的亲切。
他知道这是秦腔《拾黄金》里的经典片段,声音很大,让整个大碾场都充满了热闹的气氛。
百忙之中,还能有这种雅兴的,除了他大哥赵万田还能有谁?
果然,下一秒赵万田的一口老鸭腔就从大核桃树下传了过来。
“万林,你这么快就拉回来了?”
说着,忙起身跑去帮赵万林推车,这里有个陡坡,一般没有两个人都很难拉得上去。
“咳万林,你可真快啊!”
赵万田媳妇儿杨宝珠跟着也打了声招呼。
她扛着一把铁锸,正准备锸麦秆,虽然头发乱糟糟的,把自己造扮的像个男人,衣服上到处都是补疤,可脸上笑得比谁都灿烂,大丰收的喜悦,让她走起路来都牛锃锃的。
“阿四达,我麦已经铺开了,我先碾,完了你再碾。”
说这话的人叫赵敬平,是赵万田的儿,19岁,牵着他家的大黄牛急匆匆走了过来。
牛屁股后拉着一个大辘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大辘轴已经轰隆隆地朝着麦秆堆中碾去了。
然后,赵万田和杨宝珠两口子立刻又陀螺一样转了起来。
这家人你一句我一句,都仿佛是在自说自话,赵万林本想说两句客套话,想想还是罢了。
大忙时期,不打扰别人才是尊重。
偌大的碾场上,至少有七八户人家同时在碾麦,有手脚麻利的人家,都已经在等东南风了,为了扬场,有的人家甚至已经在晒麦子了。
抢收和抢碾、抢晒都同样重要,怕的就是龙王打喷嚏,一年就白干。
赵万林也没过多犹豫,车也没卸,然后就往地院里跑去了。
地院也不远,就在碾场下面,这年代的人,都住窑洞。
重生归来,赵万林的头等大事便是要弄到那把神枪。
他火速来到地院,打开厨窑门,先是精准地从灶台上找到洋火,又从吊篮中找到尿素袋子。
这些对他来说都很重要。
然后他一转身,就看到水瓮里清澈的井水,正巧自己喉咙里干的冒烟,随手就舀了一马勺水,咕咚咕咚地干下肚子里去。
真爽啊!
这年代的井水,居然是甜的,是啊!可比前世的什么山泉还甘甜。
这是他身体本能的传出来的感受。
赵万林随即又忍不住环望了一番窑内光景,欣慰的是,这里的一切都跟前世一模一样。
内部是弧形空间,靠窑门盘着一个大土炕,土炕一头连着地窗,一头则连着灶台,其余都是水瓮、壁橱、案板等简单的摆设。
在看多了花花世界的赵万林眼中,这里可是真的穷啊!
穷的别有一番风味!
但有田美娥在,穷虽是穷了点,可从窑顶到炕上,再到地上都收拾的干干净净,至少还能像个家的样子。
赵万林目光迅速游移至地窗上,看到一个墨水瓶,里面还有点墨水,但对他来说这瓶子更重要,便倒出墨水,把煤油灯里的煤油往里面倒了一些。
然后心想有了洋火、袋子,以及煤油,还得弄一根棍子,可是举目四望,整个窑子里都没有。
是的,穷的连根像样的棍子都没有。
便锁了门,来到东窑,将烧炕的火棍给征用了,觉得还不够,又从柜子底下找到一双断了带子的包脚凉鞋。
很显然,这是田美娥的,坏了舍不得扔,硬是缝缝补补了好几层疤,既没有美感可言,又没有实用性。
便也果断给征用了。
正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狗吠,赵万林忽地又想起了前世的小黑,心中一喜道:
“简直就是天助我也!”
迅速锁了窑门,朝着柴窑方向跑去。
要去阴子里找枪,不能没有狗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