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贵霜国都,富楼沙。
当当当~~~
随着弥罗寺,也就是当世最大寺庙的钟声响起,整个富楼沙内一百五十七座寺庙的钟声迅速应和了起来。
悠扬禅净的钟声,响彻了这个鲜花繁茂、异果飘香的城市。
若是以前,贵霜王波调,身处金碧辉煌、气势恢宏的王宫内,听到这钟声,无论他当时在处理多么至关重要的政务,或者在安慰多么摇曳生姿的舞姬,都会马上抛下眼前的一切,静气凝神,专心致志念诵经文,祈求佛祖的保佑。
不过,今天,他却完全无动于衷。
他完全装不下去了!
去特么的狗屁佛祖吧!
他从来就没信过!
不过是贵霜国接近八成的人,信仰浮屠教。他如果不表现出对那什么佛祖足够的虔诚信仰,如何坐稳这国主的位置?
还有最关键的,如何让他代表的月氏人,和身为大夏遗民的贵霜五部休密、双靡、贵霜、肸顿、都密,团结一致?大家除了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关系,可不就这么点共同信仰吗?
只是今天,他实在是心烦意乱之极,没心情作秀了。因为,天策军长驱直入花剌子模行省,兵锋最远直抵阿姆河畔。贵霜军只能凭借精心布置的阿姆河天险,阻止天策军继续南下而已。而阿姆河以北的花剌子模行省,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消息了。
战况究竟如何?
到底是果真如他所想,天策军为攻打花剌子模行省的城池,耗费了太多的精锐士兵。现在只要他率主力出击,就能将天策军彻底击败?
还是,天策军没有消耗太多的实力,只是顿兵于撒马尔罕城下而已。
他需要再隐忍,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再出动主力?
抑或是,撒马尔罕无法抵挡天策军的凌厉攻击,危在旦夕,如今迫切需要他的增援?
不会的!
完全不会的!
撒马尔罕有十万大军,还有数十万的平民,乃是天下有名的坚城。姜耀那十几万精锐,打野战还可能所向披靡。但是面对那些坚城,贵霜人都学会制作抛石车了,姜耀还能有什么好办法?
波调摇了摇头,将这个可笑而荒谬的猜测,完全抛之于脑后。
也正是在这时,突然有人来报,大王子迦腻色伽,宰相摩罗联袂求见。
“他们俩怎么搅一块去了?”
按说,当朝宰相和王子结交,乃是大忌。结交得还如此明显,那就更是大忌中的大忌了。
波调心中生疑,宣二人进来。
蹬蹬蹬~~
贵霜大王子迦腻色伽,贵霜宰相摩罗,满面愁苦之色,走入了大殿。
“儿臣参见父王!”
“臣摩罗参见世人的拯救者,月氏、休密、双靡、贵霜、肸顿、都密共同的主人,贵霜之王!”
迦腻色伽、摩罗大礼参拜。
“免礼。”波调道:“你们二人,今日一起来见孤,到底所为何事呢?”
“呃……”
迦腻色伽、摩罗互相看了一眼,面露犹豫之色。
最终,还是摩罗开口,将一份公文高高举起,道:“启禀伟大的贵霜王,有……有花剌子模的情报送到。”
“快!拿来给孤看!”
现在波调最关心的,就是花剌子模的战事。当即,他连大王子迦腻色伽和摩罗联袂前来的疑惑都顾不上了,赶紧接过了公文。
“来,让孤看看,天策军到底是何等实力?他们现在是顿兵于撒马尔罕城下了,还是撒马尔罕城墙的边都没……啊!啊!啊!”
波调笑眯眯地接过公文,只稍微读了一段,就面色骤变,直接痛呼了三个“啊”字!
每个“啊”字,都凄厉无比,好像是三把尖刀,依次插入了他的胸口!
没办法,实在是太出乎他的预料之外了,也太惨烈了!
什么天策军连撒马尔罕的城墙都没摸到啊?哪个天策军顿兵于撒马尔罕坚城之下啊?
不存在的!
完全不存在的!
半个月前,天策军就全取了包括撒马尔罕在内的花剌子模行省,甚至,砍了超过了四十万颗脑袋!
非但如此,天策军在攻取花剌子模行省的过程中,不但损失微乎其微,而且实力大增!
因为,他们多了五六万,尝了贵霜人鲜血霪了贵霜女人已经毫无退路的贵霜仆从军!
事实上,这公文,就是贵霜使者丘塞尼写的。
他报着必死的决心,去挑衅姜耀。但是,姜耀不但没有杀他,而且就让随军,亲眼观看天策军征服花剌子模地区的整个过程。
白帐篷、红帐篷、黑帐篷……强制征召仆从军破城……破城之后的屠杀和分配子女财帛……
丘塞尼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不想看天策军也逼着他看。
因为,这不仅仅是给丘塞尼看的,更是给贵霜王波调看的!
姜耀要让波调清楚的知道,他轻率的挑衅,会引发如何惨烈的后果!
姜耀要让波调清楚的知道,他屠戮汉人之举,是多么的愚蠢,多么的大错特错!
事实上,电光火石之间,现在波调就想到,他自己犯了多少错了。
他至少犯了三次愚蠢的错误!
第一次,明明以他对西域三十六国的控制,已经得到了大宛王玩火的情报,却还是乐见其成。因为,他想引发姜耀和西域三十六国的战争,进而马踏凉州,为贵霜国开疆拓土。毕竟,姜耀只是占据三州之地的军阀,又不是大汉天子,能有多强的实力?
第二次,当姜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西域三十六国的时候。他应该尽起全国大军,会合康居的十二万控弦、大宛的六万大军,和天策军决战于贵山城。而不是,依旧低估天策军的实力,仅仅派五千军增援康居。
当然了,最关键还是第三次。
也就是康居之战后。他都明知野战难以战胜天策军了,就不该屠戮汉人,妄想通过挑起姜耀的怒火,凭坚城消耗天策军的野战部队。而是应该乖乖称臣求和。别管此举能不能保住贵霜了,起码保住贵霜王族,保全月氏人是没什么问题的。
而现在,姜耀的怒火倒是被挑起来了,但只有波调全族人的命才能灭!
这代价,他承担不起!
“父王,您怎么样了?父王挺住!贵霜不能一日没父王啊!”
“王上,您保重啊!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还有千万人口,百万大军!天策军,翻不了天去!”
大王子迦腻色伽和宰相摩罗,赶紧一左一右,将波调架起,出言安慰。
“你……你们……”波调满面苦涩,道:“是宰相看了丘塞尼的公文后,怕孤受不了这个打击,才叫大王子一起来安慰孤的吧?”
“王上英明。”
“将贵霜的国事败落到如此地步,孤哪里谈得上什么英明?其实,孤……好愚蠢……好后悔啊!”
噗!
波调再也坚持不了了,直接口喷鲜血,当场晕倒。
不幸中的万幸,摩罗心思缜密,不但叫来了大王子,而且早就备好了医生,就在殿外等候。
此时,赶紧让医生进来,给波调诊治。
两个时辰后,这位贵霜历史上数得着的雄主,才缓缓睁开了双眼。
“父王,您醒了?太好了!”
“王上,您终于醒了,真是佛祖保佑贵霜啊!”
……
眼见波调终于苏醒,迦腻色伽和摩罗,真是大喜过望——要不然呢?他们俩来处理目前贵霜的烂摊子吗?
“情况紧急,孤长话短说。”
波调毕竟是一代雄主,迅速将“后悔”“自责”这种对当前局势完全无用的思绪,完全抛开。
他吩咐道:“其一,赶紧派使者,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拦住丘塞尼一行。”
摩罗道:“王上放心……您没看到最后,丘塞尼是知道轻重的,他带着奴隶们和两千辆大车,刚过阿姆河,就停住了脚步,并且严密封锁了消息。”
“那就好。”波调这才长松了一口气,道:“不是孤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愚蠢,而是天策军的残暴,恐怕会吓坏贵霜的百姓,更不利于这场战争。这样吧,再传孤的旨意,严密封锁花剌子模之战的详细消息,只告诉百姓们,贵霜已经丢了花剌子模行省罢了。”
“遵旨。那……那四十万颗头颅呢?”
“就地焚烧,请高僧秘密超度,就地掩埋。孤再愚蠢,也不可能帮着姜耀,乱我贵霜的军心、民心。”
顿了顿,波调继续道:“孤还有第二道旨意。迦腻色伽!”
“儿臣在!”
“你不是和浮屠教走的甚近吗?去一趟弥罗寺,将珈蓝圣女请来!”
“是。”
迦腻色伽领命而去。”
大约半个时辰——
“圣女,请。”
在迦腻色伽的引领个,一个身着僧衣、未施任何粉黛的女子,走入了王宫大殿、
虽然穿着最为俭朴而宽大的僧衣,但仅仅举手投足间展露的一点点身段,就足以令宫中最美丽的女子黯淡无光。
虽然没有用任何脂粉,但是她粉面桃腮,唇若丹朱,齿似珠贝,更显其其天生丽质。
最关键是身上的气质,既皎然如高空中的明月,又洁似天山上的雪莲。
清冷,高贵,净洁。
好似天上的仙子,又像是佛国的天女,唯独不应属于属于这污秽人间。
此女就是浮屠教的圣女珈蓝了。
不仅姿容绝色,而且在贵霜国做了数不清的善事。
现在,她在贵霜具有着极高的威望,不知多少百姓认为她是菩萨下凡。包括贵霜王在内的贵人们,都对她非常尊敬,不称全名,而以“圣女”称之。
“珈蓝见过伟大的贵霜王。”
圣女双手合十,简单一个动作,都那么赏心悦目,清新脱俗。
波调道:“圣女免礼,请坐。”
“谢王上。”
珈蓝圣女在一旁就坐,微微躬身,道:“不知伟大的贵霜王,招珈蓝前来,到底有何贵干呢?”
“实在是有万千紧急之事,求圣女帮忙。”波调道:“天策军暴虐无道,率兽食人。他们,先屠了华夏的并州七郡,又灭了西部草原上的鲜卑人,犹不满足,还取凉州,占领西域三十六国,将无数良善的百姓掳掠为奴。如今,又侵占我贵霜花剌子模行省,将富庶繁华的河中地区,变成了人间地狱。”
“阿弥陀佛!”珈蓝圣女宣了一声佛号,修长而自然弯曲的眉毛微微颤动,明亮深邃的眼睛充满了悲天悯人之色,道:“天策军所做的那些恶事,迦腻色伽殿下,已经告诉珈蓝了。的确,天策军就是一群暴虐无道,率兽食人之辈,即便我浮屠子弟,也不能坐视不管。如果国主有需要的话,珈蓝应该可以说动贵霜境内的浮屠教,出黄金十万两,银三十万两,僧兵两万人,以助国主。”
波调却微微摇头,道:“哪里,圣女误会了。我贵霜的国库还算充盈,不需要捐资。两万僧兵倒是好,但是,恐怕也难挡天策军的兵锋。”
“那国主的意思是……”
波调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道:“孤的第二个儿子,婆湿色迦,落在了天策军的手里,不管境况如何,我就当他死了。三子、四子,尽皆年幼,难堪大任。当贵霜风如此雨飘摇之际,孤准备立长子迦腻色伽为太子。若孤有什么三长两短,迦腻色伽就是新的贵霜之主。”
“父王,不可啊……”迦腻色伽还想谦虚两句。
不过,波调却微微摇头,面色不悦道:“孤心意已决,吾儿勿复多言。总不会,你想抗旨不遵吧?”
迦腻色伽赶紧道:“儿臣不敢!”
“不敢,此事就这么定了。”
然后,波调又向珈蓝圣女看来,道:“天策军兵锋甚锐,光凭我贵霜的力量,恐怕难以抵挡。所以,孤想请圣女做的事,就是联络百乘、朱罗二国,请这两个国家发兵,帮我贵霜一起对付天策军。”
如今的天竺地区,主要是百乘和朱罗这两个国家。
贵霜之所以前所未有的强大,就是吞并了百乘国很多土地和人口。
如今,贵霜王既不想把这些土地和人口吐出来,还想请百乘出兵帮助贵霜,也只能求到对百乘和朱罗,都影响甚深的浮屠教身上了。
珈蓝微微点头,道:“王上英明。汉人有句话,叫做唇亡齿寒。天策军如此强大而残暴,贵霜正需百乘和朱罗帮忙。事不宜迟……”
她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直接站起来双手合十,道:“珈蓝这就动身,往百乘和朱罗一行。”
波调也站起来,双手合十,道:“多谢圣女慈悲,有劳圣女了!”
“珈蓝告退。”
珈蓝圣女微微躬身,飘然而去。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大王子迦腻色伽不禁叹,道:“圣女不但惊才绝艳、佛法高深、悲天悯人,而且如此尽心为我贵霜效力,实在是我贵霜之福啊!”
“你们都下去吧。”
“是。”
波调挥了挥手,命伺候的宦官宫女全部退下。
屋内只剩下了贵霜王波调、宰相摩罗、以及大王子迦腻色伽三人。
波调这才冷笑道:“可惜珈蓝圣女一心礼佛,无意男女之事。否则,如果愿意还俗,与你双宿双飞。就不仅是贵霜的福气了,而且是你迦腻色伽的福气!”
“父王您别乱说。”迦腻色伽满面通红,赶紧道:“圣女乃是天上的仙子,佛国的圣女,儿臣怎么可能升起亵渎之心?再说了,众所周知,儿臣喜欢的是楼兰的幽兰女王,对珈蓝圣女只是……只是……有所钦慕罢了。”
波调满面的不以为然之色,道:“你如果真的最喜欢幽兰女王,当初,为什么被你的兄弟婆湿色伽,抢了救援康居的差事?别告诉孤,你争不过他!恐怕在你眼里,幽兰女王是可能得到的,而那珈蓝圣女是高不可攀的吧?恐怕,你认为,幽兰女王连那珈蓝圣女的一根脚趾,都比不上吧?”
“我……我……”
“不管你是不是这样想的,孤告诉你!”
波调的面色前所未有的严肃起来,道:“当初,我月氏人从东方而来,占领大夏国,建立属于自己的国家,浮屠教多有相帮。后来,贵霜立国,我月氏人卷土重来,击败贵霜,成功复国,也多靠了浮屠教之助。”
“这难道不是好事?”
“哼,好事?谁知道,当初,浮屠教在帮助贵霜击败我月氏的时候,起到了什么作用?为什么,无论我月氏人击败五部,还是贵霜击败我月氏人,抑或是我月氏卷土而来重新击败贵霜,都不能将其对方拔起,最终都是通过浮屠教进行媾和?哼,为什么这贵霜国的王位轮流坐,浮屠教却成了贵霜的国教,数百年不倒?为什么,这一来二去的,如今我贵霜近八成的人,都信仰浮屠教?现在,连我这个贵霜王,都要求到浮屠教的身上?”
“父王,您怀疑浮屠教对贵霜不利?不,不是的,这都是您猜测……就算浮屠教确实心怀不轨,但珈蓝圣女绝不是那样的人!她……她……”
“她怎么了?”波调死死盯住儿子的眼睛,道:“你信不信,孤要是今日,不立你为太子,那珈蓝就不会答应,说服朱罗和百乘出兵?哼哼,说起来,你能得到这个王位,还真是靠了浮屠教之助呢!”
“果……果真如此?”迦腻色伽还是满面的难以置信之色
‘你好好想想吧!现在我贵霜风雨飘摇,正需要浮屠教之助,孤不介意你和浮屠教虚与委蛇,甚至不介意和浮屠教如此关系亲密的你,来继承吾的王位。但是,你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了……”
“什么?”
“你是孤的儿子,日后拥有千万子民的贵霜之主!无论多么美丽、圣洁的女人,都只配成为你放浪形骸的玩物、生儿育女的工具,而不配影响你丝毫的决定。”
“父王,您……您这说得也太过了吧?”迦腻色伽道:“刚才您还说,因为珈蓝圣女,才立我为太子的?”
波调道:“孤那是因为的浮屠教的势力,才要立你为太子,而不是她珈蓝这个人。这跟你被那个女人,迷得忘却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骄傲,有着天大的区别。”
迦腻色伽却道:“即便如此。贵霜之主,都任何女子都配不上了。那天策军,姜耀呢?”
不得不觉间,迦腻色伽将姜耀抬到了比贵霜之主身份更高的位置。
“姜耀么……”波调苦笑道:“如果他能战胜贵霜、百乘、三国联军……什么浮屠圣女,和一个予取予求的女奴,又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