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现今城市里最豪华的酒店都会开在最高的摩天大楼里一样,柏悦楼不仅是梁州城内毫无疑问最奢华的酒楼,也是城中最高的建筑。柏悦楼上下共有五层,上窄下宽木石结构,顶层是天字号客房,住客在客房内便可看尽梁州城内的市井风光,甚至还能远眺滚滚向东的娄江。四层是地字号客房,由于城内三层左右高度的建筑不在少数,所以风景就要明显差上一些。而三层与二层则是海字号客房,不仅视野有限,而且离大堂与一楼各个大小包间过于相近,保不齐要受到楼下酒席喧闹声的影响。
天字号房间被南诏人包了下来,成黙一行只好‘屈居’在四楼的地字号客房内。不过这也有个好处,天字与地字号客房之间只有一层木石相隔,加之远离喧嚣,因此想监听楼上人说话不算难事。刚进房间,成黙就从行李里翻出两个类似竹筒的东西,那是他在出行前特意赶制好的窃听工具,分别交给裴哀与万小爷,让二人在各自房间监听楼上的动静。
这趟进京,成黙将狮山和梁州列为了必经之地。上狮山是为了取剑,下梁州则有三个目的。首先,姜洁颖等人还从未去过大城市,进金陵前有必要提前适应,梁州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其次,梁州知府吕树是左相的得意门生,也是当下左相跟前的大红人,成黙想利用右相公子的身份恶心恶心此人。要知道,在绝大多数的斗争中,真刀真枪的决战只是片刻之间的事情,而剩余大部分时间里能做的就是恶心对方。最后,关于那一僧一道,运幼童入京也好,劫持皇后曾经的贴身太监也罢,要入金陵必经梁州,有道是雁过留影风过留声,成默笃定在这梁州城内定能找到些相关的线索。
而南诏人的出现,虽然与那一僧一道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但也让成默嗅到了线索的味道。
自打当年凤阳邑大爆炸后,大楚便关闭了与邻国的通商口岸,尤其民间的贸易往来更是早已彻底断绝,至于官家间的一些货物交易,也是基于各取所需的必要,比如南诏需要大楚的丝绸、瓷器,大楚需要南诏的草药、矿石,才会定期有商队在金陵城的指定场所进行贸易,即便如此,每次来往的人员与货物,仍需要向市舶司严格报备,活动范围更是仅限定在京城之中。毕竟眼下大楚与西凉开战在即,边疆管控自然更加严苛。因此,当十来名南诏人出现在了梁州城内,或许老百姓只当作是来了稀客,但已经足够引起成默这样知情人的好奇了,这就不是一件正常该发生的事情,事出其反,必有其妖。
在给剩余几人派发了银两作为活动经费后,成默率先做出了人员安排:刘拾三去铁匠铺打造一件称手的兵器,将来不能总靠拍板砖过日子。舒窈去采购些丝绸布料,给‘黑长直’做个剑套。虽然他还不知道此剑就是那把被死灵教奉为死灵圣器的龙翊,但傻子都看得出黑长直绝非凡物,总是露在外面不免会被人惦记。至于为什么不做一把剑鞘,是因为黑长直比起常规刀剑来说已经重了许多,要是再配剑鞘他拿着实在是累得慌。接着,他又让姜洁颖去道头渡打探一僧一道与幼童的消息。梅来仪一听一定要跟着一起去,这也正是成默所希望的。万一姐姐真遇上那一僧一道,有梅来仪在至少可以护她周全。
做完这些安排后,裴哀与万小爷前来通报了监听到的消息,说是南诏人全程都在讲自己本国的土话,他们能听懂的只有只言片语,比如丝绸、银子、梁州、交易等等。刚刚梁州知府还特地差人来请这些南诏人去府上赴宴,楼上便没了声音。
成默听后一拍大腿道:“好!正愁没有去的由头呢!”
于是成默把陈安怡叫来,又喊上万小爷,三人准备往梁州府衙去,留下裴哀一人看家。此次出行,除了那把黑长直外,行李里还有一些重要的东西,自然需要有人看守。
陈安怡本以为事不关己,正满心欢喜打算去街上逛逛,被成默叫住后,心中多少不快,愤愤道:“姓成的,上回上狮山你说是要去蹭饭,今日又到饭点了,去府衙不会又是要去蹭饭吧!”
成默笑道:“非也,这回是去破坏别人蹭饭!”
于是三人稍作梳洗,整理一番行头,成黙将金银玉器之类的配饰能戴的都戴上,做足了一副贵公子的派头,这才出发上路。
大城市便是大城市,主干道上到处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尤其是眼下时至傍晚,华灯初上,更显一派繁华之景。陈安怡趴在马车的车窗沿上发呆,似乎还在被临时抓壮丁而耿耿于怀,抱怨道:“真搞不懂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阴谋诡计,明争暗斗,还不如村头妇女打上一架呢,该骂娘的骂娘,该揪头发的揪头发,打个你死我活,倒显得快意洒脱。”
成黙呵呵一笑道:“以当下的形式,哪来什么村头妇女打架?真要这么类比,左相就好比村头里长家的恶霸小舅子,咱们呢最多是上任里长过世后留下来的小寡妇,若是打起来,咱们也只有被打的份,还没处说理去。”
“可以找里长讲道理啊。”陈安怡道。
“讲道理?我们的里长虽然推行理学,但里长家却是天下最不讲道理的地方。”成黙被她逗乐了。
“那要怎么办?”
“道理要讲,但在最不讲道理的地方讲道理,就像是在刀尖上起舞,要讲究个方式方法才行。”
“不懂。”陈安怡摇摇头。
“你看啊,比如南诏人来梁州这一件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往小了说,那就是几个南诏人来玩几天,既不杀人放火,也没走私越货,确实无伤大雅,但若是较真起来往大了说,就是勾结外党,危害关税,欺上瞒下,这些罪名随便往头上扣一个,都有的受了。”
“可要怎么往大了说呢?”
“这就要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了,首先得尽量收集证据,把小舅子的罪名给坐实了,然后还得找个恰当的时机,将这些罪名与证据一个一个捅到里长那边去。”
“听上去真够累人的。”陈安怡道。
“累人?累人的还在后头呢!接下来,咱要告状的毕竟是里长家的亲戚,里长免不了袒护,加上这恶霸身边狗腿子无数,愿意为其下狱者数不胜数,这些可都是棘手问题。”
陈安怡黛眉微蹙,轻叹一声。
“这还没完,即便上头这些小寡妇都做到了,查实了罪状,里长那边也一清二楚了,胜算也才刚到四六开,只能说有资格上台面与恶霸掰一掰手腕了,但依旧是弱势一方。”
“因为里长会偏袒小舅子么?”
“这只是一方面,里长自然要顾及小舅子过往的功绩和感情,另一方面,村头恶霸这种角色本来就是里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形成的,即便今日处理了小舅子这个恶霸,将来还得有新人来扮演恶霸的角色替里长做事情。那么里长还要考虑,新的恶霸会比小舅子这个恶霸做得更好吗?如果不会,那不如将那一纸诉状置之不理,或是给小舅子来一些没有实际意义的惩罚,草草了事得了。”
“按你这么说,我压根听不出胜算在哪里,反而还有事后被小舅子疯狂报复的可能。”陈安怡道。
“只有让里长觉得,小舅子的所作所为,威胁到了里长或是里长亲儿子的利益时,才有胜算。这胜算虽然不高,但也不是全然没有,这就是我们如今为之全力以赴之事。”
万小爷全程坐在车轼前驾车,听着车厢里头人的对话,暗暗感叹,柳大爷果然没看错人,这成公子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觉悟,怕是窥破了天道吧!
陈安怡沉默良久后,叹了口气道:“别说去做这些事了,光是听着我都觉得太复杂了,里长真糊涂啊!”
成黙笑道:“可不敢胡说,里长有里长的难处。好了,小舅子的头号狗腿子家到了,让咱们先会会狗腿子。”
说完,马车在一处高大的府衙前停下,十来级台阶往上才是大门,大门两侧均有一人高的石狮子镇守,大门上头挂着一块牌匾,上书三个大字:梁州府。大门内则各有六名衙役分立两侧,肃穆威严。
“我又不明白了,咱们来这狗腿子家做什么,人家没邀请咱们,难不成来这里收集证据?”陈安怡问道。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来恶心恶心这狗腿子。”成黙说完瞧见陈安怡与万小爷依旧一脸困惑,于是解释道,“咱们手上能利用的筹码不多,其中右相公子的身份是最好用的一个。作为贵公子前来登门拜访,狗腿子若是闭门不接待,则多少亏了礼数。而作为右相之子前来拜访,狗腿子若是接待了,又多少惹人猜忌。这是我起初的想法,眼下既然南诏人受了邀请进了府衙,那不论他接不接待,咱们都得进去了,我倒是要看一看,这些南诏人来梁州到底有何贵干。”
说完,他走到衙门跟前,掏出一张银票塞在为首的衙役手里,说道:“去通报你家老爷一声,当朝丞相盛辉阁之子柳青游览江南,路过此地,望能到府上叙叙旧。这五十两银票就当是请几位兄弟晚上宵夜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几个衙役立马报信的报信,陪笑的陪笑,这可是五十两银子,平日里能有几个铜板打赏就不错了,不禁纷纷拍马屁,不愧是相爷的公子,出手就是大方啊!
万小爷是明白人,这五十两银子可不白给,这回梁州府上下皆知,右相公子特意来和知府老爷‘叙旧’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