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捧住林宗易的后脑勺,触碰到两个并列的发旋儿,“在呢。”
他任由我作乱,“头发可以造假。”
我又解开黑色衬衣,陈旧的刀口泛白,从锁骨横亘至肩胛,是云城那个滂沱的雨夜,他拼死保护我留下的伤,我心口不禁抽疼,“疤痕也在。”
他挨近我,“样貌都能伪装,还有什么不能复制。”他望进我迷茫又无比动容的眼睛,“不过男人参差不齐,有一处造不了假,他们比不赢我的雄浑。”
我收回手,赌气坐着,不再看他,“我确定是你了,满口骚话,老不正经,他们更赢不了你。”
林宗易笑了一声,“我老吗,你可不止一次说我老了。”
我故意反驳他,“四十岁不老吗?”我手指拂过他眼角浅浅的皱纹,“你已经从迷惑女人,迷惑风月,沦落到四十不惑的境地了。”
他垂眸,语气带点执拗,“距离四十岁还差九个月。”
我没忍住笑,“男人也计较年纪啊。”
“可惜我没有选择。”他一颗颗系上衣扣,系到胸口,“要是我晚些出生,在你二十岁时将你娶到手,抢在冯斯乾前头,你是不是就不会爱上他了。”
我抿着唇,没有回应他。
他闷笑,“我从不信天意,不信命运,唯独我用尽谋算夺取的感情,豁出命也留不住。”
我犹豫片刻,掌心覆在他手上,“不是你谋算,是我走投无路哀求你,把你扯进这场错误之中。”
蒋芸说,我和林宗易是孽缘,孽起始于我的自私,我的糊涂。
我逃得过冯斯乾的圈养,逃不过自己的心,或早或晚我的男人终究是他。
白白赔上一个林宗易。
他原本在虚假的风月里放荡潇洒,我偏要拖着他堕入真实的风月,害他痛。
我仰起头,月色温柔,林宗易身上的气息更温柔,“王晴娜和林恒出国了。”
他淡淡嗯,“我清楚。”
我说,“他们会等你,我也会等你堂堂正正那一天。”
“是吗。”他视线停落在我脸上,“如果我葬送在边境,还是忘了我最好。”
我捂住他嘴唇,“你是湖城的卧底,他们会暗中潜伏,你一定能安全回来。”
他眉眼全是笑,“我回来,冯斯乾同样不会容我。”
我告诉林宗易,“他承诺我撤手了。”
他坐直,没说话,整个人异常冷静。
我手沿着他衣服滑下,“你怎么会在江城大队?”
他看了一眼窗外,三楼审讯室的窗户亮着灯,“舟山出事,我知道你来录口供,我想见你。”
我想起什么,顿时警惕起来,“乔叔不是监视你吗,你逃出万隆城,他会向仇蟒汇报吗?”
林宗易挽起我耳鬓散下的长发,“乔叔在洗浴中心应酬,振子打掩护。”
我看向他,两年不算短,却也不算长。江城,江城中的人,似乎全变了。
情,利,面目全非。再寻不着半点当初的影子。
冯斯乾身边名正言顺的女人从殷怡换成了孟绮云,而林宗易从风光显赫变得一丝落魄。
他活在不见光的地狱中,骨骼里渗出的冷硬,刚毅与狠绝,浓烈地释放着,又透露一点难得的温存,柔情。
“宗易,我想回到曾经。”
车里昏暗,车外亦没什么光亮。
我嗅到他散发的热度,来自他的身体,和烟气极重但独特温厚的体味。
他声音在我头顶,“曾经是什么时候。”
我不假思索,“刚遇到你的时候。”
他胸腔起伏着,传出低沉的回音,“为什么。”
我凝望他,“换一条路,说不准不是如今的局面了。”
林宗易眼里的光黯淡了一些,“我以为你会说,你要试一试喜欢我。”
我蓦地红了眼眶,“宗易,其实我是一个很恶劣的女人,我从来都配不上你的好。”
他看腕表,九点半,万隆城最热闹的时间,他忽然用力搂住我,我没有抗拒,我莫名感觉到悲壮,像一个故事要终结,林宗易正在依依不舍画上它的结尾。
“韩卿,我必须赶回去了。”
我落下一滴泪,“你还会出现吗?”
他沉默许久,“我不知道。”
我没勇气待下去,在他炙热的怀抱里,我几乎窒息了。
我推门下车,走出几步,他叫住我,“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面。”
我一愣,“你今晚是向我告别吗?”一股极度的恶寒迅速席卷了我,我抓住他手臂,“林宗易,我不许你死。”
沉重的夜色笼罩,他轮廓被淹没,像随时会蒸发,从此消失在我的世界。
他神情意味不明,在下一秒笑出声,抚摸我冰冷的面颊,“瞎想什么。”
我反攥住他手,“我做过噩梦,梦到你死在边境的山上,醒来时我吓哭了。”
他凝视我,“我答应你的,不会食言。”
他答应我平安。
我攥紧他,“要完好无缺。”
他再次笑,“太贪心了。生死一线,残废是很正常的下场。”
我难以抑制抽搐着,“宗易,我不要你变成那样。”
他轻吻我额头,“好了,我逗你的。”
我左手微微发凉,我低下头,指节上多出一枚铂金环,是我和他的婚戒。
我有些错愕,“宗易。”
他极尽不舍摩挲着钻戒,包裹住我的手,“韩卿,对于我而言,你不是一个错误,就算是,也是一个美丽到我无法忘却的错误,你教会我怎样真心爱一个人。”
“我讨厌你说这些。”我使劲拉门,想拉开,他却上了锁。
他伏低,撑住车门,消沉到极点,“走。”
我没动,他大吼,“走啊!”
我哭着后退,这个男人的每句话,每个眼神,都带给我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揪心。
我坐进驾驶位,降下车窗,他说,“你先走。”
我哽咽,“不,我要看你走。”
他死死握住方向盘,手背青筋暴涨,“韩卿,那次我假死,你为我绝望过,女人一辈子只为一个男人绝望一次,第二次就不值得了,明白吗。”
我抹了一把眼泪,嘶哑应了声。
林宗易前脚离开,两三分钟的工夫,一辆咖啡色的面包车从阳庄道驶来,我眼疾手快熄了火,紧接着司机下车,鬼鬼祟祟张望四周,我放平驾驶椅,悄悄躺倒。
他搜寻无果,朝车上喊,“老九,华子不在啊,你眼花了吧。”
一个叼着牙签的瘦高个也下车,“我没看岔,他换车了,奥迪a8,可那副身板,那气魄,就那么一晃,我认出绝对是他。你去前面打探一下,他车还在吗。”
男人瘆得慌,挪了半米,又缩回,“老九,这可是江城大队啊,姓赵的认识我,我不敢和他打照面,我有前科。”
老九恨铁不成钢,“怂包!”
男人恼羞成怒,“难道华子吃错药了?他来这里干什么,自投罗网吗?他和咱们是一样的底细!”他恍然,指着老九,“上次码头分赃不均,我多捞了一笔,你他妈怀恨在心,憋着劲坑我吧?”
老九一脚踹在男人的膝盖,“你就知道钱!冠强临死前揭发华子和上面有交易,假如是真事,谁都休想逃过一劫。”
男人龇牙咧嘴,“蟒叔废了冠强,就因为他栽赃华子,你还信他?”
老九冷笑,“蟒叔的做法我也想不通,可华子和上头勾结,绝不是空穴来风。”
男人直起腰,“那咱们去外省躲风头吧。”
“躲?”老九门牙闪烁着黄澄澄的金光,“月底运货咱俩在场,无论蟒叔和华子谁完蛋,你我都栽跟头,上面肯定要撒网了。”
男人也怕了,“你想个法子啊!”
老九舌尖舔着嘴角的痦子,“我带你赌一盘,咱们投奔对家。”
他们麻利坐回车里,原路驶离。
我立刻给林宗易打电话,他关机了,我又打给振子,压低声,“老九是乔叔的人吗?他发现宗易在外面了。”
电话那边气氛特乱,像在舞池附近,“蟒叔顾虑月底的行动,对华哥让步了,之前只能在会馆,现在去洗浴中心和棋牌厅,蟒叔都不管了,华哥进出不费事。”
我松口气,“老九在物色新靠山。”
振子问,“有目标了吗。”
我发动引擎,绕过街口拐弯,“没听到提,让华哥留心老九为首的这伙人。”
我挂断没多久,蒋芸联络了我,她说程泽在醉王朝。
我停在路口等灯,这趟路线是返回澜春湾,“你接待吧。”
蒋芸啧啧,“这位痴情的程大公子,他不稀罕我接待啊,他找你。”
我揉着太阳穴,“我累了。”
蒋芸在冰室泡酒,电话里有气泡响,“哪座城市没有销金窟啊,哪家销金窟里没有大美人啊,他是缺美女吗?他为你来的,你不现身,他一直耗着。”
“随他。”我掐了通话。
快开到澜春湾,我越发烦躁,一横心,又调头,驶向醉王朝。
蒋芸在二楼电梯一边剪指甲一边恭候我大驾,“哟,来了?”她吹了吹甲缝,“我太了解你了,程泽眼巴巴等着,你心里不是滋味,要么了断,要么再续前缘,你不可能这样耗着他。”
我没好气,“他在哪。”
她一指219,一脸瞧好戏,“刚啃完三盘冰镇西瓜,这是多大的欲火啊,你去灭火吧。”
我瞪她,“你少胡说八道啊。”
我直奔219包房,门虚掩着,程泽站在窗前,一手插兜,一手捏着酒杯,玻璃倒映出午夜迷情,他面容深陷其中,走廊的霓虹涌入,照在他脊背,他察觉到光亮,转过身。
四目相视间,他撂下酒杯。
我走过去,平淡至极的口吻,“你找我有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