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毫无困意,盯着一盏没点亮的落地灯,“冯斯乾,你腻了吗。”
他呼吸沉重滚烫,将寂寞的黑夜烫得不安。
我等了好半晌,他终于开口,“没腻。”
“那你变得冷漠因为什么。”
他埋在我后背,一言不发。
我翻了个身,强迫他面对我,“因为什么。”
他缓缓睁开眼注视我,眼神深沉,藏着一股浓烈的灰白,我看不透,没有人看得透彻。
他嗓音嘶哑,“我累了。”
这是冯斯乾第二次说累。
我不由自主一颤,“我让你累了,是吗。”
他再度闭上眼,身体躺平,手腕横在额头,一丝极度微弱的月光洒在他面孔,覆住了英挺刚毅的眉骨。
“韩卿,我希望我的生活完全在掌控里,没有意外和第三个人存在的危机。”
我凝视他侧脸,“你自始至终都介意我嫁给林宗易,做过他的女人,林太太的名分永远令你难堪。”
冯斯乾沉默不语。
“你结婚三年没发生过,我却和他上了床。”我别开头,十指捏着床单,“你和殷怡互相有对方的把柄,彼此厌恶,而我和林宗易开始于交易,我依附他,屈服他,我是他的人质,他决定了一切,我控制不了,我的抗争和坚持根本不堪一击。”
“冯斯乾——”我战栗着,胸口压抑到爆炸,“你想要安分清白的女人,我从不是那样的女人,否则我们也不会遇到。”
我背对他,滑进被子里,整个人蜷缩,无声哭着。
冯斯乾维持平躺的姿势,分不清是睡了还是没睡,从天黑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他起床时我也醒了,我一夜没睡,他驻足在床头,望了我良久,手抚摸过我素白的脸蛋,片刻离开卧室。
下午程泽打来电话,我头痛得要命,当即挂断了,他锲而不舍又打一遍,我接通刚要发飙,他说,“冯斯乾和孟绮云在梅园包厢。”
我戛然而止,用力攥着手机。
今天是孟绮云的生日。
我原想冯斯乾顾忌我的颜面以及冯冬的身份,不会在江城陪她过,人多眼杂,万一撞上熟人,不可避免传出风言风语,去滨城或者湖城,起码掩人耳目。
他不仅留在江城,还在梅园那种达官显贵聚集的地方,公然带孟绮云过生日,我在他身边却一直偷偷摸摸,从没尝过正大光明的滋味。
我深吸气,“公开吗。”
程泽说,“私密性的,只有他们。”
我换了衣服抵达梅园,走出电梯,发现程泽在走廊接我,我们四目相视,他正经起来还挺像样的,他握住我手,“韩卿,你别难受。”
我甩开他,“趁机占便宜?”
程泽的笑容吊儿郎当,但温暖,“有力气撒泼,我放心了。”
“这事早有预兆,我有准备。”
我跟着他进入301,我来过梅园几次,印象里301和302是独立封闭的两个包厢,现在共用的一堵墙打通了天窗。
程泽靠窗坐下,“我是梅园的大股东,一星期前投资了一千五百万。在江城做生意,同行的机密就摆在眼前,自然要知彼知己。”
我坐在他对面,“所以你偷听?”
程泽斟了一杯茶,“成功不问出处。”
我端起那杯茶,赞不绝口,“你无耻的德行,深得我真传。”
“只要能赢,无所谓用什么手段。”程泽解着西装扣子,“名利场上,哪怕一个下三滥爬上巅峰,他照样万众敬仰,商人不在乎是否卑鄙,只在乎拥有多大的势。”
林宗易的眼力是真毒,早在程泽还没暴露,就认定他比一般的纨绔子弟有道行,果不其然。
我端详他,“我掌握了梅园的玄机,你不担心我泄密?”
“你不会。”程泽翘起二郎腿,非常笃定,“你把我丢在郊外,没收了我的手机和钱包,我走了11公里才拦到车,皮鞋的鞋底磨得只剩半厘米了,你欠我这么多,你他妈有脸出去泄密啊!”
“我还能欠你更多呢。”我慢条斯理转动着茶杯,“你猜,热茶一泼,能毁容吗?”
他双手立马护住脑袋,我笑了,“怂样,以后少惹我。”
我走到天窗下,踩着一个木凳,看着302的一幕。
孟绮云吹熄了蜡烛,冯斯乾正在亲手给她佩戴项链,她笑着说,“斯乾,我喜欢这条项链。”
冯斯乾从她脖颈收回手,“特意去了一趟湖城。”他打量孟绮云此时的模样,“我以为会不适合你,墨色的玉显老气。”
孟绮云高兴转了个圈,“那适合吗?”
冯斯乾嗯了声,“很适合。”
她蹲下,伏在他膝间,“斯乾,你就算送一条捆牛的麻绳,我也喜欢。”
“胡言乱语。”冯斯乾闷笑,“喜欢就好。”
湖城有一家店的玉石成色最佳,只卖天然原玉,客户雕琢成品需要再找加工店定制,冯斯乾确实花了不少心意和精力。
孟绮云仰面看他,“我和林太太,谁漂亮啊。”
冯斯乾用餐刀切了一角蛋糕,搁在她的位子上,“怎么提起她。”
她带点委屈,“我在医院听到隔壁家属议论,曾经宴会上见过林太太穿旗袍,说她眉梢眼角万种风情,即使结婚了,你为了她,甚至和林董起争执。”
冯斯乾笑意彻底敛去,没回应。
孟绮云轻轻摩挲他手背,“她比我有女人味,你们男人都喜欢有女人味的,是不是?”
冯斯乾意味不明看向别处,“男人喜欢新鲜和刺激,而不是固定什么味道。”
孟绮云充满疑惑,“你也喜欢刺激吗。”
他叉住蛋糕顶的奶油花,“没有男人不喜欢刺激。越是克制的男人,某一阶段的放纵越是疯狂,只不过欲望是一时,合适是长久。”
“好高深啊。”孟绮云像一只粉色的蝴蝶,欢喜落在窗边,朝冯斯乾招手,“梅园的梅花谢了,我还想看梅花呢!”
我微眯着眼,原来是孟绮云选择在这里。
冯斯乾起身,站在她的右侧,“明年还会开。”
孟绮云期待问,“斯乾,那明年你还陪我过生日吗。”
他凝望远处的摩天大楼,“有时间会。”
她试探牵着他手指,“如果当天没时间陪我,抽时间补给我,好不好。”
冯斯乾轻笑,“赖上我了吗。”
“是啊。”她大着胆子抱住他,“我赖上你了,我想赖到满头白发。”
他低下头,她天真无邪的面庞挨着他下巴,没有丝毫的杂质与算计,纯纯净净,洁白无瑕。
不忍心打碎她,摧毁她的无辜。
孟绮云撒娇说,“你抱我一下。”
冯斯乾默不作声垂眸,他没抱,也没推开她。
我在这时进去,动静惊扰了窗前的他们,冯斯乾看到我杵在门口,以及我身后西装革履的程泽,他不露声色皱眉,旋即走过来,“程董。”
程泽全部心思都扑在我身上,他虽然愤怒,只急促喘息着,没说话。
我压住脾气,望着冯斯乾,“我之前生日,你都忘了吧。”
他眉头皱得更深。
孟绮云越过我头顶,她认出了程泽,“是你?”
程泽面无表情和冯斯乾对视,没有理会她。
孟绮云如梦初醒,“你们认识?”她扯着冯斯乾袖口,小声说,“是他。”
冯斯乾笔挺站立,脸上没什么反应。
我主动打招呼,“孟小姐的生日,我哪有不送礼物的道理呢。”我朝程泽伸手,他莫名其妙,“你没提带——”
我偏头,阴恻恻瞪着他。
程泽没辙了,他把西服脱了,搭在我手上,我递给孟绮云,“孟小姐生日快乐。”
孟绮云不明所以,“送我...这个?”
我笑得纯真无害,瞧不出半点讽刺,“孟小姐缺男人滋润,连有了孩子的也不放过,我当然要送一件男人的东西,解你的饥渴了。”
孟绮云听出我的弦外之音,她抿唇,眼眶发红,似乎在强撑着。
装纯和真纯的区别,装纯演得好,比真纯还楚楚动人,可惜我心乱了,演技也差点火候,没能打动冯斯乾。他平静的脸色这一刻掀起波澜,“韩卿。”他喊我名字,“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程泽在一旁蹙眉,“你质问谁呢?你什么意思。”
冯斯乾视线移向他,神色喜怒不辨,“程董从度假村回来了。”
程泽一噎,毕竟这次招数不光彩,他也心虚,“我去哪和你没关系。”
“可你接触什么人多少与我有点关系。”冯斯乾漫不经心松了松领带,“程董,管好自己最重要。不该你插手的事,接近的人,你最好别碰。”
我拦住要同他争辩的程泽,“是我让他去的。”
冯斯乾略带寒意的目光随即定格在我面容。
我上前,孟绮云顿时畏缩后退。
程泽最看不惯柔柔弱弱的女人,他眼神发了狠,语气更狠,“你不用怕,她不打狗。”
孟绮云面色苍白,咬着嘴角。
我停在冯斯乾面前,“我一会儿回澜春湾,你跟我一起回吗。”
他眼睛涌动着暗流,望不到底,分明如此熟悉,却像是一点点在回归陌生,我忍住眼泪,“不回吗。”
程泽恼了,一脚踹翻桌子,蛋糕和菜肴顷刻摔了一地狼藉,他使劲拽着我,“他不回,我跟你回!”
我推搡他,“我的问题我自己解决。”
他像一头暴躁的豹子,冲过去揪住冯斯乾衣领,“你告诉我,你对她是真心的,因为你暂时斗不赢林宗易,所以无法接回她。我信了你,把王惠公司的罪证也交给你了,王惠不倒,王威倒不了,我想尽办法协助你脱险,是等着你照顾她,给韩卿安稳,你就是这么对待她的。”
我哭出声,“程泽,你别管了。”
程泽死不撒手,将冯斯乾逼到窗台,“我最身不由己的时候,她出现了。我给不了她任何,我连自己的未来都不确定,程家四个儿子内斗,我当时没有自保的能力。你现在什么都有,你嫌弃她了是吗。她能离婚,可她真的离了,我看得明白,你也犹豫了,你已经不相信她了。”
我拖着程泽,哽咽哀求,“你打不过他的!我求你了。”
我狠狠一推,程泽被我推向过道,他走半米就回头,我大声吼,“你走啊!”
他瞬间停住,横了横心,转身踏进电梯,两扇门合住,我重新望向冯斯乾,“你动真格了,还是愧疚,在竭尽所能弥补她。”
孟绮云整理他被扯断的领口,冯斯乾拂开她手,“韩卿。”
我死死地握拳。
他又止住,没再说下去。
我扭头走向门外,最后看了他一眼,冯斯乾一动不动伫立在那,孟绮云抓着他衣角,生怕他下一秒会离去。
窗外华灯初上,傍晚的灯火极尽迷离,一寸寸吞没他的身躯,他越来越虚无不真实,我越来越无力。
仿佛一切都回到最初。
冯斯乾仍旧是那个圣洁不可侵犯的男人,而我是他霁月光风的半生最黑暗的耻辱。
当情欲,禁忌,突破与激情,渐渐失去诱惑力,当他一次又一次戳破我的谎言,无论善意或恶意,他恢复了理智,厌倦自己此刻的堕落,他从来没有偏离过轨道,他的每一步都在规划中,我的勾引,这场情色的陷阱,几乎颠覆了他的人生,毁掉了他的所有,我带给他的只有荒唐与动荡。
我与冯斯乾之间,本就源于一场强行交集,以阴谋和欺骗拉开序幕的感情,终究要各归各位,直面它的错误。
纠缠过后,有多么热烈,便有多么疲惫。
我夺门而出,跑向停车场,捂住脸趴在方向盘上。
我趴了许久,前方的挡风玻璃忽然传来两下剧烈敲击,我抬起头,一个女人冲我微笑。
是寇媛。
倒是很久没见她了。
我迅速平复好情绪,降下车窗,“没当上殷太太,傍上了豹哥,寇小姐没得到心爱的男人,依然春风满面。”
她环抱双臂感慨,“林太太这一滴泪,我实在可怜你。”
我若无其事抹掉,“我生下了华京董事长的儿子,注定一辈子富贵,还轮不到你可怜我。”
“华京董事长——”寇媛一脸嘲弄,“冯斯乾吗?”她瞟梅园的楼上,“说不准孟绮云后来居上,生儿子算什么本事啊,能撬得动男人才是本事,女人嘛,谁不会生孩子呀。”
她掰开后视镜,整理自己的妆容,“他爱你是真,他动摇也是真。你聪明,又擅长玩花招,初见时,你太吸引男人了,他们情愿为你要死要活,但你的背景也太脏,你更缺少一种无条件追随男人,为他去死,只忠贞他一个人的态度,你总是表现出大难临头就逃离的样子,你令他不踏实,感觉疲倦。冯斯乾不是林宗易,他不要变幻莫测的风月,他要稳定和忠诚,你明显不是。”
我愣住。
过了好久,我探出胳膊,掰回后视镜,正要发动引擎,寇媛一把扼住门扶手,“知道华子吗。”
我猛地一僵。
“豹哥说,华子不在云城了,两天前离开的。蟒叔很厉害,滨城的麻烦差不多平了。”
我挺直脊背,刹那浮出一层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