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怡朝冯斯乾的方向伸出手,裙角一滩黏稠的鲜血在蔓延,经风一吹,血腥味溃散。
冯斯乾没有反应,阳光照得他面孔近乎透明,嘴唇也发白,他眼底是狼藉的天台和到处涂抹的血色,而他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司机在一片混乱中跑上楼顶,他看清冯斯乾血流不止的腿部,立刻脱下外套绑住,“冯董,救护车已经在路上。”
冯斯乾一动不动注视着水泥地面艰难爬行的殷怡,她匍匐在他脚下,仰头哽咽问,“他还能活吗。”
冯斯乾终于开口,“命大或许能活。”
殷怡眼眶通红,“救救他,行吗。”
冯斯乾推开给自己包扎的司机,他在一堆废旧木板的中央落座,直面殷怡,“他这场戏,你知情吗。”
殷怡摇头,“他只说借车。”她不死心,抓着他裤脚,“斯乾,救他一命,我当年欠他的。”
冯斯乾眼神掠过她腹部,殷怡趴在沙土里撕心裂肺哭着,长鸣的警笛由远及近响彻这栋楼,她哭声淹没其中,断断续续。
林宗易带来的保镖很快也寻到天台,他们走到面前,“哥,没大碍吧?”
我裙子在那番缠斗中磋磨得破损不堪,林宗易用他的外套裹住我,把我拥进怀里,我心有余悸,僵硬抽搐着。
他吻了一下我头顶,“韩卿。”他叫我名字,我两排牙齿剧烈磕绊,说不出半个字。
保镖在一侧静默不语。
林宗易感觉到我情绪逐渐安定下来,他才问手下,“顺利吗。”
男人蹲下,压低声,“您没猜错,冯斯乾和例行盘查的人打了招呼,目标就是这批酒。他知道自己在明处,玩阴招玩不赢您,不想打草惊蛇,准备有十足的把握了再一击制敌,所以码头一直没出动,在等他电话,结果中途发生这档意外,他顾不上那边了,咱们也顺利收尾了。”
我眼珠突然转了转。
林宗易没发觉我这个细微动作,他默不作声抚摸着我满是血污的脸。
男人打量我这副惨状,“纪维钧通知冯斯乾,说林太在自己手上,冯斯乾毫不犹豫从码头撤了,幸好咱的人在暗处盯着他,及时向您汇报了。”
林宗易手捏着我小腿,试探的力道摁住骨头,“疼吗。”
我神情呆滞,没有给予他回应,他放下我,掌心覆在我眉眼,隔绝了天台的疮痍景象。
过了片刻,天台另一边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我猛地摇晃脑袋,撇开林宗易的手,乍一明亮,我极为不适应,眼前什么也不真切,只模糊看到一拨医护人员围拢住冯斯乾,他似乎感应到我的视线,转身望了我一眼,他目光定格在林宗易搂住我的一幕,就那么看着。
我们四目相视,许久后,冯斯乾移开目光,同殷怡坐上第一辆救护车,后面两辆堵在国道口,被警车拦住去路一时寸步难行。
我不由自主扭头,墙棱留下一行触目惊心的血痕,仿佛一滴滴滚烫的蜡油,无声无息浇在我心上。那样惊险的生死一线又卷土重来,我一辈子忘不掉他拼尽全力拽住我的样子。我和无数男人演练过无数场蓄谋的相遇与刻意的离别,我从来不为所动,男人的迷恋和深情誓言,我得到过,更不留情地亲手粉碎过,他们在我眼里如此廉价,充满卑劣欲望的目的性。
唯独遇到冯斯乾,局面都失控了。他是我所有故事中无端翻起的风波,始料未及,不可抑制,越逃越缠。
我时至今日没有一刻不在把控自己,直到刚才我意识到他在我心底最阴暗的角落像野草疯长,那里有怨恨,有挣扎,有理智的枷锁,亦有我真实鲜活的情感,它们一起喷涌而出,快要将我折磨疯。
我闭上眼,逃避这令我压抑的一切。
保镖接到一通电话,挂断后对林宗易说,“他们没有直接从码头开回会馆,走江滨高速了,出江城边境绕一圈再返回。”
林宗易松开我,站在烈风呼啸的风口,斜叼住烟蒂,左手围住火苗,焚上一根香烟,狠吸了一大口。强劲的吸力使他胸膛鼓胀隆起,他吐出狭长的一缕青雾,胸膛线条又恢复平坦。
“再绕远点。”
保镖不解,“绕出城了,还绕?”
林宗易舌尖舔着下唇粘住的烟丝,“绕。”
第二辆救护车泊在一楼,手下伏在墙垛上张望,“刘桐浑身是血,暂时没咽气,纪维钧挨了三枪,而且后脑勺着地,估计够呛了。”
林宗易只抽了半根,他没心情过烟瘾,有些烦躁戳灭在栏杆上,三名穿着制服颇有地位的男子从远处走来,“林董,我们来晚了。”
林宗易和为首的男人握手,“我太太遭遇绑架,罪犯失足坠楼。”
男人摘掉白色手套,“有麻醉伤。”
林宗易将东西递给男人,“仿制品,麻醉弹,来路很正。”
男人在手心掂了两下,确实贴着马场道训练专用的标签,又还给林宗易,“后续需要林太太配合笔录。”
林宗易说,“我太太受惊过度,不便配合,有问题尽管找我。”
男人和同伴互相对视,没吭声。
林宗易弯腰打横抱起我,他顾忌我的伤口,下台阶时步伐压得很稳,全程没有丝毫颠簸,我被放在第三辆救护车,他随即上来,那名保镖也紧随其后,停在车尾听吩咐。
林宗易耐人寻味的语气,“你明白如何做。”
他说完这句,护士关住车门,男人在原地目送这辆车驶离。
我阖住的眼皮再次动了动。
看来刘桐的确是林宗易安排的,谁和冯斯乾结怨,林宗易就安插谁,对他而言有益无害。虽然冯斯乾阻截了他进入董事局,但华京百分百有他布下的暗网,否则他干预不了人事部的输送,不过最大的可能性还是冯斯乾早就掌握了刘桐的底细将计就计,凭他的谨慎和精明,不会轻易看走眼。
护士用消毒棉球简单处理着插进皮肉的玻璃碴,我情不自禁战栗,整个人小幅度扭曲,林宗易抽出方帕擦拭我冒出的冷汗,“轻点。”
手帕带着浓郁的乌木沉香的味道,依然纹绣了绿竹的图案,我残存的最后半点意志,在帕子的一晃下消失。
林宗易指腹摩挲着披在我肩头的西装纽扣,问护士,“严重吗。”
护士扔掉染血的棉签,“脚底和后背有多处割伤,总体不算严重。”
他手背轻轻划过我红肿面颊,没有说话。
傍晚结束了一场缝合手术,麻醉剂的后劲儿很猛,我昏昏沉沉睡到半夜,反复做噩梦,梦里是冯斯乾悬在天台,纪维钧举起铁锹对准他砍下的画面,是我们拖着彼此跌下楼顶,摔得血肉横飞的惨烈。我吓得骤然苏醒,眼睛也无比清明,四四方方的病房内,房梁吊着一盏长管灯,亮度很低,甚至不及窗外朦胧的路灯,而林宗易就伫立于床畔,手正好落在我额头,我有点恍惚看着他。
他衬衫的扣子解到腹部位置,袒露着肌肤,胸前也有一道疤,这道疤我之前从未留意,很短,但深度狰狞,塌陷足有半寸,只是他肤色深,肌肉饱满,不仔细看,并不明显突兀。
他嗓音略带嘶哑,“你发烧了。”
我从他的疤痕上回过神,“光线好暗。”
他将窗帘完全敞开,“医院停电了,刚修复好。”
我想问他冯斯乾是否平安,可话到嘴边却实在问不出口,我最终只说,“宗易,我想去卫生间。”
林宗易从床底取出便盆,他提起我身子,塞入臀下,我攥紧床单并拢双腿,没动弹。
他望着我,“自己可以吗。”
我回答可以。
他拾起床头柜放置的打火机和烟盒,开门出去,外面空空荡荡,病房正对安全通道,他倚着墙,像是在看通道的天窗,又像是在漫不经心想事。
我褪下裤子,哗啦啦的声响顷刻间释放,在寂静的走廊尤为清晰,我一憋气强行忍住,林宗易稍稍偏头,隔着门板,“韩卿。”
我惊惶不已,我用棉被圈起盆,“我没事。”
门外是惨白的灯光,门内是无尽的黑暗,林宗易停驻在黑白交界的一条线,像极了他这个人。
正邪难辨,虚实莫测。
他真是谜,如同冯斯乾一样难解的谜,而我闯进了这团谜雾,堕入两个男人的漩涡里。
挣逃不得,沦陷不得,驯服不得。
我解决完,小心翼翼端着盆,大理石砖过于光滑,我单脚根本站不稳,走出几步就开始失衡摇摆,受伤的一只脚本能踩地,脚底爆发一阵难耐的钻心剧痛,我顿时倒抽气。
林宗易听到动静立马推门进屋,我慌里慌张把便盆藏到身后,他走过来,“怎么下床了。”
他发现我双脚支地,胳膊夹着盆,理解了缘故,一言不发接过盆,我往回夺,小声问,“护工呢。”
林宗易说,“雇了保姆,明天来。”
我面红耳赤,死死地抠着塑料盆边缘,不肯撒手。
他揽住我腰肢,我全身的重量都垫在林宗易肩膀,他拖着我走进洗手间,背过身去。
我迅速倒进马桶,抽水冲掉,涮洗干净盆,搁在水池下,“好了。”
林宗易又抱我躺回病床,我埋进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宗易,今天和你有关吗。”
他替我盖被子的手一顿,面不改色看向我。
“纪维钧清楚你住在蔚蓝海岸吗。”
林宗易很坦诚,“不清楚。”他坐下,“你怀疑我。”
我深吸气,“我没有怀疑你,只觉得巧合。”
他揉着眉骨,神色极度乏累,“韩卿,纪维钧绑架你,和我无关。”
我知道林宗易一连三晚没睡过安稳觉了,我本来还想问刘桐的事,终是没再问。
林宗易熄了灯,倚坐在沙发养神,我伤口疼得厉害,头也晕沉,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才有了困意,这时过道透入一束白光,在门缝外一闪而过,瞬间又沉寂。那一束光太刺眼,我本就浅眠,彻底惊醒,还没来得及出声,一个男人鬼鬼祟祟摸黑进来,“哥,出乱子了。”
我当即不言语。
林宗易睁开眼,男人刚要开灯,被他制止,“别吵她,才睡着。”
男人姿势一滞,继续摸黑靠近墙角的沙发,“刘桐给错情报了。”
林宗易皱着眉头,“什么意思。”
男人说,“三哥打算绕远甩掉暗中的人,可刚上高速就被扣住了。刘桐给咱的消息是查港口货运,没想到冯斯乾故意虚晃一招,透露给他假消息,真正的大部队在高速路口堵截,五十箱酒,全翻船了。”
夜色极深,像化开一池水墨,洒入窗柩的月光更凉薄,笼罩住林宗易面容,他周身的寒气更重,“刘桐没逃过冯斯乾的识破。”
“难怪他撤得干脆,他都部署完了,冯斯乾今早出现在码头纯粹是做戏,把咱们都骗了。”男人咬牙切齿,“收到的处罚是停业整顿,真他妈够阴的,掐着脖子断您财路啊。”
林宗易脸上的表情越发沉郁。
第二天一早林宗易便匆匆离开了,他走后不久,保姆拎着食盒来到病房,跟我说是林先生雇佣的。
我接住她递过的碗,舀了一勺火腿春笋汤,“你手艺挺不错。”
她笑着,“林先生告诉我,太太喜欢苏州菜。”
我看了她一眼,“你会吗。”
她说会。
我喝这碗汤的时候,忽然听见有女人歇斯底里的嚎啕,我问保姆,“是有人争执吗。”
保姆收拾着我的脏衣服,“隔壁传出的。”
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大喊冯斯乾。
我一怔,“隔壁住着男病人?”
保姆说,“对,腿伤。”
冯斯乾竟然也在住院部的十楼,我以为他在七楼骨科。
我借口想吃鸡蛋糕支开了保姆,然后拄着拐挪到门口,这层楼被冯斯乾和林宗易的保镖联合看守起来,分布在电梯和楼梯口,我才拉门,他们便齐刷刷望向我。
我问,“殷怡在吗。”
一个保镖点头,“在冯董的病房。”
我二话不说过去,保镖阻拦我,我反问,“自家亲戚不能探视吗。”
他迟疑着搬出林宗易压我,“林董让您专心休养。”
我说,“我不放心殷怡,她孩子怎样了。”
保镖收回横亘在我身前的手臂,“我不太了解。”
我直奔隔壁,两间病房距离大约一米,门大开着,冯斯乾上半身靠住床头,专注审阅一份合同,右腿膝盖以下捆着厚重的纱布,浅蓝色病号服穿在他身上显得面色格外苍白,身型也清瘦,不像平常那么冷漠凌厉,反而有一股似有若无的书卷气。
殷怡不知质问了他什么,冯斯乾合住文件,风平浪静凝视她,“你认为呢。”
殷怡四肢急促颤抖着,好像随时会扑上去,“我要你一个答案,为什么医生说我误食了活血化瘀的药才导致流产,保姆是不是你的人,是不是你授意她流掉了孩子!”
冯斯乾重新打开合同,“殷怡,你最好回家冷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