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清楚来龙去脉的李凌很快就对方青涯不抱什么希望，他见过不少自认铿锵的文人，在他们面前装腔作势，摆出一副有气节的模样，实则只为博取名利。
见识的人样多了，出任国天监大司书的李凌也少了些一时兴起的用人不察，更多了些眼见为实的理性。
但这终归是能让龙帝离开仙家典籍的机会，李凌无论如何，都想看看有没有机会让父皇醒悟过来，看看自己打下的天下如今到底沦落到了什么地步。
但就连皇兄征伐鬼军战死的消息，都没能让父皇有半点变化，这个算命画师又能做些什么呢？
李凌微微摇了摇头，摆脱了那些消极的想法。
这时，林公公从库房里出来了，随行的还有两个小太监，各端着一个长条画盒。
“凌殿下，那小的这就给玉宁娘娘送画去了，这方青涯，您真要带去吗？”林公公偷瞟了一眼站在一旁静候的方青涯。
“公公不必担心，我看此人并非鼠辈，既然父皇要见，我也想看看他有什么能耐，林公公你就送画去吧。”
“那就麻烦殿下您了。”林公公躬身朝他行礼，朝后头两个小太监招了招手，“我们走。”
李凌目送他们离开，便和秋貉一道，走向了方青涯。
“你叫方青涯对吧？跟我来，我带你去见父皇。”
方青涯有些受宠若惊，拱手鞠躬，“多谢殿下。”
三人从艺宣宫进了第二层，又径直从守卫森严的宫门踏入里层，沿路经过有李凌带着畅通无阻，李凌似乎颇有声威，过路兵将侍卫无一不对李凌问好行礼。
“怎么？你这副表情是想问什么？”
李凌又一次与巡逻经过的禁军侍卫寒暄，问及巡视情况，侍卫对答如流，侍女秋貉便拿小本子记下，回头就看见方青涯不解的表情。
“失礼了，只是小生有些讶异，殿下竟然记得那么多兵将的名字，若是一两人也罢，但一路走来十多队侍卫，领队的、副将的还有驻岗的，殿下居然记得一清二楚。”
方青涯惭愧的自嘲笑了两声，“小生一直以为宫中贵人都对下人没兴趣。”
“哼，你也没以为错，宫里大多数皇亲国戚都对下人是死是活无所谓，我们殿下可不一样！”
秋貉自满的笑了起来，看着前头跟卫队长交谈的李凌背影，满脸的骄傲。
方青涯也看着李凌的背影，黑白反转的眼睛一旦注视着某人，就会让旁人感觉一阵毛骨悚然，秋貉也是同样的感受——不是恐怖，而是什么都被洞察的不安全感作祟。
秋貉又想起他说自己是算命的这事，见李凌和卫队长已经在讨论无关紧要的事情，便收起本子，低声询问方青涯。
“喂，你不是说你会算命吗？还看一眼就知道，那你说我们殿下未来怎么样？说不出好话饶不了你啊！”
方青涯挑了挑眉，这位侍女小姐倒是直性子，但要人算命只说好话也太强人所难了。
“秋貉小姐，若是在皇宫外，小生那必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在宫里，小生还得为项上人头着想，天机不可泄露啊。”
“啧，胆小鬼。”
在宫里许多年的秋貉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没想到外面来的一个穷酸书生也给她来这套。秋貉发现卫队又离开巡逻后，立刻跟上了李凌，方青涯也紧跟在后。
这皇宫越是往里，遇见人的状况就越多，相应的禁军侍卫的看守也越来越密集，三人来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前，殿上牌匾写着“养仙殿”三个字。
方青涯还未进门就闻到了一股复杂的药味，而后便是触目可见的一堆堆如山积起的典籍，大殿正中央放着四小一大五个鼎炉，十多个太监正在缜密的监管，不时填补用料。
来到这个地方后，李凌的表情就变得无端平静，但连方青涯都能察觉这平静背后更多是无奈与愤恨。
他带着方青涯从鼎炉旁走过，来到阶下，只见阶上落着金丝薄帷，左右立侍两名金盔虎甲、手持大戟的威武大将，帘帐后隐约能见龙椅上倚坐着一人，似乎端着一本书在阅览。
“孩儿李凌，参见父皇。”李凌抱拳单膝跪下。
秋貉低头双膝下跪，方青涯也只好跟着，他倒更意外李凌的礼式，听秋貉所言，李凌是国天监大司书，显然是个文官，他现在却像个武官上朝。
“奏。”
龙帝的声音如同暮鼓之声，沉沉厚重，颇具威严，然而唯独不像一个人应该有的声音。
他一开口说话，秋貉便微微发颤，连李凌也攥紧了抱着的拳头，后面负责炼丹的太监们更是吓得全部就地跪下磕头，不敢起身。
“孩儿听闻父皇要召见一位画师，名叫方青涯，便为父皇带来了此人。方青涯，还不快快上前。”
方青涯闻言自述，“小生方青涯，叩见陛下。”
金丝帘帐后亮起了一双红色的眼睛，方青涯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盯着，汗毛倒竖，微微抬眼便撞上了那红得发亮的眼眸，顿时瞪直了眼，怒目圆睁。
“不错，那双眼睛确实不错，但方青涯，你也与天下人一样，皆是这苍天的玩物，你可愿为朕效力，戮力齐心，逆天改命？”
方青涯额头上冒出一滴冷汗，极尽所能的压着心里复杂的冲动。
“……道不同，不相为谋。”
“大胆！！！”
两名禁军大将同声怒斥，声威震响，方青涯咬牙切齿的忍耐着。他说出来的话让大殿之上的所有人都是一惊，如此不敬之言，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死啊！
然而龙帝的反应却出乎他们意料，非但没有愠怒，还一反常态的笑了起来，这笑声如此久违，连身为他儿子的李凌都已经不记得自己父亲上一次发笑到底是何年何月了。
“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与朕不过殊途同归，朕不会杀你，朕要你用你那双眼睛好好看看，给朕画一幅画，你什么时候愿意画，那就什么时候能离开。”
龙帝稍做停顿，泛着红光的眼眸转而盯着李凌，后者立刻感觉脊背生寒，怎么忍耐，双肩都在不住发颤。
“李凌，把方青涯带到祈安宫，他要金银财宝，你便给他金银财宝，他要后宫佳丽，你便给他后宫佳丽，就算他要你母后侍寝，你也要亲自把你母后押去，若敢不从，朕悬汝首级于东圣门前，以儆效尤。”
“是！”
李凌表情严肃的低着头，心中想法不显山不露水，秋貉不像李凌那么隐忍，脸上尽是惊骇，看向方青涯的眼神完全变了，根本不明白这人到底是哪里值得龙帝这样厚待。
李凌领命起身，朝方青涯拱手鞠躬，“方公子，请跟我来。”
方青涯紧抿着着嘴巴默不作声，只是起身跟着李凌走，秋貉也赶紧跟上，半点时间不敢拖延。
后面端坐的龙帝看着方青涯离开大殿，又回到了安静看书的状态，大殿后的屏风暗处，左右走出两名神秘人。
一人黑冠鹤发却身穿一等青龙逐日官服，毫无疑问，世上只有一人有资格穿这件官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丞相，位极人臣萧问鼎。
另一人头戴天师冠，手执羽扇，身披金玉道袍，八字山羊胡，一副慈眉善目神算子的模样，却是龙帝亲封的大国师，策语真言曲成直。
“陛下。”二人共同来到阶下，躬身行礼。
“二位爱卿，这个方青涯，如何？”龙帝没有关注二人，只是看着书沉沉问到。
“玲珑真眼，通幽洞玄逆苍天……”
曲成直羽扇轻摇，语气不乏溢美之意，但萧问鼎背着手，只是一声冷哼，“鄙薄鱼目，混俗和光顺游鲈。不堪重用。”
二人意见完全相反，却也并没有闹矛盾，曲成直淡然一笑，萧问鼎冷脸不言，帘中的龙帝见此依然没有在意。
“那便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