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顾本想去看看季允,奈何盟主敕令将他禁锢在房中,一旦尝试离开便会被金光不留情面地弹回。
无奈,他托青狸等人替他捎了口信,便是劝季允不要为他求情。
或许是因为面对晏白术时的并肩作战,让季允对他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
他的失忆大计初见成效,却独独不该是在这里。
秦顾如今是仙盟的罪人,季允不能站在他这一边,要不是知道以季允的脾气不可能答应,他都想劝季允与他划清界限。
指节一下一下敲击桌面,秦顾望向窗外,半晌,发出一声沉沉叹息。
行刑前不得探视,秦顾的房门在敕令作用下连只蚊子都进不来,更别提药监司的弟子。
于是每日的灵力调养被迫取消,山苍千叮咛万嘱咐,要秦顾按时服用灵药,防止留下病根。
但秦顾并未遵照医嘱服药。
他总觉得秦如练的眼神大有深意,盟主敕令也处处透着古怪。
秦如练本可以直接将他拉去刑场,何必等上三日?
再者说,自己的身体状况,山苍不可能不禀报;
换言之,秦如练不会不知道,此刻的他根本承受不住如此重的责罚。
如此疾言厉色,为什么?
秦顾想不通,左右距离三日还有些时候,他便双腿盘起坐在床上,两掌各有三指相贴,运功为自己疗伤。
运功时修士容易进入无我状态,秦顾感到意识不断下沉,旋即眼前有亮光传来。
“师兄。”
一声低沉的、充满磁性的呼唤在耳畔响起,带着浓浓揶揄。
秦顾睁开眼,警惕地问道:“是谁?”
他能感觉到浓郁的杀意正在逼近,却又因这一声“师兄”而有些犹豫。
“师兄,”一条腿踏出黑雾,而后是坠地的黑色长袍与紫色坎肩,再往上,一双幽紫的眸子正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你不认得我了?”
来人身形高大,竟比秦顾足足高出一个头,眉眼精致如冰雕玉琢,让人不由感叹竟有人能生得如此完美无缺;
秦顾越辨认越是心惊,直到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眸,和双眼之上,眉心那一点黑紫龙纹之后,再控制不住地退了一步。
声音都发颤:“季允!”
这不是他认识的、年仅十四岁的少年季允,而是原著中已然成年的魔尊季允!
怎么回事?他怎么会见到魔尊季允?
再环顾四周,他正身处饮枫阁的演武台——也就是那一棵撑起整座山门的巨型枫树下。
秦顾一边后退,一边在心里大呼系统,无人应答。
他退一步,季允就往前走一步,好像猫戏老鼠,连移动的步伐也一致,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
季允微笑道:“师兄为何要退?难道你不想见我么?”
语毕,他的身形倏地从原地消失,下一刻,翻滚的魔息喷涌而来,秦顾下意识出掌抵挡,却连一秒都没撑住,整个人被魔息击得倒飞出去!
后背重重撞上枫树树干,脖颈骤然爬上毒蛇般的冷意,季允冰凉的手掌掐了上来,指节不断用力收紧,秦顾的脖颈上青筋凸起。
成年的季允臂力惊人,单手便将秦顾整个人提起,双脚被迫离地后,窒息感便愈发变本加厉地传来。
死亡迫近,秦顾艰难地抬眼:“你为什么...”
季允咧嘴一笑,猛地松开手,任由秦顾双腿脱力地靠着枫树跌坐在地,捂着脖颈大口喘息;
“师兄,”他笑得灿烂,隐隐有些扭曲,“这次你怎么不求我了?”
“噗呲”一声传来,秦顾感到喉头发甜,很快便有淋漓的血沫顺着唇逢喷出。
季允的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视野开始黯淡褪色,他艰难地看向魔尊季允,疯狂、嗜杀、支离破碎;
秦顾不可遏地颤栗起来,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房门打开的声音将秦顾从梦魇深处拽离,睁开眼,先前那几名诛魔司弟子又向他拱手:“少盟主,请吧。”
耳膜鼓动不止,秦顾缓了口气,才下床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们带路。
他调息了三天三夜,没觉得一身轻松,反倒因魔尊季允的出现而精疲力尽,脸色竟比三天前更加吓人,让诛魔司弟子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秦顾在心里呼唤着系统,这回机械音回应了他:
秦顾:...
好一个沉浸式,直接体验原身死法,当真是一步到位。
他恶狠狠回了一句“不满意!”,领路的诛魔司弟子的脚步刚好停了。
秦顾抬眸,待看清眼前景象,一阵眩晕。
行刑的地点不是别处,恰好是饮枫阁的演武台。
要知道他刚才就是在这里被季允捅了个对穿,此刻不免有些头皮发麻。
演武台四周围了许多人,见他被诛魔司押解着来了,纷纷看了过来。
他们的目光很复杂,好奇、怜悯、幸灾乐祸...不一而足。
秦顾一概无视。
目光梭巡到一半,他表情一僵。
在面露不忍的山苍身侧,笔直站立着一个清秀的少年,一双幽紫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呼吸又开始艰涩,秦顾用力吸了口气,回避了季允的目光。
真不是他不想见季允,实在是心理阴影还没散去,看见了就想逃跑。
窃窃私语陡然停滞。
秦如练一席红色衣装,如一片夺目的枫叶,落在演武台最高处。
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诛魔司掌教陆弥缓步走下长阶,他边走,秦如练的声音边同时响起。
“罪人秦顾,触犯仙盟第一、第十六令,疏于管理,放走妖物,致使百姓无辜受累,按律处以鞭刑。”
语毕,陆弥业已走到秦顾面前。
其余人皆退至一边,陆弥双手掌心相对,灵力凝聚出一条软鞭,拖至地上,鞭尾翘起如毒蝎,银钩凛冽。
此鞭名唤蝎骨鞭,是以魔域异兽四目蝎的外骨骼为材料锻造而成。
倒吸冷气之声此起彼伏,陆弥不为所动:“少盟主,请吧。”
秦顾道:“有劳陆掌教。”
一脱外袍,只着单衣双膝跪地。
里衣纯白,然青年面无血色,一时竟分不清谁更苍白一些。
银钩破空,飒飒作响,沉重的长鞭对陆弥来说不过随意挥动;
蝎骨鞭在空中蛇形游动,看似柔软,落下时却比钢铁还要坚硬。
秦顾显然低估了蝎骨鞭的力量,一鞭抽下,他眼前猛地一黑,竟凌空喷出一口血!
这下,不仅他愣住了,满场修士更是鸦雀无声,连陆弥挥鞭的手都一顿。
演武台上血迹斑斑,秦顾颤抖着呼出一口气,重新挺直腰杆。
二十一鞭,这才是第一鞭。
陆弥冷笑一声:“还算有点骨气。”
有第一鞭打底,秦顾多少对蝎骨鞭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是以接下来几鞭,都没发生呕血的惊悚画面。
但强忍着喉间腥甜,不代表他不想呕。
陆弥绝无可能手下留情,鞭鞭抽得血肉分离,等到几鞭过去,蝎骨鞭再扬起时,竟有血珠跟着一起画出弧度。
又是一鞭落下,硬提起的真气被彻底打碎,秦顾再撑不住,整个人向前歪倒下去,手肘堪堪撑地才没有直接扑倒。
白衣已成血衣,长发凌乱,狼狈不堪。
饮枫阁的弟子都在,还有仙盟诸司的掌教。
所有人都在看他受刑。
换了原身在这里,恐怕会觉得丢脸到无法言喻,甚至羞愤欲死;
然而前半生的经历让秦顾习惯了他人怜悯的目光,并未觉得有什么不满。
手掌抵着膝盖直起身子,喉结滚动咽下一口血沫,秦顾道:“陆掌教,请继续吧。”
陆弥作势扬鞭,看台中猛地跃下一道身影。
“师尊!”季允三步并作两步,重重跪下,“师兄身上还有伤,真的不能再打了!”
秦顾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季允先替自己求情,眼前少年的背影又与魔尊的身影重合,一时哑然。
秦如练还没回应,陆弥先哼了一声:“盟主敕令岂容你朝令夕改?”
这话说得很重,秦顾听了眼皮一跳:陆弥为什么对他有这么大的敌意?原身干了什么得罪陆弥的事了?
又转念一想,原身得罪的人多了去了,估计是自己也记不清。
急忙道:“季允,别胡闹!”
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这句话有多亲近,好像大猫叼住顽皮幼兽的后颈。
季允眉心微动,转身看向陆弥,二人视线相接,弥散起无声的硝烟。
季允道:“此事我也参与其中,陆掌教一定要行刑,剩下十一鞭,我替师兄受过。”
秦顾:...
他好不容易才把季允摘干净,当即一阵胸闷,捂着胸口咳出一口血。
原本因季允出言而私语不断的演武台落针可闻。
下一刻,又是两道青色身影一跃而下。
青狸跪在季允身边:“青松观也有过错,请盟主允许我们兄弟二人替少盟主受罚!”
青鱼点头:“是。”
山苍更是大声疾呼:“盟主,再打下去少盟主的血都要流干净了,您公私分明,也得等他痊愈了再动刑吧!”
他的话给了秦如练一个现成的台阶,秦如练却不正面作答,环顾一圈:“诸位的意思呢?”
除了陆弥,没人会明着与盟主之子过不去,当即齐声道:“请盟主开恩。”
秦如练于是道:“既如此,就依山苍长老所言。秦顾,我且饶你这一回。”
秦顾当即被几人扶起,秦如练却不放他离开:“秦顾,你留下。”
秦顾只得留下,等人群皆散尽,他便走到秦如练身边;
秦如练的目光在他背上纵横的血痕上停留片刻,问道:“你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么?”
秦顾错愕地抬起头,只见秦如练面色平静,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她迈步,对秦顾道:“你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