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出身陇西李氏?”
李重听闻此言狠狠抬头,脸上浮现和世家子弟完全不同的凶厉。
他下意识的将手按在了战刀之上,已经拔出了一截锋芒,逃往六镇这些年,他听过太多次这样的问题了!
大多都带着嘲讽,冷意,就算表面温和的,背后亦藏有用心。
但当他看到那人的时候,捏着刀柄的手都下意识的松了松。
因为在阳光下,好奇打量着他的少年姿容俊美,便是一身胡服亦难挡其风姿,简单扎起来的长发在阳光下渡上一层余晖,整个人宛若从画中走出的神祇。
“独孤信!别来惹我……”
李重将刀插回刀鞘,淡淡道。
“你知道我?”独孤信有些好奇。
“不说六镇,起码在武川镇中,何人不知你独孤郎?”
李重平静道:“大家都说你容姿不逊于昔年的‘凤皇’,迟早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无论是因战功出头,还是被贵人宠幸。”
这话说得太过刻薄,独孤信的眸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羞恼。
凤皇儿,便是昔年前燕帝慕容儁之子慕容冲的小字,天王苻坚平定十六国之乱后,将其和姐姐一并收入后宫,宠爱更胜其姐。
那般风姿可见一斑。
民间向来有“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之说,主要便是指此人。
但后来其叔叔慕容垂破天王苻坚后,慕容冲攻入长安大肆报复,也因为太过残暴,又被关中世家联手所诛,死前也只是阳神修为。
少年独孤信冷冷道:“我永远不会沦为慕容冲的下场。而你,自称出身陇西李氏,却如同一个平民一般厮混,如今这般年纪了,也不过是练气修为,甚至连功法和道基都不甚高明。”
“好了!”
一只手按在了少年独孤信的肩膀上,高大的身影隐隐笼罩了这片空间,镇中的将主贺拔度按住犹如斗鸡一般的独孤信,看向那莫约三四十岁,落魄而修为低下的男人。
李重冷冷道:“我从来没有说我是陇西李氏的人。”
说着,他便拿起那把破旧的战刀,将草帽按在头上,起身准备离开。
“可你就是……”贺拔度看着他面色有些复杂:“论起来如今陇西李氏唯一撑得起门庭的子弟中书令李冲乃是你叔父!”
“李冲?”李重冷冷一笑:“你认错人了!”
贺拔度微微皱眉:“难道你不是李承之庶子?你哥哥李尔昔年直入建康,剑惊天下,李冲曾经亲眼见过,亲口与他相认。”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李重压了压帽子,转身就要离去。
贺拔度幽幽道:“我还以为,你会惦记着这个哥哥!毕竟若他真是楼观道唯一的真传,你也可以随着一起鸡犬升天。”
李重脑海中电闪而过一副画面,那是昔年陇西李氏之主李宝站在他和母亲面前,对他们说:“李尔被掠走了!昔年你们的父亲,给你们取名重尔,便是应了重耳在外而生之意!你们兄弟两人的身份太过敏感,毕竟……唉,我纵然谎称身份,依旧没能保住李尔。”
“他被人掠走,一定是有人泄露了你们的身份!”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地方能容你存身。”
李宝递给他一份通关文牒,道:“去六镇吧!那里有北疆大阵,足以镇压一切暗中推算,掩盖你们的身份。”
这些闪念只是一瞬而过,李重缓缓压了压草帽的帽檐,低声道:“我也年近中年了!如今不过是一个练气修士,你们见过这么没用的世家子弟吗?”
“陇西李氏,可能只是我年少时的醉话高攀罢了!看我如今锤炼最简单的兵家法门才堪堪入门的样子,你们还信这些?”
贺拔度看着眼前落魄修为低微的男人,心中也是有些拿不稳,或许真的是认错了?
李重离开之后,匆匆走入黑暗,穿行在武川镇的小巷中。
镇守真人整日高居金砖高塔之中,如今却是夕阳下的一缕黑色剪影,隐隐可以听见不远处僧人的诵经祝祷,含糊的语调高低起伏。
武川镇的镇守真人是一位佛门的高僧。
他所居的高塔,亦是由无数金砖堆砌,上面有一卷卷经文雕琢。
高塔一共六层,乃是八角垂檐的佛塔。
金砖是由阴山之中开采的赤阳金和黑水河中的灵沙铸就,若是环绕高塔一步一步的转动,同时念诵最底层的一千八百卷经文,念诵不停,一步一砖,一经一砖。
一转之中,将一千八百卷佛经尽数念过一遍,才算成功,便是错漏一字,都前功尽弃。
如此一万转,便算完成了一次修行,得佛塔赐予一缕佛力……
而第二摞的砖也有一千八百块,又是一千八百卷不同的经文。
第一层佛塔共有三百六十摞金砖,修成三百六十万转,便能修成一种神通。
第二层的金砖数目和层数却是一个谜,有人数过有一万三千摞,每摞一百二十万块金砖,也有人说不过九摞,每摞八十一快金砖。
修成六层佛塔的六种神通,便能拜入镇守真人门下,成为其真传弟子!
也因此,镇中从来不禁人抄录,学习底层经砖上的经文。
所以镇中的许多修士都会学了几篇经文,每日晨昏对着高塔念诵,接引佛光,积累愿力……据说经文念得好的,还会被镇守真人收为弟子,亦是一种出头之路。
走过那六层佛塔的时候,李重看到了一个衣裳破烂,托着木钵的年轻沙弥正盘腿坐在佛塔垂落的影子
“又是一个指望佛塔修行,拜入镇守真人门下的沙弥。”李重心中微微一叹。
不过光坐着念诵有什么用?莫非他还不知道佛塔修行的办法?你得转起来啊!像驴拉磨似的,背熟最底层的一千八百卷佛经,然后一步一本经文,慢慢念到天荒地老去吧!
佛塔修行,武川镇人人皆知,但即便是真正的佛门修士,也不过念到第九摞经砖就受不了了。
主要是一万多卷经文全都拗口无比,而且每转一圈从佛塔之中接引下来的佛力不过微末,远不如观想佛塔,然后找准底座的六部根本大经念诵修持。
不知怎么的,他看着那年轻,干瘦的和尚竟然有一丝莫名的顺眼,便举步走了过去。
“你是来转塔修行的吗?那最底层的一千八百卷经文大多数是无用,唯有其中的六卷,才是真正可以修行的。你去镇中的几处寺庙施舍点香火钱……”
说到这里,李重不禁停了下来,这和尚怎么看也不像是有钱的。
只能叹息一声:“如果有度牒身份的和尚,求几卷也可以。”
那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却干瘦的像是没吃过饭的少年沙弥微微抬头,目中清澈,宛若星辰倒映。
“我和别人不一样,他们从底下往上念,我是从最上面往底下念。”沙弥的脸也很消瘦,脸颊都有点凹陷下去了,但就是这样一副凄苦的模样,却有一双清澈,不染尘埃的眼睛。
他的模样,不知为何,李重感觉有些熟悉。
“最顶上?”李重摇头道:“最顶上是镇守真人昙无谶所居之处,从来未有人得他许可上去过。更别提其上的金砖经文了!”
李尔平静笑道:“你看我坐在哪里?”
说着,他托起木钵,得意的站起来转了一圈。
李重这才发现他踩着那六层佛塔的影子,正正好坐在夕阳剪下影子的最顶端,原来他所说的从顶上往下念,是指踩着佛塔顶端的影子,对着夕阳念诵经文。
这般反应,就更不像一个修行有成的高僧了!
反倒十足的像一个心不定,修行不成的小沙弥。
李重只能笑道:“等太阳落下,影子就消失了。你不就从塔顶掉下来了吗?”
李尔微微点头,严肃道:“确实!”
于是连忙盘腿坐下,道:“我得压住这影子,不能让它跑了!”
“压住影子有什么用?”李重哑然失笑:“你难道还能压住太阳?”
说着,李重便要转身离去,原来是个疯和尚,但刚刚迈出两步他不禁想到:“今天的夕阳,好像有点久啊!”
李重望向那久久不落的夕阳,不禁失声笑了起来——总不可能真是那疯沙弥压住了佛塔的影子,然后太阳就落不下去了吧!
这种荒唐的想法让他自己都笑了!
回头看见沙弥依旧坐在佛塔垂落的影子尖尖上,他低着头,看着手中的木钵念诵着经文。
残阳映照着黑色剪影,倒映在他手中的木钵里,浑浊的黄水微微荡漾。
那塔尖的牟尼珠与太阳重合在一起,犹如被沙弥捻在指尖的一颗灵珠。
李重眯起眼睛,才看见倒映夕阳,波光粼粼的黄水下,好像有一丝金光闪过。
他辨认了半天,才认出那是一枚金色的莲子。
“喂?”李重忍不住喊了一声:“塔顶的经文是什么?”
“《佛说牟尼本生经》!”
沙弥微微抬头,面露微笑道:
“讲述日月灯明佛所化的牟尼宝珠,曾经开释佛祖,传授佛祖大乘心法,在一千二百劫后,灵珠应劫降落人间,投身西凉国太子李尔的本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