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青州依舊下着朦胧冷雨, 亭臺樓榭,阆苑瓊樓。都被掩在這寧靜的一蓑煙雨之間。
楚氏族人給楚複遠父女悄無聲息收斂了屍骨,卻無人敢上葭月臺去尋這始作俑者。
宗主被殺, 太上長老李慈真于昨日坐化, 青岚宗風雨飄搖, 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種莫名的惶然之中。
這日清晨, 見小蒼山峰隐約萦繞紫電黃雷,轟隆雷聲越壓越近,幾乎近在耳畔,卻半點不見飛升之象, 他似乎在耐心等待什麽。
賀崖在水牢中。
也聽人議論起這番事情, 為楚複遠這偷梁換柱之事心驚,有人感慨,那可愛的小姑娘當時還不如一直待這水牢之中, 或許還不用遭受這一無妄之災。
水牢中衆囚都對白茸印象很好, 她太乖了, 那樣安靜又可憐可愛, 實在是無法想象出,什麽樣涼薄殘忍的人,可以對她那般狠心。
“不走也改不了結局, 早晚而已。”賀崖聽着外頭響動, “她已經不想活了。”
賀崖在外行走多年,見過許許多多人。白茸雖然看似平靜,舉止如常。還那樣年紀輕輕的一個少女,黑白分明的眸子中, 已被磋磨得沒有了求生意志,只會平靜呆滞地接受承擔一切。
那段時日, 沈長離每隔兩日便來一次水牢,每一次堂而皇之,旁若無人,每次都要待不短時間,離開時唇上留着明顯的印記,彰顯着二人見不得人的關系。再後來,他甚至幹脆設下禁制,不允她再和外界有任何聯系。
明目張膽地對周圍人表示着,她就是他拘在水牢之中、獨屬于他一個人的禁.胬。
更可悲的是,她還愛着這樣一個男人。
賀崖聽着外頭響動,敏銳察覺到。如今,他們都大限将至了。他也不如何急,就待在這裏,等着命運的到來。
第二日正午,長老堂終于忍不住來小蒼山尋沈長離。
方來到山頂葭月臺,衆人都驚住。
葭月臺都被冰層覆蓋,形成一朵巨大的層疊冰蓮形狀。
正中的寒池中,端坐着一個白衣青年。
他身側,放着一盞剔透的八角琉璃燈,裏頭燃着一點若隐若現的青色淨火。
白衣青年正坐在寒池邊上,低眉斂目,他左手腕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正用自己的血,去喂那一盞燈。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血腥味道,不知他到底放出了多少血,又在這裏坐了多久。
這詭異的景象。
最開始說話的是莫長老,艱難地道:“道君,擅自調換祭祀人選之事,乃是楚複遠一人所為,他背後多年與丹鼎勾結,做出此番禽獸不如之事,确是罪有應得。”
宗內與丹鼎暗中勾結的到底有多少人說不好。只是,楚複遠既已經死無全屍,死人不會說話,那自然便應多承擔一點。
“丹鼎那日動白姑娘的三人。”另一旁孫淨心立馬補充道,“都已經被堂內處置,下場凄慘,這件事……乃是楚家人暗中操縱。”
青年面如冠玉,姿态清越,依舊一動不動。
他自然知道,丹鼎那三人死相凄慘。因為都是他在那日親手殺,千刀萬剮,抛屍荒原。
另一長老望向那盞燈:“事情既已如此,還請道君……節哀順變。”
如今,他們想讓沈長離繼任青岚宗掌門位置。無論按照修為還是資歷,他來坐這個位置,都是最合适不過的。
之前他一直無動于衷聽着,沒有多少表情。不知這句話中,是哪幾個字觸碰到了他的逆鱗。
青年平靜擡眸看向他,眼睫之下,是一雙沉灼的暗金色瞳孔,平靜道:“節哀順變?”
不見那一道劍風是如何來的。那長老沒話說完,話音忽然含糊,唇中滿是血腥味道。他驚恐地跌坐在地,方發現自己口中已是空空蕩蕩,舌頭沒了。
周圍所有人都靜若寒蟬,想起了楚複遠和楚複遠凄慘的死狀。自己青梅竹馬的新婚妻子和岳丈,都可以殺得這般毫不猶豫。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瘋子。
而且,還是一個擁有絕對力量的可怕瘋子。沈長離如今修為到底如何,只有青岚宗的人最清楚。
不知是哪個長老先後撤的,随即,大家都開始後退,紛紛禦劍,從小蒼山頂逃離。
沈長離也沒有去追他們。
沒有意義。
他從蓮池中起身,袖袍與墨發末梢微濕潤,袖袍都未曾沾濕分毫。
那一盞盈盈的燈,正空懸在他身側。
因為失血,他面容像是玉一樣的白,更襯得那雙眸子發沉,在夕陽下,顯出一種沉融的暗金來,像是融化的灼熱鎏金。
時間到了。
他往小蒼山頂雷劫而去。
青岚宗埋藏地底的護宗大陣,已被強行啓動。
他不想再去分對錯,追究緣由。
正好,便都與她一起陪葬吧。
……
這一日,桑柔與許許多多的青板橋百姓一起,站在街頭,遠目看着那仙山。
只見到天邊亮起了一道異樣的霞光,紫色連着金色的雲霞堆積在山巅。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明明是秋天,竟下起了暴雪。
青州二十八峰都被席卷在劇烈的暴風雪之中。
随即,便是一陣轟隆的地鳴聲。腳下開始晃動,桑柔幾乎都要站立不穩,身邊丫鬟忙攙扶住了她,兩人互相攙扶。
桑柔擡眸,看到了讓她此生難忘的場景。
這連綿起伏的青州二十八峰。其上瓊樓玉宇、樓閣臺榭,巍巍仙山,開始在夕陽中緩緩下沉。
她半張着的唇久久無法合上,雙手合十祈禱:“望絨絨和沈公子平安無事。”
她記得,他們也是住在青州峰上的修士。
只是後來,桑柔一輩子,直到垂垂老矣,也再沒有見過白茸與她夫君。
那顆鲛珠,她拿去當了。對面給了她她十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銀錢,她一輩子沒有再嫁,倒是也衣食無憂,安逸幸福地過完了這一生。
直到半日後,山峰下沉方才完全結束,留下一塊巨大的凹陷。
随即,竟然開始從地殼下方緩緩湧出碧徹的海水,形成了一片安靜的湖。
此後的很多年中,沒有人再敢靠近這一片不祥的湖。
後來,《仙異錄》有過記載,九清負雪仙君沈長離飛升前,曾手刃其妻,屠滅滿門,沉山入海。如此所為,可見其心性之殘忍涼薄,多年後,他飛升後又堕仙,淪入魔道,成為三界九霄人人畏懼的可怖魔頭,便也毫不奇怪了。
*
三尺青鋒,終于回到了主人手中。
二十八道天雷,被他用劍氣輕易擊破。
他修為已經早早突破了渡劫期,只是一直因為心魔桎梏,始終無法飛升。
如今,桎梏他飛升的心魔死了。
心魔被他親手點火,燒死了,死無全屍,神魂俱滅。
他愛人也死了,楚挽璃确實死在他手中了。
這些操縱他人命運,高居九重霄上的仙人,想必應當是很滿意了。
已有五百餘年,未曾有新仙從瑤臺飛升。從前一般會有兩個司禮仙官迎接,将其登錄仙簿,随後由仙廷封神。
白玉瑤臺上,鶴鳥翾飛鳴啼,鳴篪吹竽,仙樂禮頌。
翻飛的白羽之間,雲中走出的青年一身白袍,眉目清俊秀雅,身形高挑颀長。
除去手中拎着的那一把尚且染血的寒冽青鋒。只看面容,他甚至不像是一個武神,更似一個文弱的文官。
金羽真人與心宿星君早早在瑤臺等候,見到那熟悉的眉眼,心中卻已早早明白。
他們都心知肚明,他第一個要去的地方是哪裏。
“你果然還是來了。”金羽真人道。人間一別,如隔三秋,下界動蕩變化,他在仙廷也能窺探到,只能感慨,命運弄人。
心宿牛頭人身,乃獸體飛升。金羽青岚宗出身的劍修,仙廷派出他二人迎接,意味可想而之。
果不其然。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仙界西荒,是一片漆黑的荒原,其中是仙廷禁地,埋骨之地龍冢。
龍冢入口的白玉臺上,正坐着一個盤腿打坐的白發神君。
若化神君已祭出手中法器,是一條綠藤長鞭。他是仙廷文官,不擅長打鬥,只是這種時候,若是沈長離想強行奪走龍骨回冰海,他也必須恪盡職守。
可是,沈長離沒有半分與他動手的意思。
他只是停下了腳步。
仰目,遠遠看向那煌煌龍冢。
一切都因此而起。
赤紅的綿延高牆之中,滿是墳茔,骸骨被埋藏其下。
幾年前,他突破了渡劫期,劍術大成後,回了上京,預備将青姬從宮中放出來。青姬叫他化回原身給她看看,他拒絕了。那會兒他原身鱗片還沒完全長出來,換新鱗時全身劇痛,偶爾還會滲血。他并不願在人前露出原身,生母對他來說也是外人範疇。
青姬告訴他,時候已經快到了,他可以尋個沒人的地方,看看自己原身,看是否可以看到赤葶紋路了。
這是娘胎中帶來的毒,再不換骨,過不了多久,便會毒發。發瘋癫狂,胡亂殺人,他是天煞孤星,親人愛人都會死在他手裏,直到力竭而亡。
他需要做的就是接受天闕的龍骨,上仙界,解開龍冢封印,将遺骸帶回冰海,然後去給全族複仇。
他就是為此而生的。
換骨的那段日子,他腦中日日都是各種錯亂的記憶。待重新醒來時,頭疼欲裂,不但肉身幾乎被重塑了一遍,精神更是瀕臨錯亂,表現便是,完全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了。
那段時日,冰海龍宮不允許任何人進去,也沒有任何妖敢接近。
都知道少主發了瘋,誰敢接近,都只有一個死。過了很久,他意識方才回位,重新占據了身體主導權。
那時候,他已經抽了情絲。也是為了提升修為吧。不然,還能有什麽別的原因呢。他涼薄殘忍,心中只有自己和自己的修為,一心念着飛升,阻礙他的都要死。
他從小到大,走到哪裏,都是靠自己,走到了如今這一步。
周圍人都說他自小是個冷血的怪物,沒有七情六欲,被如何對待都無所謂,不會有情緒波動。
沈長離覺得很奇怪。
在他力弱無法反抗時,那些人折辱他,不就是想看他的笑話,想看他下跪求饒還是搖尾乞憐?他為什麽要遂這些人的意?這一生,他還從未對誰低過頭,服過軟,也不曾後悔過。
“母親,原來,這便是你想要的?”他望向那陰森恢弘的龍冢,眼睫上沾染了水霧,輕笑着,眉眼竟有幾分柔和。
“兒臣如今可以替你辦到了。”
想必九泉之下,可以安心了。
一路上,不過付出了一點小小的代價而已。
他昨日又開始做起了迷蒙的夢,夢到了上京城的重重宮闕。
他年幼的時候,被獨自關在在宮中。表面是金尊玉貴的體面小皇子,衣裳下看不到的地方,遍布了各種傷痕——他是個好玩的小怪物,以前還長着尾巴,毒不死,血是銀色的,被刀割破的再深的傷口,幾日也愈合了,漫長的日子裏,他始終孤身一人。
這一次夢中,不同的是,有個與他手拉手的小人。長大一些後,得空了,他就經常跑去看她,照顧她維護她,不讓她遭人欺負了去。
再後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越來越離不開她,像個貪婪的惡鬼,依附在她身上,不斷汲取光熱。他呵護她,愛她,予求予給,唯獨信任她一人。
同時,也通過汲取她的愛意,維持正常模樣,一心一意,持身清正,按照世俗謙謙君子塑造自己,等待着以後成為她的夫君,與她組建一個小家。
只可惜,他始終看不清夢中人的面容。
那個人對他而言不存在。
他腦海中真實存在的記憶,便是他獨自一人,走過了這條孤獨的路。
而他逐漸繼承了天闕的全部記憶。尤其是他身隕前的那段回憶,無比清晰。
夢到那個酷似白茸的女人,手持長劍,親手掏出了天闕溫熱、尚且還在跳動的龍心。
輕聲對他說:“你是獸體,而我是仙身,始終殊途,不是一類人,我永遠不可能愛你,也不可能與你一起。”
……
如今,他也該完成這桎梏他前半生的使命了。
畢竟,他生下來,不就是為了此事嗎。
男人修長的指尖醞起一點黑金色的烈焰。
在随即趕來的衆仙錯愕眼神中。原本都在提防沈長離想奪走龍冢中骸骨。
可是,那一團黑金色、夾雜着魔氣的烈焰,夾着風聲與劍氣,朝向的不是他們,而是朝着龍冢呼嘯而去。
他竟然擡手引燃了龍冢。
白袍青年長身玉立,面無表情,神情是極致的漠然。
瞳孔中映照着這一場滔天的大火,逐漸吞噬整個龍冢。
最後,是玉靈官控雨,澆滅了那一場燃燒了十日的大火。龍冢已經被燒盡,滿地都是無人收斂的焦黑龍骨。
諸仙見他行事癫狂至此,心中都湧現了徹骨的寒冷。
那是他族人的墳茔……竟然就這樣被他用魔焰燒毀。
他就是個瘋子。
這件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只是仙界後來被稱為萬仙之亂的一個開端。
比起天闕,他更可怕。
不但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還完完全全繼承了千年前天闕在三界征伐的記憶和修為。甚至還有這一世修出的精純仙力和一身超絕劍法。
仙界太平太久,靡靡之音繁盛,都崇尚享樂、以和為貴。
仙界的世家子并不擅打鬥,仙廷中司戰的職位大抵都由下界飛升而來的大能修士擔任。
這幾百年,因為仙廷內部黨同伐異,飛升條件越發苛刻,下界飛升的修士竟是越來越少。
仙廷陡然面對這樣一個從血海中走出的煞神,竟然沒有多少應對辦法。
并且,仙廷也并非鐵板一塊,有不少飛升散仙,非先天仙體的仙君,心中早早已經對仙廷有了不滿。
不少飛升上來的仙裔,其實明裏暗裏站在沈長離這邊。
其中,金羽真人與心宿星君,便是兩類很好的代表,一是他同宗的飛升劍修,一是他同類的獸體成仙。
金羽真人飛升後,在仙廷過得并不多好,香火高職輪不到他,倒是有一大堆瑣碎事情,譬如之前被派遣下凡尋找神女魂魄,并非他真正想做的事情,便也就随意糊弄了一下,更多只是旁觀,在這仙廷裏,似乎誰都可以來指使他一手。而心宿原因變更簡單,獸身成仙,一貫是最被看不起的一類。
他們都願意追随沈長離,倒逼仙廷改革。
他年輕、修為超絕,手腕殘忍而強硬。
仙廷被攪得一團亂麻,諸仙分成為三派,一派坐壁觀上,一派守舊,一派卻也加入了叛亂。
沒人知道沈長離到底要什麽。他什麽都不要。
死在他手中的仙族越來越多,全是天生仙體的世家子。沒人知道他下一個要殺誰,要出現在哪裏,一時都惶惶不可終日。
他劍上鮮血越積越多,沒有終點,也不知休止,像是熊熊燃燒的烈火,要将自己與對方燒盡,直到油燈枯竭倒下為止。
直到某日,他去了化露池畔。
池邊,有一朵未曾綻放的蓮花。蓮蕊中,沉睡着一個烏發白衣的女人。
是甘木神女。
司命星君将她帶來了此處,又悄悄離開了。他是文官,并未參與這一場變亂。
神女還未曾醒來,依舊在沉睡,用任何辦法都無法喚醒。
沈長離神情很平靜,原本清透長劍上,已被鮮血染變了顏色。
那雙暗金色的瞳孔,只是低眸看了她一眼,依舊冰冷無情。
蓮瓣被劍挑開,劍氣即将沖到了沉睡的神女面容上。
他如今确實不是天闕了。
而是白茸的情郎沈桓玉。
可是,他看清了蓮花中女人面容。
神女瑩潤的耳垂上生着一顆小小的紅痣,和白茸一模一樣。從前,他含住那裏時,她渾身都會克制不住的哆嗦。
他頓了一下。
灼霜劍身上醞釀的劍氣,在即将削去她頭顱的前一刻,終于還是偏了。
随後,若化神君到了,他腳踩祥雲,懷中抱着一個玉壇,其中是一抔淡褐色的泥土。
“沈桓玉,此為孕育白茸身軀的土壤,你當真想要都毀了這裏?”他聲音滿是疲憊,看向寧靜的化露池。
若化知道,仙廷會有一次大難,卻沒想到,從這裏應起。
青年收了劍,那一抔靈土,已經變到了他鮮血淋漓的手中。
良久,他擡眸看向若化,淡淡道:“說。”
若化神君說:“白茸确是神女化身,但也不完全是。”
“她靈魂乃神女一魂三魄,軀殼則為化露池畔的合歡神木所化。”
十八年前。由神女親自栽培生出,又點化了,附着神女的一片靈魂,送入了凡塵轉世投胎,托生成了白行簡家的女兒白茸。
若化不知神女此舉是為了什麽。卻沒料想到,合歡下凡,會與另一條夔龍産生這樣的一段孽緣。
他降生後,沒多久,她便又被送去了他身邊,成了他青梅竹馬的妹妹,往後的戀人與未婚妻。
兩人都與神女和天闕扯不開幹系,卻又都不完全是他們。
當真是糾葛不清。
若化道:“十多年前,合歡化身前,曾在仙界遇上過雷劫,被分為了兩段,其中一段……你明白,所化身軀已毀。另一段,也随之下凡了,雖不知所蹤。但是,如今,或許還存在于世間的某一個角落。”
“只要等候的時間足夠長。”
“或許,你還可以有與她再見的那一日。”
若化也沒說謊,他二人命運緊密相連,糾纏不休,緣分還沒到了結的時候。
他知道,如今沈長離此舉,已經擺明了,打算與仙廷玉石俱焚,不死不休。
他性情本來就偏激自負,換骨後精神極不穩定,如今又用這種慘烈的方式沒了愛人。
到如今這地步,若化也可以預料。
他其實也不知另一截合歡木的下落,可是,如今只能如此一說。
他不知沈長離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只是別無他法,也只能賭了。
仙河對面,鶴鳥展翅飛過,青年一身銀袍,手中還拿着劍,袖袍沾着斑斑血跡,說不清多少是他的,多少是死于他手下的冤魂的。
原本一直維持着暗金色豎瞳的瞳孔,此刻,已經悄然變了一些顏色,化回了濃郁的琥珀色。
他看向那一抔靈土。
可以察覺到,上頭确确實實殘存着她的氣息,濃郁而安寧,并非他強行留下的破碎悲戚的靈力。
很奇妙,她竟是由這樣平平無奇的一抔靈土孕育而出。
他身上裹挾的暴亂戾氣,那一股濃郁的血氣,終于開始逐漸平息。
仙廷開始與他議和,承諾将白茸栖身過的所有靈土并化露池清含宮都送給他,清含宮乃甘木神女從前居所。
三日後,沈長離拿走了靈土,但是沒要化露池和清含宮。
此外,他還做了一件事情。
強行自上而下打通了不周山的仙道,從此之後,無論是妖,是獸,還是人。從此之後,只要修為足夠,都可以自行通過天塹飛升。
仙廷無法,最終也只能接受。
除此之外,他不要任何仙職,也依舊拒絕接受仙廷的任何诰命。
他将那一抔靈土,收入了自己如今居住的天樞宮中。
因為玄天結界之事,他在九州積累了不少人望,又因是修士飛升,在下界香火十分旺盛。
想起來倒也很諷刺,簡直堪稱笑話,他殺人無數,滿手鮮血,沉了青岚宗,如今卻仍接受香火供奉,在仙界有神位。
琅嬛仙境,浮島之上,便是他如今居住的宮闕,離北鬥星辰最近的一處。
因沈長離不喜歡有人在身邊,偌大一座仙宮,雲遮霧繞,竟然沒有半點活物的聲響。
宮中空空蕩蕩,沒有半個人影。
烏發白衣的青年半躺于在榻上,面容很是安靜,在看手中的荷包。
那一個繡着白鶴的荷包。
被他握在修長如玉的手中,垂眸端詳上頭那個離字。
這是那個女人為他做過的唯一一件禮物,還是個沒做完的半成品。
她确實小氣。從來沒有想過,要認真送他什麽。
他将白茸居住過的那一間小院,也原樣挪到了天樞宮。
他本嫌這小院子髒亂,踏不得腳,喚了仙官:“去打掃。”
可是,見人真要推門進去,卻又被他皺眉喚住。
閑雜人等進去,會弄雜了氣息。
那仙官知他性情乖張,心情也陰晴不定,這種時候也不去觸他黴頭,唯唯諾諾又走了。
沈長離入住天樞宮後沒多久。
都知他是成年龍身,如今又還孤身,諸位仙界同僚便給他送去了不少貌美侍女。
在仙界,這種事情很正常,極為諷刺的是,仙界并無禮法約束,如何快樂便好,如有極樂登仙一說,耳邊都是仙樂靡靡。男歡女愛,自然也是其中一環。
他發現,妖祭後,他已經接近不了任何女人了。
他的發情期還沒有結束,明明這放蕩的獸身欲壑難填,極容易動情,對着任何一個女人都可以有反應,誰都可以當他伴侶才對。
只要近身,還沒碰到,他便會反感到控制不住,想嘔吐。甚至還會升騰感到一股更強烈的,想殺人的欲望。
只要看到紅衣,紅燈籠,紅帳幕,他經常也會頭疼欲裂,心中煩躁不堪,殺意更甚。
之前用殺戮強行壓抑住了這股情緒。
如今閑置下來,他只要閉目,經常會看到那一團熊熊大火,和她在火中含着淚的眼眸。
随着時間的流逝,反而越發清晰頻繁。
沈長離在天樞宮雖住下了,他飛升時的那一場劫難,依舊讓仙廷心有餘悸。
于是,過段時間,有人又被送入了天樞宮。
仙廷想故技重施,想重現千年之前,神女與天闕之事。
韶丹也是花木成仙,是芍藥所化,生得清純可人。
她被裝扮成了千年前神女模樣,一身白紗衣,被送去了沈長離所居的天樞宮。
只是,她的樣貌卻十分酷似白茸,尖尖的下巴,有雙烏黑乖怯的眸子。
怯生生的,嬌弱不堪,說是侍女,成日什麽事情都做不好,反而鬧出了一堆雞零狗碎的麻煩。
随在沈長離身邊的兩個武官,華渚和宣陽,都對她很不滿,屢次要趕她走。
這兩位都是天塹打通後飛升的小仙,華渚原身是一只水隼,但他不願為妖,只想登仙。宣陽更為奇特,原身是一柄上京城武官手中的名刀,主人戰死沙場後,他受主人死前心口鮮血浸潤而誕生了靈智,後來陰差陽錯開始有了修為。原本,以他兩人的身份,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登仙的。
後來,跟了沈長離,這兩人都對他死心塌地,崇拜至極。
沈長離倒是沒趕她走,他在三界行走,壓根沒時間管天樞宮事情。他不需要人服侍,在仙宮的時間也不多,一年也見不到幾次。
倒是韶丹在這空蕩蕩的宮闕此處待久了,知道他性情随意,宮中也沒人,膽子也略微大些了。
傳聞這位仙君是龍身,見到了真人,倒是與之前她以為的粗鄙的獸類都不太一樣。一舉一動卻很有風儀。
加上,他剛登仙時的事情,韶丹也聽在了耳中。知他修為如今獨步三界,仙廷也拿他無法。自古美人愛英雄,這是很自然的事情。
況且,她大抵是在仙界待久了,見多了溫文柔軟的男仙,見到這樣一個這樣強大,看不透又強勢的,竟然心中也真有點歡喜。
一天晚上。
沈長離從人間回了宮,難得宿在寝宮中。
夜半,有人進了他的寝宮,他察覺到,有腳步聲出現在身後。
是女人柔軟的手臂,伴随着一股如蘭似麝的淡淡香味。
爬了他的卧榻,想解他衣衫。
這具身體異樣的冰涼。
随後,男人已經回身,單手握了她纖細的脖頸。
韶丹原本心中一喜,很快便察覺到。
并不是什麽情人之間的愛撫,那可怖的力道,在逐漸收緊。
他渾身都是冰冷刺骨、毫無熱氣的。他想掐死她。
韶丹身上那一點修為對他毫無用處。
“仙君饒命……”她拼命掙紮。
月下,這雙大而烏黑,盈盈的桃花眼,含着淚水。
他指尖卸了力,眸光逐漸變化,仿佛又看到,那一日,被他親手點火,生生燒死的白茸,她此生見他的最後一眼,也是這般含着眼淚。
她的面容在火中逐漸模糊不清。
他松了手。
韶丹渾身癱軟,掉在了地上,白嫩的脖頸上留下了幾道修長淤青指印。
他确實對她動了欲,不過,起的是蓬勃的殺欲。
沈長離沒放她走。
青年烏黑的發垂在寬闊的肩上,身着月白色寝衣,眉目當真清俊至極,也很溫和,完全不像方才要暴起殺人的樣子,更不像諸仙口中那可怖瘋狂的殺神。
韶丹渾身瑟縮,還在不住咳嗽。
“不是一直想嫁我為何要中途變卦,還要背叛我,離開我?”他在她面前蹲身,眉眼溫柔清俊。
韶丹不敢說話,只敢聽他說。
他問:“你既招惹我,為何又三心二意,見異思遷?”
他其實并不沉迷肉.欲,以前,從來忽視甚至蔑視肉身感受。
若沒有漆靈山那一晚,他定然一輩子都會保持元陽,也不至于如今被折磨至此。
白茸讓他體會到了情.欲之苦。
卻又抛下他,去愛別的男人。那他自然也可以在其他女人身上找回來,報複她。
他做的有什麽不對。
為何白茸要離開他去死。
為什麽如今他已登仙,成了仙體,她還不回到他身邊來。
為什麽替她報仇雪恨,青岚宗被他殺了,仙界那些要阻礙他們在一起的仙也被他殺光了,她還不滿意?
他兩片護心鱗,都給了她。
她害了他一輩子,害他再也生不出第三片護心鱗,可以去送給旁的女人了。
她把他伴生的鱗片扔了,叫楚挽璃撿走後,也不管不顧,像是無事發生一般。
他眸中含了一點涼淡笑意,笑道:“那日,楚挽璃給我下藥,我進帳的時候便聞出來了。”
可是,他還是進了帳,由着強力藥效在自己身體裏發作。
想看看,白茸會如何反應。
漆靈山那一次,她分明是喜悅羞澀且主動的。
這一次,卻如此不同,便是因為她變了心。
他可以不愛白茸,但是,白茸若是變心了——雖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敢背叛他,他自然也不會讓她好過。
既然白茸只把他當成一件懷念過去的工具,而不看一眼現在的他。
他便也要用着這身她舊日情郎的皮囊,在她的面前,與其他女人交頸而卧,琴瑟和鳴。見她為他流淚、為他痛苦,他心中便會泛起異樣的感覺,甚至更甚于肉.體上的刺激。
痛苦、壓抑、仇恨,這也是他從前二十年最熟悉的情緒。
都是他。
憑什麽白茸只愛以前的他,而不愛現在的他?就因為他露出了真實的樣子,她就不喜歡了?
她應該老老實實愛他,待在他身邊。無論他做什麽,是什麽樣子,都應該永遠愛他,對他一心一意才對。
是,白茸是答應過他。
他頭疼欲裂,驟然恍惚了一下,腦海中竟忽然出現了模糊畫面。似是一個花園中,四周悄寂無人,她埋在他懷中,紅着臉軟軟的與他說情話,說好喜歡他啊,分別的時候一直在想他,愛阿玉,愛哥哥,愛屬于她一個人的小郎君,什麽樣的他都愛,以後要與他日日相守,在一起一輩子的。
是,既然如此說了,為什麽違背諾言?敢失約,敢騙他?
他伴生的那片護心鱗被強行易主後自絕了。
他生出的第二片護心鱗又要去找她,他冷笑,索性鍛劍,将那片心鱗做成了劍镡,給了霍彥。沒想到,最後輾轉,倒是還是到了白茸手裏。
如今,那把孤零零的銀劍擺在卧榻邊的劍架上,像是一只孤零的鶴。
白茸死的時候,這把劍并未被她帶在身邊。
他忽然拿起那一把長劍,扔給韶丹。
他輕聲道:“我不是說過,讓你日日帶在身邊,不要松開,可以護你一生。”
韶丹吓得半死,下意識去接那把銀色長劍,還沒到手,卻像是捱到了火焰一般,被燙得立馬抽手。
“為何不要?”他問。那雙淺色的狹長漂亮的眸子,似也是沉了點點星光。被一個素來冷淡的男人,用這樣深邃專注的眼神看着,她心幾乎都酥軟了一下。
随後,韶丹膽怯道:“燙……”
“滾出去。”他像是認出了什麽一般,眉眼陡然淩厲。
那副清俊的眉眼冷沉起來的樣子,壓迫力極強。
随後便是一道劍氣,她方才要去碰他的那只手,差點被生生砍下來。
韶丹被那吓得都不敢站起來,慘白着臉,立馬跌跌撞撞跑出了宮闕。
燙……
天樞宮外,燃着一輪不滅的凰火。
他淺色的眼眸,凝神看了會兒,擡手便把那把銀劍扔入了火中。
護心鱗與他本體相連,是他原身上,最敏感,感覺最集中的一處。稍加觸碰,都有千百倍的感應回饋。
他立馬感覺到一股難以言說、鑽心刻骨的灼痛,這灼痛之中,卻又夾雜着,一股難言的異樣扭曲快意。
此後,他但凡在宮內,便夜夜去鍛烤,由着凰火燃燒那把劍。
那夜,韶丹半夜慘白着臉,赤足從天樞宮中連滾帶爬跑出的事情在仙界也小小轟動了一把,諸仙一般行這種事情都是缱绻體貼的。又看到她脖頸上淤青,更好奇了,這龍性情到底有多殘暴。
獸與仙果然就是不同,看他完全不會憐香惜玉,竟把韶丹弄成這般。
韶丹被花神暫時接回了自己宮中,安撫她,讓她在這住會兒,尋到時間再回去天樞宮。
華渚聽到傳聞,他原身是鳥,也被掃射,氣得半死,更厭惡這女人了。宣陽性格沉穩些,又因為是刀身關系,與灼霜交好,因此只是注意不讓這事兒傳到沈長離耳中。
只是未曾料想到,他冷靜到幾乎漠然,毫不在乎,壓根沒放在心裏。
只是照舊做自己的事情。
那日若化所說的另一截合歡神木,他派人在三界搜索。
他用搜靈術,走遍了三界,在每一個角落,仔細搜尋白茸的靈魂碎片。
那一抔曾孕育出神木的靈土,被他帶在身邊,遍尋了聚靈的頂級靈藥,加了新鮮的龍血,日日澆灌。
白茸那顆生辰星也一直沒有暗淡下去,被他強行用咒術,逆天而行,維持住了一點微弱的生機,不讓它徹底隕落。他并不怕遭受反噬,左右造的孽障也足夠多了。
他這般淡漠反應,倒是又激發一些八卦小仙探尋,對他感興趣的女仙很多。沒想到這仙君看似清冷不近人情,竟惹下過那麽多桃花債,只是随後,又立馬聽聞他曾在新婚頭日,便手刃妻子飛升,不免咂舌驚嘆。
他去尋過司命,尋白茸命格,司命說他從未寫過。
去了地府,生死簿中,也未有白茸的半點記錄。
受華渚提醒,沈長離去又了一次月老處,不料這一次,竟然尋到了她的名簽。
月老的千年桃樹下,眉眼清隽幹淨的青年原本正低了眼,正在認真查看,看清與她相連的人後,他眉已經皺起,旋即冷笑了聲,化了劍氣,将她名簽周圍所連所有紅線都割斷了。
天樞宮中有一口巨大的冰泉,占據了一整間偏殿。
今日或許是心情不好,他今日倚靠在池邊休憩時,察覺到身上赤色紋路越發深濃。
他垂下濕漉漉的眼睫,看了一眼,沒放在心上。換骨後,他體內殘餘的一些赤葶殘毒,之前在人間時,曾莫名其妙大好過一段時間,後因為情緒不穩,又開始複發了。
只是,如今他也不在乎,随它什麽時候發作。
不知是不是因為今日去了月老祠。
這天晚上,他竟夢到了白茸。
他推開那扇院門,看到她纖細的背影的時候,頓住了腳步。
很久也沒進去,只是沉默看着那許久不見的背影。
她正站在那小院中,着一件半新不舊的豆青衫子,梳着雙環髻,手裏拿着藥鋤,正在侍弄那一叢藥草。
高大的男人一直站在院門口,久久沒動。
她倒是發現了他,看到他,便立馬笑容滿面,扔了藥鋤,朝他撲了過來。
他很不适應,站着沒動。
但是,依稀又記起夢中的自己,是還沒有拔掉情絲的沈桓玉,夢中場景,應是他們順利成婚後。以前—白茸好像曾對他說過,以後成婚了,想要一個單獨的院子,種漂亮的花草與各色藥草,她想學醫術。
于是,他站定,伸臂摟了她。給她細細擦去了額上汗水。
白茸靠在他懷裏,只是偷偷笑。
他随手幫她把藥園的活都做完了。白茸便很滿足,圍着他叽叽喳喳,歡欣雀躍。她原來那麽容易滿足,一點點廉價心意,就可以高興至此。
晚間兩人一起用膳,他早已辟谷,但是陪着她一起用了些。
夜裏,沐浴後,兩人都躺上了卧榻,他把她抱在懷中,下颌懶懶擱在她頸窩裏,邊嗅着她秀發上淡淡的香,邊聽她在說着一些瑣碎的小事,都是雞毛蒜皮的鄰裏瑣事,也有與她學醫和種藥草有關的。聽着倒是也沒想象中的無聊。
他以往極少真正入眠,夜間閉目,多半只是在清修。
心中總是充斥着壓不住的戾氣。
這一次,摟着她,心情卻很平靜,什麽都沒想。
過了會兒。
明明只是松松摟她在懷,沒想到,已經又所意動了。他才想起自己發情期還沒過。
原本輕車熟路、預備去粗暴撬開她的唇強迫她。
但是轉念間,又想起,如今,他不是青州山上的劍尊沈長離,而是她的夫君沈桓玉,兩人琴瑟和鳴,白茸心裏頭沒旁人,也只念着他愛他一人。那他便自然要收起那些磋磨人的手段,對她好些、溫柔些。
于是,他含了她瑩潤的耳垂。用尖尖的犬齒,咬那一點小小的紅痣。
見她未曾抗拒,只是耳尖都滴血般的紅,他輕笑了聲,去勾纏她的舌尖,用自己的身體,去引導她一點點體味這件事的趣味。他很熟練,駕輕就熟,掌控全盤,少女面頰卻都紅透了,顫着睫不敢看他。他忍不住沉沉地笑,手臂用力,摟緊了她。
沈長離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
很奇怪,不知該如何形容,那是一種和單純滿足欲望完全不同的感受。看着懷中女孩瓷白面頰,他低頭,居然有點想去輕輕親一下她嫩嫩軟軟的臉蛋。
可是,轉眼之間,懷中伊人卻化為了一具被燒得焦黑的枯骨,兩個空洞的眼眶,呆滞看着他。
紅粉骷髅,只在一念之間。
夢中燃起熊熊大火,映紅了半邊天。
她、那一重小小的院落,他的幻夢,都在火焰中化為烏有。
如今他只能用黑焰,那一日引燃淨火的本命蒼白靈火,已經用不出來了。
他睜開了眼,平靜看着遠方。
他還浸泡在靈泉之中,身體上的赤色紋路,越發深濃。
赤葶毒,本就可以擾亂心神,讓人見到幻象,逐漸瘋狂,再被靈泉一激,效果越發強烈。
他很久沒有再見過白茸了。
于是,索性由着這毒發作,也不管自己身體變化。
甚至再去尋了藥,加重了自己身上的赤葶餘毒。
在夢中與她相會,有一便有二,他開始越發得心應手地扮演她心愛的夫君沈桓玉。他很會扮溫柔郎君,本就天生一副絕頂皮囊,只要遮掩住其下惡劣不堪的性情,便有了十分模樣。
他扮演得越來越熟練,甚至學會了與她很自然地說那些假模假樣的甜言蜜語,她竟也完全聽不出來,聽了都甜滋滋。
有時,也會在夢中找她收取一點小小的甜頭。作為她的夫君,這自然是理所應當的。
只是,這樣的夢也越來越少,更多的,還是她被燒死的那一日的幻境。并着這麽多年,死在他手下的無數冤魂惡鬼,都開始回魂。
再後來,赤葶毒妖紋已經幾乎爬滿了身體。
但是,也見不到白茸了,閉上眼,只能見到阿鼻地獄羅剎之相。
他望着,倒平靜,只覺得那一個個在火海油鍋中掙紮的猙獰羅剎惡鬼,每一個都是他自己的相。他造孽實在太多,劍下亡魂無數,沾染了滿手血腥,遲早報應。
最近,他開始越來越多分不清真實和幻覺了。
沈桓玉幼年時,曾問過教導他的太傅,到底何為黑何為白,該如何厘開清渾。
他性情自小執拗極端,事情總要分個對錯黑白。
太傅答,命運便是如此,黑白無常,命運也無常,這世間沒有任何純粹的事情,只是一盤黑白互交羅,交錯轉化而已。
幼年的他回答。若是不純粹,那他寧願不要,全毀了才好。
太傅翌日便禀告了皇帝,三皇子性情偏激,未來行事恐走極端之道,不是交付江山社稷的好人選。
如今,他性情依舊沒有變化,偏激且從不回頭。
這一日,見他如尋常一樣,放血澆灌靈土。最近,他也開始學着用龍鱗煉藥。
金羽真人提醒過:“仙君适可而止,莫要折損了元神。”
對身體負擔實在太重,況且,在他看來,也只是求得一個心理慰藉罷了。
金羽真人其實反而在心中覺得,那女子死了,身死魂消,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不會讓他如今重蹈覆轍,走千年前天闕的老路。
如今正是仙廷勢力交替的關鍵時候,他們很需要沈長離。
沈長離卻不以為意。
他壽命很長,原本龍類便長壽,加上他已有如此修為,壽命長到幾乎沒有盡頭,有的是時間與白茸耗着。
這段時間,他三番五次去了魔界,開始搜尋傳聞中的複靈秘術。魔界秘術,只要付出足夠多的代價,肢體,記憶、感情、仙丹……什麽都可以拿回來。
魔界獨立于三界之外,素來混沌無序,從來無主。如今聽說有一新魔主,最近大婚取了魔後,開始試圖整頓統一魔界,但是大體還是各自為政且雜亂的。
如今他為仙體,本來心魔未除,在魔界又難免沾染魔息,他修為這般超絕,三界之內都尋不出什麽敵手。一旦走火入魔堕魔,仙廷完全不想看到這局面。
他身邊人都知道,只是也勸不動。知他自負的性情絕不會聽。
一直到如今,他其實都不接受白茸已身死魂消的事實。
“仙君很愛那個女子嗎?”華渚終于忍不住好奇,“為何這般執拗?”他從未見過那個女子。
三界都知道他上天下地終日在尋什麽。他也沒有遮掩。
華渚追随沈長離也有這麽久了,知他有多冷心冷肺。
他搖頭,良久,風中聽得他的答複:“我要尋回她,問她一個問題。”
他要找到白茸,聽她說完那句話。
若有來生,她到底會如何。
後來,又過了幾年。
這一次,從魔界回來後。華渚總覺得仙君有哪裏不一樣,似乎心情很是不錯。
他回來,便操辦了一件事情。
大宴賓客,昭告三界,與她成了婚。日子就定在四月初六,他們以前的婚期。
與那一盞燃着靈火的琉璃燈盞。
天樞宮中人都驚呆了。韶丹還跑來哭鬧了一場。
只有沈長離毫不在乎,他本也不是個會在乎外界看法的人。
不過今日,也算不得什麽正式昏禮。
只是補完一場以前該有,卻未完成的儀式。他們本來就有婚約,是未婚夫妻。
送走了賓客,內室只剩他與那盞燈。
“我知你心中不願,我其實也不願,只是如今,既已走完了流程,你我名義上便是夫妻了。”他平靜道。
随即,他湊近了,伸手出觸碰淨火,也不管手指被灼傷,眉眼含笑,借着酒意,像是情人之間的低語:“既待走了這場儀式,往後,你要是再敢離開我,我就再親手弄死你一次,好嗎?到時,我們兩個屍骨埋在一處,我已經選好了地方,都永世不得超生,也算是不分開了。
今晚他少見喝了不少仙酒。清淡的眉眼都被映得多了幾分濃郁。
換下喜服後。
他将靈火放入了自己神境,用神魂觸碰了一下。火光下,她柔和溫暖的氣息傳來,因為多年日日被他随身溫養,已經有了一絲擺脫不了的他的味道。
火焰像在擔憂地撫摸他的面頰。他眸子微眯,靠近了些,又想到上次小院中,她說讓他少喝酒,好好養身體,下意識應:“下次不喝了。”今天是因為有喜事。
說完方才又意識到,如今好像不是夢,他也不必僞裝沈桓玉,對她說什麽多餘的甜言蜜語。眉眼緩緩沉了下去。
他是第一次嘗試神魂交融。
她靈力虛弱,因為知道自己粗暴沒節制,這麽多年,他沒有碰過。今夜是特殊日子,自然不同。
與她靈魂淺淺糾纏了會兒,感受她的氣息被他包裹,孤弱柔順,似全身心依賴着他。他看着如此乖順的她,喉結滑動,下意識逼近:“……叫夫君。”
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麽後,他身體陡然涼了下去,興致完全消失了。
那日,一牆之隔,從水牢中跑出,滿身是傷的白茸就蜷縮在窗外,聽楚挽璃與他洞房花燭,恩恩愛愛,喚他夫君。
身體已恢複了刺骨的涼,溫度甚至比往日更低。他索性披衣起身,看着便覺得好笑,這身體早被楚挽璃摸遍了,哪個女人都能碰,一碰就發.情,還裝什麽冰清玉潔呢。
外頭已是清晨。
仙界精致的連綿飛檐下,他獨自站着,站了很久,被雨水淋濕了也沒覺得。
像一只孤拔的白鶴,立于高處,一塵不染。
空中似乎都浸潤着一點冰冷的水汽,遠處,有成群鷺鸶從仙河涉水而過,激起大片水花。
白茸走了多久了。
他記不得了,依稀已很多很多年。有生以來,他們還從未分開過那麽久。這麽一想,好似真的看到了她不願意與他分開,哭紅了眼的樣子。
如今,至少表面上,他們已經結為夫妻了,待她回來,除去他身邊,又還能去哪呢。
<span本站無彈出廣告,永久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