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云朵浓密,外面的月光也是朦朦胧胧的,无法视人。不过,四下里倒是十分的静,仿佛连针落下都能听见。
故而门外那声求见倒是十分清楚。
“如何?”
门被小吏从外推开时,王玉臣已经坐到了案前,翻着桌案上的纸张,面上并无异动。
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知道,他心下是何等的忐忑。
“大人,朱家村幸存者并未听过有位叫做朱槿的人。不过,用‘朱大’这个名字的人倒是颇多。”功曹从事垂头行礼道。
听见那他的报告,王玉臣眉头轻蹙。
而坐在梁柱上的朱槿唇角微勾。
他们这些百姓吃饭都成问题,名字对他们而言不过只是记个数罢了。
平日里不过‘老大’、‘老二’的喊,或是喊小名‘猫蛋’、‘狗蛋’的。
若是想从名字下手,那只朱家村也够他慢慢查的。
“当地村民粗野,儿女出生后的名字大多如此。且他们并不知法,当地官员散漫,那些没有收录进户籍的人也多。”功曹从事虽不知他为何要找寻此人,但知道王玉臣执拗的性子,接着补充道。
“而那些找到的存录的户籍里,姓朱且名大的只有五人,而水患过后,只一个村子现下问出来的怕是有双手之数。”
显然,不是官吏失职,而是他们有意为之。
王玉臣扶额,轻轻的抬了抬手,示意他下去。
功曹从事告礼后便轻手轻脚的下去了。
在他还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时,他便跟在王玉臣手下,自然知道王玉臣此刻心绪不宁,还是莫要打扰了。
有些腐气的门被合起来后,王玉臣眼里的冷色全然裸露,像是散发着戾气的剑刃。
大周现下所征收的赋税为丁税,以人口数来征收赋税。
百姓为避税会隐瞒真实人口,而地方官为了保留地方财力,层层贪污自肥,也会多方隐瞒户口,假报名姓。
上报户籍时用假册,而在收赋税时用的是真册。那些‘多出来’的人口交的税收都会落入官吏的口袋。
此事层出不穷。
思及此那并不算稳定的边疆,王玉臣五指收成了拳,重重的锤在桌案上。
桌案上立着的烛火也随着他的动作一晃。
户籍作为征收人口税和分派兵役、力役的依据,无论哪朝哪代都很是重要。他知晓这东西下面的人实行起来不利,但也不知竟然严重至此。
最近边疆不算太平,若是真要与蛮族开战,所要费的钱粮、人口不可计数。
人口缺损,必须由那些报上去的百姓补足,赋税将会比应当的数目重数倍。
而下面的官吏又是如此风气,怕是开战时所征收赋税又会以数倍之上悬在百姓头顶。
真是一群误国误民的蠹虫!
王玉臣合目,缓缓地泄了手上的力气,曲起手指在桌案上敲了三下。
“长公子!”着黑衣躲在暗处的男子从窗外跃入,向王玉臣跪地行礼。
“去将小萍寻回,说是有小姐的消息了。”他的语调平稳,神色安然,丝毫看不出刚才发过火。
那男子应答道后便翻窗而出,瞬时就见不到踪迹了。
空荡荡的房内只留下王玉臣一个人。
他坐在案前盯着那明黄色的烛光,眼底也被其燃上了一层淡淡的暖色,只是那面上并不松释的眉关昭示了他此时的心绪。
窗外穿来一阵风,烛火被其带着往一侧逸散。
而就在这明明灭灭间,那坐在房梁上的人不见了。
王玉臣,你确实是君子。
朱槿回到了自己现下住的茅草房,躺在那铺着干草的‘床’上,盯着那乌黑黑的房顶回忆着那人的震怒。
在听闻叫做‘朱大’的人颇多的时候他不恼,因为他知道小萍见过那名暗卫,只要她出现,一切便水落石出。
他是在听见户籍与人对不上后才发了火气。
那火气不是为自己失去了踪迹的妹妹,而是为了百姓。
就是因为他的品性,林嬷嬷才会将她原本为王婉清的安排告知他,小萍才会为了找王婉清与他有了关联。
她们也是认定王玉臣会护王婉清的安稳,才敢让他知晓这些。
思及此,一股淡淡的忧愁套在了朱槿的心上。
若是她在此,她会如何选择呢……
是与他兄妹相认,过回原本锦衣玉食的生活,还是愿意和自己这个什么也没有的穷小子在那个山疙瘩里面朝夕相伴。
答案貌似已经很显然了。
朱瑾翻了个身,将手放在了肩头那个她咬过了的地方。
由于嗜骨虫的缘故,他身上的伤愈合得比常人快很多,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那圈牙印自然早就消失了。
他有些后悔,当时怎么没找个纹身师傅将那刺在身上。
往后余生也算是有个念想……
朱槿将手从肩头放下。
可现下什么都没有了。
或许是觉得这个姿势不太舒服,亦或许是因为心里很烦闷,朱槿在那睡着七八个人的大通铺上又翻了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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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在她心里,小萍比自己重要些,或者他与小萍放在同等地位。
不过王玉臣是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应当是比自己重要些的。
朱槿眼眸里面很暗,原本多了些色彩的脸上也是一片死色。
当晚,他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除了脸上冷了些外,看不出其他的东西。
他轻轻的将贴在墙上的那张写着禁令的纸揭了下来,而后将其揉成了一团。
“怎么!不耍威风了!”
背后传来一声讥讽,朱槿回头看去,只见一群人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的。
只不过他们的眼神很是飘忽,偶尔向他的方向看一眼后又立即改了方向看着别处。嘴里还小声的咕哝着“拍马屁得来的官。”
“不过是一个队正。”
“这小子怕是毛都没长齐,肯定没什么能耐。”
若是普通人自然是听不清楚那些被刻意压低还掺杂着方言的话。
朱槿倒听得很是清楚,可他既不怒脸上也无任何表情,只是松了松自己的腕关节后,淡淡道:
“你们若是有谁觉得我不配管辖你们尽可上来与我单挑,若是赢了,这位置便是你的。”
话落,那些聚在一起的人瞬时都变了脸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可无一人敢上前。
“一起来也行。”
朱槿淡淡的补充道。
对于挑事者,他还是一贯的作风——单挑,或是一对多。
简单,且高效。
他其实有些感谢那些不知好歹的人,大早上的来给自己当沙包泄气。
话落,一个人举着拳头扑了过来,其他人见状也跟在了他的脚步后。
三两下后,他们无一例外地龇牙咧嘴地躺在了地上。
一群连下盘都不稳的乌合之众罢了。
朱槿轻轻的理了下自己起了些许褶皱的袖口,道:“那些文绉绉的规矩你们不必再守,谁的拳头硬就听谁的是现下的新规矩。”
那些灰头土脸的人从地上爬了起来,默默地跟那些一开始就没参与其中的人站在了一起。
虽说不再嘀咕,可眼里的不忿似乎要从那两个空洞里溢出来了。
“队正可由此更替。”
“而我的位置也可由此更替,不过只有连当五日的队正后才有资格挑战我。”
和他们一起待了这么久,朱槿知道他们现下最想要的是什么,接着道,“每日晚食前半个时辰便是决斗之时,胜者当天有肉食。”
听见有肉,在这里待了这半个月肚子里无丝毫油水的人都不自觉的吞了吞口水。
虽说是给朝廷做事,但这待遇,基本上就比外面的灾民好些。
吃的是清粥,喝的是沉积下来的雨水,住的是用茅草搭的四处漏风的草房,睡的是那捡来的木板拼凑起来的床。
大多数人其实早就受不了了。
“此外,每任一日队正,便可得一枚铜钱,连任五日升至五枚,十日后升至十枚,由此推算。”
巴掌给了,接下来便是甜枣了。
他们虽然不识字,但简单不过的算数倒是清楚。
一个两个的眼中倒是多了些跃跃欲试的神态。
至此,初步的立威算是达成。
朱槿坐在了有些破旧的木桌前,蘸着木桶里还剩下的水开始研墨。
而他的眼里是一片深沉。
昨晚也算是做了决定,修书一封问问她的意思,是要向王玉臣直接坦白,还是将小萍绑了送到她的身边。
他的私心希望她的选择是后者。
落笔后,朱槿却发现自己满腔满腹的话在纸上只留下了“思卿若狂”四字。
今日是他们分别的第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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