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ta-ad-slot="6549521856"</ins
拆廟
翌日白天, 林惜岚步履溫吞地又下了山。
她的崴傷好了許多,李菀和其他幾位老師約好一起來幫忙,蔡平安借了三輪, 到山腳驿站上準備搬書。
然而不等進門,幾人便驚訝地發現周遭圍了好些小孩。
為首的是村小的大班長晴晴, 一看到老師們過來立馬歡呼:“我說了吧!這是我們學校的書!”
一呼百應裏, 林惜岚哭笑不得, “你們怎麽發現的?”
“路過的時候老板娘要我們問你什麽時候來搬走!”這群小孩正是鬧騰的年齡, 甭管愛不愛看書, 熱鬧都是要湊的。
幾個小孩七嘴八舌地問起這是什麽書,也有小孩開始為新來的書本費擔心,林惜岚
“得嘞。”蔡平安撓頭, 看着積極抱起包裹的幾個小屁孩, “一起回去吧!”
人多确實力量大,小孩們抱小包裹,大人扛大書箱, 一群人浩浩蕩蕩,就這樣往山裏去了。
林惜岚清點了好幾遍, 随三輪車到山腰時,果真看見趙霧混在施工隊中,正和人扯皮。
他穿了件商務夾克,戴了頂紅色安全帽, 氣質竟然和諧地融入了環境。
山路峭壁邊緣便是一座幾平米的土地公廟。
三輪一早就上不去了, 這會兒全靠人力挑背,一群人小心地側行過, 年長的幾位教師問起情況。
這路一天不修好,他們回村小就麻煩一天。
“這廟可難辦喽!”李尚峰解釋着, 趙霧還在和負責人溝通,說是負責人也不對,只能說是土地廟的主要出資人。
較真說起來,這廟還是違章建築,拆了連補貼都沒有。
一行人狹路相逢,小孩七嘴八舌停不下來,蔡平安還舉着他那相機,吆喝着和他們大邁步。
不知道是誰起了頭,竟然齊聲唱起了那首苗語《春之歌》。
林惜岚失笑,偶爾間和趙霧對視上,不由感慨,又是如他所願。
書送到還沒幾天,山裏的消息就跟長了翅膀一樣,昨晚的提議她還沒考慮好,這群小孩就主動找上門來了。
比起從天而降的驚喜,或許親自歷經艱苦抱書歸來,對他們的成長更有裨益。
“全部搬完了?”路過時,趙霧随口一問,林惜岚搖頭,“還有一些晚上到。”
她已經婉拒了諸多捐贈詢問,然而每天的私信留言依舊清不完。
手臂抱着的書盒很沉,林惜岚沒逗留,繼續往前走着,聽見趙霧的聲音從後傳來,“那剩下的我們隊裏擡上去。”
這樣她就不用再多跑了。
後面的話沒說出來,趙霧眼下是真忙,抽空回完她,又陪那張大伯談了起來,這土地廟在這伫立了十幾年,雖然破敗但依舊常有香火,當地人都把它視作這條危險山道的保護神。
太陽底下塵土飛揚,細碎地漂浮在陽光下,照得人心生煩躁。
村支書在一旁抽起了旱煙,眉頭緊皺地同人講道理,嘴角都要氣泡。
“哎喲這能說拆就拆的嗎……這裏頭還供奉着山神哩!以前建的時候林支書可從沒反對過!”
林惜岚的腳步停了下來。
她的手臂發酸,李菀、蔡平安已經領着隊伍走到了拐角,剩下慢騰騰的她站在土路上,聞聲回頭。
“你問問寨子裏的人,誰不知道這座廟啊,誰沒來拜過幾次啊——”
張大伯有些急了,瞅見不遠處的林惜岚,立馬招手:“你是哪家的姑娘?來評評理,逢年過節,總該是來過的吧?”
确實來過。
林惜岚的頭發紮在腦後,雪白的脖頸處露出鮮紅的挂繩,眼神平靜。
她不止一次地來過這座土地廟,祈禱平安,祈禱健康。
可天災人禍從不因此幸免。
林惜岚掃了眼那落滿揚塵無人打理的老廟,忽地想起很多年前。
爬山很累,尤其對一個還沒上小學的小女孩,直射的太陽曬得她大汗淋漓,老林不肯背她,她就坐在路邊不肯走。
“繼續走!跑起來!”他不斷轉身,大笑着催促她,“快看,前面有個土地廟哦!”
那是小林惜岚第一次見到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和困雀山神。
嶄新的雕塑供奉于前,石磚熏上新黑,幾根紅色香燭和一大把供香殘敗地插在香爐上。
她好奇地盯着這小小的祠廟,問:“我們要拜一拜嗎?”
“想拜就拜。”老林半蹲在她身旁,依舊一張笑臉,“岚岚想要什麽,大聲地說出來。”
小林惜岚便雙手合十,認真道:“我不想走路了,想要飛上山。”
她盯着面前拄着拐杖慈祥笑的白發土地神,偏頭問:“可以嗎?”
老林哈哈大笑,雙手穿過她的胳肢窩,一把将她抱起:“可以!”
媽媽給她紮的羊角辮變得毛毛躁躁,jsg小林惜岚把劉海兒全部往上撩,靠着老林的臂彎直樂。
老林身材幹瘦,但很有力量,抱起她後步履依舊穩健,只是額頭的汗多了很多。
小林惜岚說這樣走太慢了,他便孩子氣地向前沖,問她有沒有飛起來。
她張開雙臂,嗚呼地感受着山林送來的清風,大笑:“再快一點!”
那段記憶如此清晰,風是怎麽掠過她的皮膚的,老林是怎麽從精神抖擻到滿頭大汗的,每次回憶都忍不住唇角上揚。
實現她願望的從來不是神靈,而是愛她的人。
她從老林手臂上跳下來,開始往前跑,喊:“我不要飛啦!”
她的翅膀已經累了,她很心疼。
老林有些愧疚,但還是咧牙大笑:“等老爸攢夠錢了,就買一輛摩托車,帶小公主兜風!我們天天飛怎麽樣?”
小林惜岚想了想,很懂事地回:“沒關系,我可以走的。”
她其實對金錢并沒有很多概念,只是隐約知道,那樣一輛車,攢起來肯定很辛苦。
這趟路她走一次就很辛苦了,可是老爸老媽要走很多很多次。
但老林還是買了。
林惜岚至今還記得那輛摩托車,不是那種風馳電掣的跑車模樣,也不是紅極一時的鈴木王街車,而是一輛前帶踏板,後帶尾箱的輕便小摩托。
老林說,這樣她就可以站在前面起飛了。
她在土地廟許下的第一個願望,就這樣實現了。
眼前的土地廟經歷了歲月的沖刷,露出斑駁破舊的殘敗模樣,連神像也蒙上了一層污垢灰塵。
那些供奉的香火亦成往事。
“我是林振遠的女兒。”她說,“您看,就算有土地神和山神保佑,我爸還是死在了這條路上。”
對面的人都在打量她,良久,張大伯讪讪:“節哀。”
“林支書是個好人。”他說,“我還記得你小時候的樣子呢!沒想到一晃眼長這麽大了。”
林惜岚回鄉支教,但出了家訪幾乎不怎麽外出,寨裏人雖然知道這麽回事,但認得出她的并不多。
“向上天求平安是沒有用的。”林惜岚垂眸,神靈并不佑世人,平安之事在于人為。
石子攪拌,水泥鋪設,改變落後的面貌,才能真正通往安居樂業。
話已至此,張大伯捱不過衆人,長嘆一聲,半推半就地答應把廟另遷地址。
“要擇個吉時啊,你們這些有不敬的,都得來!免得被山神記恨了……”他咕哝着,又朝裏頭合掌拜了拜。
這也算是山裏的民俗信仰,趙霧适時地表達了尊重,答應了下來。
正式遷廟的時間定在了第二天淩晨,天剛剛放亮,村委的人和施工隊悉數到場,一串鞭炮被點燃,噼裏啪啦地叫醒了整座山。
林惜岚也來了,她舉着借來的相機,記錄下了這座土地廟的宿命。
動工起來其實很快,新址定在了小徑古樹下的石碑旁,說是遷址,實際是重修,那老土地廟實在破敗得不成樣子了,張大伯便牽頭,找寨子裏的人集香資算功德,竟也零散湊出了新廟的費用。
但不管如何,這山路的修建進展總算是往前動了起來。
林惜岚依舊在忙着,蘭曉英不知從哪知道了捐書的事,直接讓她周末別回來了,盡心處理完這一波再說。
對此她不算意外,只惋惜母親一直以來排斥手機這些電子産品,那麽些年的艱苦堅守從沒被外界看見過。
相比之下,不過待了幾個月的她更像走捷徑的凡庸之輩,萬不敢承受洶湧而至的贊譽。
——被看見。
林惜岚不由想起過去四年的新聞人生涯,清晰地觸摸到了自己的脈搏。
這就是記錄的意義,文字、鏡頭,它們傳播,發出聲音,如一圈圈的漣漪,不斷往外推,最終推動另外一圈圈的漣漪。
又如一個個支點,只待時機成熟,便可撬起整個世界。
她忽地笑了起來,應着電話裏的聲音,母親把手機遞給了小姨,一陣窸窣聲後,小姨壓低聲音笑,道:“你媽這幾天可高興了,翻來覆去看你的視頻,沒有千遍也有百遍喽!”
林惜岚很少給蘭曉英看自己的拍攝,短暫的上班那會兒,蘭曉英也不主動問,只是循環反複地拖動進度條,看她采訪的那幾個片段。
“你這回怎麽不露個面呢,只聽得到聲音——雖然你媽也很想那些學生,但她還是最想你哩!”
小姨又壓低了聲音,笑:“她還不讓我說,別擔心!你媽現在天天學怎麽給你點贊呢……”
笨拙地、用食指去點那塊小小的屏幕,林惜岚知道的,她連智能手機都舍不得換,一看到跳出來的新頁面就不知所措得像拿着一塊燙手山芋。
雖然她不說,也不讓別人說,但林惜岚知道的,輕聲回:“曉得了。”
她走在村小的操場上,煤灰填成的跑道夜裏有些濕潤,不遠處的樹底下埋着一只長尾山雀。
沒有疤痕一樣的小山包,所有人都默契地将它遺忘。
林惜岚卻無法忘記。
星夜之下,萬物有靈,她不覺得自己和那只山雀有何區別。
但還是有區別的,林惜岚慢步走着,不時停頓提踵,擡頭見鈎月高懸,繁星點點。
老林教過她,有煩惱的時候就多看看星空,再大的問題,在黑夜裏也不過微茫星點,和宇宙相比,這點問題實在太小太小了。
然而自從林惜岚去到京城,問題越來越多,仰望星空的次數反倒越來越少了。
京城的夜流光溢彩,單調而浮華,看不到半顆星星。
但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林惜岚下意識地尋覓北鬥七星,困雀山的夜空靜谧閃爍,她被缭亂的繁星迷了眼,移動着腳步,仰着頭指尖不斷勾劃,猶疑不定。
“勺頭?鬥柄?”林惜岚不确定起來。
“那是獵戶座的腰帶。”
不遠處的樹底下,沉默的鳥雀墳茔旁,趙霧望向她,似有笑意。
頭頂之上,那三顆參宿星熠熠生輝,如一柄佩劍,擊破長空,劃亂人心。
<span本站無彈出廣告,永久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