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昀驰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很久,汪韧始终平静地与他对视,终于,沈昀驰说:“我没有要推卸责任,我愿意负责,现在是她不要我负责。”
汪韧说:“如果那是她真实的意愿,你应该尊重,并接受。”
沈昀驰看了一眼罗雨微,指指汪韧,问:“他是谁?”
罗雨微不想回答,说:“你快走吧,真的很晚了,我们都要休息了。”
沈昀驰又看向汪韧:“贵姓?”
“免贵姓汪。”汪韧说,“我是十一床病人的家属。”
沈昀驰轻笑:“你知道得还挺多。”
汪韧说:“沈先生,我没和你开玩笑,你再不走我真要叫保安了。”
“行,我走。”沈昀驰穿着一身西装,姿态潇洒帅气,又转头去看罗雨微,“有些话,我刚才一直没有讲,就怕伤你的心,现在看来不讲不行。罗雨微,你好好地想一想,你现在这种情况,以后……还能找到比我更爱你的男人吗?”
罗雨微:“……”
沈昀驰说完后抬脚就走,没想到,汪韧伸出右臂拦住了他:“抱歉,请把花拿走,我妈妈花粉过敏,还有戒指,属于贵重物品,在医院很容易丢。”
沈昀驰对汪韧怒目而视,汪韧也不退让,举起的右臂一直没有放下。
罗雨微突然开口:“还有那包钱,也让他拿走,我不要。”
汪韧立刻去柜子里拿出那个牛皮纸包,走回来递给沈昀驰。
沈昀驰神色变了几变,问罗雨微:“你什么意思?”
罗雨微说:“你存钱不容易,留着买房吧。”
汪韧看到沈昀驰的眼眶又红了,只是这一次,那双清秀的眼睛里浮现出浓浓的哀伤,是压抑、内敛的情绪,不像之前那般浮夸。
沈昀驰轻声问:“你真的舍得?”
罗雨微:“嗯,我累了。”
沈昀驰说:“罗雨微,你会后悔的。”
——
沈昀驰终于走了,带走了那束盛放的红玫瑰和那枚钻戒,还有五万块钱。
他离开时的背影十分落寞,汪韧能感受到他的愤怒、不甘与失望,继而开始反思自己的言行是否恰当。
“对不起,我一时没忍住。”站在罗雨微病床边,汪韧很愧疚,“刚才……我没给你……帮倒忙吧?”
罗雨微用手背遮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没有,你来的正是时候,我还要谢谢你呢,他真的太吵了,吵得我头疼。”
汪韧见她很不舒服的样子,问:“你没事吧?要不要叫护士进来看看?”
“不用,我休息一下就好。”罗雨微说,“麻烦你帮我把关姐叫进来,谢谢。”
汪韧:“好。”
10床的徐姐是前一天做的手术,解容兰过来时她还处在昏睡中,而沈昀驰来的时候,她已经清醒了,这时像看完了一场大戏,悄咪咪地想和丈夫说说感想。
她老公却是一脸麻木:“这个病房可能风水不太好,昨天来了个神经病,今天又来一个神经病,你还是赶紧好起来出院吧!”
张红霞一直在睡觉,什么都不知道,汪兆年和张秀丽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晚上的陪夜工作则交给汪韧。
“你行不行啊?”汪兆年很不放心,“要不要再叫个护工来帮忙?”
汪韧说:“我有经验了,你相信我。”
汪兆年问:“你哪儿来的经验?”
“呃……”汪韧扯开话题,“你们赶紧走吧,外头很冷的,打个车,别坐地铁,早点回去休息。”
汪兆年和张秀丽离开后,病房里一下子空了许多,汪韧一点也不担心给老妈陪夜,老妈做的只是腹腔镜微创手术,在肚子上打了几个洞,看她下午的表现就知道,术后反应比罗雨微小很多,晚上估计也不会闹腾。
汪韧这天是开车来的,还带来了枕头和一床薄被子,生活用品准备得很齐全,他铺好小床,去卫生间洗了个澡,换上一身灰色运动套装,长袖长裤,全棉质地,当做临时睡衣。
12床的帘子一直拉得很密实,太晚了,里头还睡着一个女孩,汪韧不好意思过去看她,更不能隔着帘子和她说话,怕影响她休息。
他朝着帘子看了一会儿才躺到陪护床上,翻来覆去,一点睡意都没有。
汪韧承认自己是在担心罗雨微,毕竟分手不是小事,五年多的感情,说分就分,曾经那么亲密的两个人,从今以后再无瓜葛……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汪韧想象不出来,因为他这辈子还没谈过恋爱。
别人都不信他没谈过恋爱,读研时的老师同学、公司里的领导同事……很多人都觉得汪韧一直单身是因为心里藏着一个人,就是那种念念不忘的白月光。
要不然呢?凭他的条件不可能没谈过啊,身高,长相,学历,家境,性格,人品,几乎无可挑剔,说没谈过,基本没人信。
可汪韧就是没谈过恋爱,念本科时倒是对一个女同学有过好感,两人眉来眼去了半个学期,只是后来事情的发展非常糟糕,超出了汪韧的心理承受范围,那段经历便成了他的一桩心病,七八年了都不愿想起。
也是在那之后,汪韧再也没尝试过以恋爱为目的去接触某个女孩。
其实,对于美好的恋爱,他还挺向往的。
就算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有时候,汪韧也会感到孤单。
但要碰到一个能令他动心、又能让他心甘情愿敞开心扉的人,真的很难。
他不想伤害别人,也不想被人伤害,最好的办法就是封心锁爱,连第一步都不要踏出,那才是彻底的安全。
——
周六早上,依旧是六点还没到,就有工作人员推着餐车出现在走廊上,轮流给一间间病房分发早饭。
“十床,十二床,拿早饭了!”
张红霞这天没订餐,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东西,就只有徐姐和罗雨微有早饭。
关姐帮罗雨微把早饭拿进来,又是一份汤汤水水、寡淡无味的东西,罗雨微看了就没胃口,却不得不吃。
汪韧也起床了,半夜里他只起来两次,一次是老妈醒了,想喝水,另一次是帮老妈清理快满了的尿袋,所以睡眠时长还算充足,就是被小床挤得有点儿腰酸背疼。
关姐拉开了窗帘,外头的天还没全亮,呈灰蓝色,罗雨微歪着脑袋望向那灰蒙蒙的天空,心想,这已经是她在医院度过的第三晚。
“小罗,帘子能拉开吗?房里有点闷,采光也不好。”
汪韧的声音出现在帘子后,罗雨微连忙回答:“可以,拉开吧。”
白天时,除了治疗和护理,她都会把帘子拉开,要不然10床11床会看不见窗子,她不能那么自私。
帘子被拉开了,罗雨微看到一身灰色运动装的汪韧,愣了一下,感觉很新鲜,这样的汪韧看起来就像个大学生,连头发都比平时更蓬松些。
汪韧冲她微笑:“早上好。”
罗雨微:“早上好。”
“昨晚睡得好吗?”
“不好。”罗雨微嘴角下挂,“我头发都包浆了,你离我远点,我感觉我整个人都腌入味了。”
汪韧:“……”
关姐端着脸盆帮罗雨微洗脸刷牙,又喂她吃早饭,外头太冷了,汪韧懒得出门,给自己叫了一份锅贴外卖,坐在椅子上一边等吃,一边和罗雨微聊天。
汪韧问:“今天李乐珊来吗?”
罗雨微说:“她来两天了,我叫她今天不要来,在家休息一下,这里反正有关姐在,我想吃什么叫个外卖就行。”
汪韧:“哦,今天我爸中午前会过来,给我们送饭,晚上是我表妹陪夜。”
罗雨微笑笑:“那你今晚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
因为是周六,只有值班医生来查房,来看罗雨微的不是程医生,而是另一个陌生女医生,女医生例行公事地问:“昨天大便解过吗?”
汪韧正在边上吃锅贴,听到以后差点被呛到,罗雨微瞄了他一眼,回答:“没解过。”
女医生眉头一皱:“手术后没解过?”
罗雨微:“嗯。”
“手术前呢?周几解的?”
罗雨微难为情死了,回忆了一下,说:“好像是周二中午。”
女医生说:“那有四天了,今天一定要解了,等下给你拿一支开塞露,就在床上解,不要下床知道吗?”
罗雨微着急地说:“医生,医生,我觉得我肚子已经没那么痛了,我能不能去厕所解啊?”
“不行的。”女医生严肃地警告她,“你这不光是肚子上刀口的问题,刀口裂了大不了再给你缝几针,肚子里缝过的血管要是再破掉,怎么办?再给你开一次刀啊?你静养是养的肚皮里的伤,不是肚子上的刀口,明白吗?卧床至少四五天,下周一可以试着下床走走。”
罗雨微求她:“那我要是没有想解的意思,可不可以不解啊?”
“不行,四天了,再不解肠道会出问题的。”
“我也没吃什么呀……”
“听我的,好吗?解的时候不要用力,就用开塞露,护工会帮你的。”
“医生……”
不管罗雨微怎么哀求,医生都没有动摇,要求她当天必须解大便。
罗雨微要崩溃了,焦虑感到达顶峰,她昨天被拔掉了导尿管,已经在床上解过小便,一开始也很羞耻,好在关姐耐心地教她、帮她,几次以后她也适应了。
可大便不一样啊!罗雨微焦虑得想跳楼。
这还不算完,医生走了没多久,进来一个端着铁盘的护士,说要给罗雨微的刀口换药。
这是手术后的第三天,是她第一次换药,关姐拉上帘子,把罗雨微的床头摇起40度,她压低下巴,可以看到自己腹部的绷带,绷带拆掉后,里面是透着血的纱布。
当护士揭开纱布,罗雨微终于看清了那道手术刀留下的疤痕,在左下腹,横切状,大概有五六厘米长,颜色很深,线还没拆,看起来狰狞可怖。
罗雨微差点没绷住,护士给她消毒上药时,剧烈的疼痛感刺激着她,她死死咬着牙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她知道这道疤痕会伴随她一生,是一场由疏忽大意引发的意外而留下的记号,以后将时时刻刻提醒她,自己的身体要由自己来保护,来珍惜,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再亲密的人都不行,因为没有人会代她受苦。
伤口换完药,护士帮罗雨微贴上干净纱布,又缠上束腹带,重头戏终于上场——关姐从护士站领来了一支开塞露。
罗雨微绝望极了,都不知道该怎么办,隔着帘子喊:“汪韧!”
汪韧在外头应:“我在,怎么了?”
罗雨微说:“你、你能回避一下吗?”
汪韧一点没多问:“行,我先去外头转转。”
“汪韧!”
“在!”
罗雨微小小声:“你能不能……让徐姐的先生……也回避一下……”
“好。”汪韧答应了。
徐姐已经可以下地了,她老公一听这情况,干脆扶着老婆去走廊上散步,汪韧离开时还带上了病房门,帘子外只剩下一个走不了的张红霞。
关姐拉上窗帘,熟练地做着准备工作,在床上铺好护理垫,给便盆套上垃圾袋,搁到罗雨微屁股底下,最后戴上一次性手套,说:“我给你用药了啊,你就放松,别紧张,别怕弄脏,我会收拾的。”
罗雨微仰躺在病床上,双膝弯曲,双脚岔开踩着床面,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后来发生的事,罗雨微想全部忘记,羞耻感铺天盖地地袭来,她内心里知道这其实很正常,但还是感到特别特别屈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经历这一切。
大便的味道很难快速消散,病房的窗户还被设计过,只能开一道十几公分的缝用来通风,罗雨微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直到张红霞隔着帘子问她:“小罗,你好了吧?汪韧他们能进来了吗?”
罗雨微再也控制不住心里的委屈,一边说“可以的,阿姨,就是房里还很臭”,一边就嚎啕大哭起来。
“呜呜呜……呜哇……呜哇哇……”
张红霞:!!!
汪韧进来时也吓了一跳,因为听到了罗雨微的大哭声,他站在帘子后问:“小罗,小罗!你怎么了?我能进去吗?”
罗雨微哭喊着:“你别进来!你嗅觉失灵了吗?不嫌臭啊!”
汪韧:“……”
关姐从卫生间走出来,手里拿着冲洗过的便盆,小声说:“女孩子脸皮薄,头一回在床上拉大便,害羞啦。”
汪韧松了一口气,坐回老妈床边,张红霞用气声问他:“昨天小罗的男朋友来过没?”
汪韧点点头:“来过了。”
张红霞:“情况咋样?”
汪韧眼睛瞄向天花板:“大概……算是……分手了吧。”
张红霞很兴奋,还握了握拳:“分得好!”
罗雨微惊天动地地哭了一场,吓得护士都跑进来询问情况了,她哭得那么伤心,谁都劝不住,但病房里没有一个人会去凶她。
汪韧一直坐在帘子外头,知道这其实是罗雨微迟来的发泄。
不仅仅是因为住院带来的不便,或是身体上的不适,更多的,应该是来自她心里的伤。
不知何时,罗雨微终于哭累了,浑身散架一般地瘫在病床上,突然,她看到右边的帘子动了一下,后面钻出一个脑袋来,头发蓬松,面皮白净,眨巴着眼睛打量她。
罗雨微披头散发,双眼红肿得像两颗桃子,没好气地冲他喊:“你看什么看!”
汪韧惊讶地说:“哇,你好凶啊。”
他从帘子后头走出来,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给罗雨微递了一张纸巾:“擦擦,别哭了,你哭这么厉害,也不怕刀口裂开。”
罗雨微扯过纸巾,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气势:“裂开就裂开!有什么大不了的!”
汪韧微笑:“看来你真的好很多了,都有力气发脾气了。”
罗雨微还是很委屈,嘴巴一咧又要哭:“你是不是又要来看我笑话?”
“哪有啊。”汪韧说,“我是这种人么?”
罗雨微说:“你也不要来对我说什么大道理,我不想听!”
真难搞啊,汪韧想了想,上身前倾,双手交握在膝盖上,说:“小罗同学,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此时的罗雨微像是吃了火药包:“你幼不幼稚的?小学生吗?还玩这个!”
汪韧像是不会生气一样,也没再和她卖关子:“先说坏消息,你暂时还不能洗澡,好消息就是,在病床上其实是可以洗头的。”
罗雨微一个激灵:“真的?”
“真的。”汪韧笑着站起身,“我刚才在外头溜达时看见别的病房有人在洗头,很简单的,我们也可以实操一下。”
罗雨微眼角还带着泪,摸了摸自己那包浆了的头发,说:“可我没有洗发水。”
汪韧说:“我有,昨天带来的,借你用。”
罗雨微又变成了那个懂礼貌的小姑娘,红着脸说:“谢谢。”
汪韧拿着脸盆去接热水,偷偷地笑起来。
看吧,要哄罗雨微开心多么简单,让她洗个头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