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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92章 王曾苦劝诫
    拦路之人四十余岁,一身道袍,胡须满面。

    见到寇准,扑通一身跪下:“恩师!”

    “你,你是?”

    “恩师,学生是王曾啊。”

    “孝先?你不是出知应天府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学生正是从应天府前来拜会恩师,为了掩人耳目,才做道士打扮。”

    “哦,快起来,快起来。”

    寇准忙从车轿中出来,扶起地上的王曾,吩咐车队原地等候,自己则与王曾一起,来到了路边的长亭之中相对坐下。

    王曾道:“恩师,恕学生冒昧问一句,那乾佑山天书贺表真是恩师写的吗?”

    寇准面色不好看起来。

    昨日才被最宠爱的学生杜青衫质问过,今日又被王曾拦路质问,他本就不愿与人谈起此事,偏偏所有人见到他,问的第一句话都是此事。

    王曾期待地看着寇准。

    “恩师,你素来不信天书,学生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你会上奏乾佑山天书为真的贺表。故而千里迢迢从应天府赶来,就是为了亲自听恩师一言。”

    寇准道:“孝先啊,那贺表,确实是老夫所写。”

    “啊?”王曾面色发白,“恩师......你,你你你,你为何?”

    “老夫被贬多年,深知无权在手、寸步难行之理,如今由此复出,大权在握——”

    “恩师,你!”王曾气得一甩道袍袖子,“想不到你竟然如此看重权位!你该知道,你素以刚直著称于世,士君子引以为荣,天下所重者,乃你人品,非你权位。故而你越遭贬黜,却越受敬重。”

    他痛心疾首地望着寇准,“如今忽闻连你也弄虚作假进献天书,举国震惊,小人弹冠相庆,君子如丧考吡!”

    “这......”

    “恩师呀!”王曾跪地道,“苍天可塌,气节不能损!今日你实在不能入京,更不能复相!”

    “这?”寇准面露迟疑,道,“如今圣旨已下,为师如何能抗旨不遵?”

    王曾建议道:“恩师,如今眼前摆着三条路,何去何从,恩师当斟酌!”

    “哪三条路?”

    “上策乃称病不入京,并上奏陈辞,恳求外放。圣上怜惜恩师多年辛劳,定将此事揭过,不再为难恩师。”

    寇准连连摇头:“不可不可!老夫年近六旬,何堪再外放?”

    王曾一叹:“中策,恩师此番入京,面见君上,道出实情,告知乾佑山天书乃是虚妄,如此悬崖勒马,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不可不可!老夫已上贺表,如何能出尔反尔?”

    “啊,恩师啊!”王曾恳求道,“恩师若能迷途知返,天下百姓必定欢欣雀跃,恩师声名亦可恢复,还望恩师三思!”

    “图此虚名,何利国家?”寇准扭头道,“孝先,快说第三策!”

    见恩师对前面两策皆不采用,王曾心灰意冷,悲戚地道:“第三策,乃是下下之策,恩师再入中枢执掌相位,只是自毁晚节,遗憾千古!”

    “哈哈哈哈,若能三度拜相,老夫何憾有之?”

    “恩师,你!”

    “孝先,为师一片苦心唯天可表,此番入得中枢,老夫定要去奸佞,任贤良,孝先,你在应天府安心等待,不出三月,老夫便会将你调入中枢。”

    “哎呀恩师!你糊涂了!你糊涂了!”王曾垂足顿首,悲切地道,“恩师,你如此重功利,轻道义,纵然能再入中枢,也是民心尽失,有损世道人心,可收一时之功,却遗无穷之祸!”

    “你!孝先,你今日言论,尽是酸腐之论!”

    寇准生气地甩袖扭头,看向远山之间。

    王曾悲痛地望着执迷不悟的恩师背影,深深地跪地一拜:“恩师,你今日不听学生之言,只怕他日悔之晚矣。”

    “老夫绝不后悔!”

    “恩师,学生再祈,您要三思,三思!”

    “老夫志已决,你休再多言!”

    寇准连看也不看王曾一眼,气冲冲地走出凉亭,躲在一旁偷听的蒨桃连忙跟上,二人上了车轿,启程入京。

    留下如丧考吡的王曾跪在原地,痛苦地道:“恩师啊,你为何聪明一世,竟糊涂一时!一代名臣,今就要深陷迷途了吗?”

    他沉重而郑重地朝着寇准离去的方向深深一拜。

    “既然如此,恩师,学生就此拜别了——”

    “王大人?”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一青衣少年翻身下马,来到王曾面前,“王大人,你怎会在此处?”

    王曾抬起泪眼,看了眼前的少年半晌,恍然回神,抹干眼泪道:“阿晏,你为何在此?”

    “诶,晚辈昨日方到长安,试图劝诫恩师切不可承认天书,不曾想惹怒而来恩师,今日一早醒来,恩师竟已领了圣旨回京去了,晚辈正准备御马去追。”

    王曾摆手道:“哎!没用的,没用的。”

    “王大人见过恩师他老人家了?”

    王曾将京师之事告诉了杜青衫,又将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和方才拦路寇准之事一一说了,悔恨地感叹道:

    “我连夜从应天府赶来,就是为了阻止恩师如今,可口水都说干了,他仍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诶!遥想恩师当年,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耿直刚烈,如今年近花甲,为何竟为了相位而不惜一反常态,遗人把柄!”

    杜青衫听了,道:“此事非同小可,恩师此番复相,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气不壮,朝中不知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等着恩师出丑。不行,我得赶紧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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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晏!”王曾叫住杜青衫,“恩师他现在连我的话也听不进,只怕你此行,终是白搭。”

    “可我怎能眼睁睁看着恩师一步步陷入泥沼?”杜青衫道,“如今大人你出知应天府,恩师再入朝廷,身边不能没有可用之人。”

    王曾郑重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身形挺拔的少年郎:“好!阿晏说得好!恩师他老人家,就交给阿晏你了,切记,千万,千万,不要让恩师一错再错!”

    “晚辈铭记在心。”杜青衫拱手一礼。

    忽而想到了什么:“对了,王大人,你应是要回应天府吧,不如我们同行?”

    此时的应天府即是河南商丘,在开封东南三百里处。

    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

    正巧杜青衫也是要回开封,方向是一样的,二人便结伴同行。

    无法阻止恩师入京复相,王曾心中哀愤,又见身边这个年轻后辈端厚持重,眉目如画,心想自己不在京师的日子里,劝谏恩师的责任恐怕就要落到他的头上了。

    因此王曾一路对杜青衫谆谆教导,只恨不得将为官之道都尽数教给杜青衫。

    杜青衫对这位和恩师一样一生正直的前辈同样十分钦佩,因此对他的话认真地听着:“大人放心,晚辈一定尽全力协助恩师。”

    王曾道:“丁谓王钦若之流虎视眈眈,恩师此番入京,想不出错,太难!阿晏呐,你须得时时小心,处处留意,若恩师陷于两难境地,千万提醒他老人家,莫走迷途,及时抽身。”

    “莫走迷途,及时抽身?”杜青衫不解,“大人此话何意?”

    王曾语重心长地对杜青衫道:“你也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当知为官不易,做个好官更是不易。恩师纵有清君侧之凌云志,但朝中宵小横行,我只怕恩师还未来得及出手,就被小人所挟制......”

    杜青衫是个聪明人,王曾稍一解释,他便想明白了其中道理。

    只是即便明白,却依旧无可奈何。

    不由叹道:“依晚辈之愚见,恩师今次,莫如辞官归隐,倒还能保留一生清誉,如今入了京去,反倒将把柄送到了丁谓桌前,更让天下士子痛心疾首。”

    “正是这个道理......”

    一老一少,二人一马晃悠悠往开封方向走,因耽搁了些时日之故,还未进城,天便黑了下来。

    好在如今天气渐暖,杜青衫又带有足够的食物,二人倒未挨饿受冻。

    坐在铺好的草垫上,就着燃烧的火把,吃着美味的肉饼,王曾苦笑道:“想不到在这荒郊野外,也能吃到如此美味。”

    杜青衫好看的眸子带了丝丝笑意:“这是小尘特制的宋氏肉饼,不仅美味充饥,还方便携带,堪称出行良友。”

    王曾感兴趣地端详着手里规规矩矩的肉饼,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不过特别好吃。

    “这个小尘姑娘定是你的红颜知己了?”

    杜青衫忍不住笑了:“不仅是红颜知己。”

    王曾一副了然的神态:“可惜,我就要去应天府了,不然还可以腆着脸上门蹭点饭吃。”

    “大人有朝一日,定会重返开封的。”

    “哈哈哈,借阿晏吉言。”

    王曾露出了这几天来唯一的一个笑容,自从听闻恩师上奏天书为真之后,他一直茶不思饭不想,一心要来长安,当面问过清楚。

    今日问倒是问清楚了,可恩师迥然不同的态度,更叫他心神惧裂,悲伤过度。

    此时腹中空空,加之肉饼美味,他一口气吃了五个肉饼,不好意思地对杜青衫道:“若是被小尘姑娘知道,我将她为你贴心准备的干粮全吃完了,定然记恨于我。”

    杜青衫哈哈笑道:“小尘平日可没少提起过大人您,她若知道您这么喜欢她做的肉饼,喜欢都来不及呢。”

    “哦?小尘姑娘常提起我?”

    “大人您不知道,小尘她啊,是个十足十的书呆子,对书读得多的人最为崇敬,尤其大人你乃当朝唯一一个连中三元之人,近来她常在我耳边提起......”

    连中三元,话本子里故事的主人公常是这样优秀少年郎。

    但其实,真正连中三元的,历史上少之又少。

    自古言:“文不称第一,武不称第二。”要接连在乡试、会试、殿试中考中第一名,客观地说,确实相当难。

    在杜青衫的记忆里,迄今为止,连中三元者,也就只有唐朝的张又新、武翊黄、崔元翰,以及大宋开国之初太宗年间的孙何,加上眼前的王大人。

    从唐朝至今,连中三元者,共五人而已。

    所以杜青衫对王曾的尊敬丝毫不亚于对恩师寇准。

    虽然王曾同样叫寇准恩师,杜青衫在王曾面前,却依然是恭恭敬敬地自称晚辈。

    王曾听了杜青衫的话,又一次哈哈笑起来:“不过是祖宗积德罢了,不足挂齿——”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三月初三乃是春闱大事,你年少有才华,可曾参加今次春闱?”

    杜青衫不好隐瞒,点头道:“参加了”。

    王曾着急地一拍大腿:“哎呀不好,今日已是三月初一,再不启程,岂不是耽搁了你的考试!快快快,咱们赶紧启程,赶在天亮之前进城——”

    “大人不急。”杜青衫安抚道,“明日一早启程也不迟。”

    若是杜青衫一个人,快马加鞭,倒也不费时。

    只是王大人乃是一介书生,这些日子的奔波早已将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若再不休息,只怕人还没到商丘,就要病倒了。

    王曾知道杜青衫的意思,失笑一声,不再坚持:“那好,今日就暂且先养精蓄锐,明日天明再出发。”

    知道杜青衫要参加今次春闱,王曾从喋喋不休地给杜青衫将官场道理变成了讲经义诗赋,时不时还要考考杜青衫。

    所幸一连多日奔波,他确实也累了,后半夜终于沉沉睡去。

    杜青衫睡不着。

    春日的深夜虽然比不得寒冬时冷冽,但也有几分料峭。

    将身上长衫解下,细心地给王曾盖上。

    抬头便是星星点点的夜空,周围是此起彼伏的蛙声,杜青衫忽然前所未有地觉得,好像尽快回家。

    对,回家。

    少时和武叔游历四方,武叔问他长大了想做什么。

    杜青衫回答:“最好做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大侠,执剑天涯,想去哪就去哪儿。”

    “那小子你想去哪儿?”

    “想去的地方可多了,西夏,契丹,海外......”

    武叔摇头大笑:“小子,等你长大了,也许就没有那么多想去的地方了。”

    今夜,杜青衫深刻地体会到了武叔当年这句话的含义。

    天阶夜色凉如水。

    许是四周太过安静,一向不多愁善感的他,陡然生出一股离情别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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