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小元氏挎着篮子,穿着厚厚的袄儿,还用厚厚的围脖头巾将整个脖子脑袋全围住了,只露出一双眼来,她将整个人整张脸围裹得严严实实的,压根令人辨认不出真容来,可走在田埂上,依然令两侧田地里正在干农活的汉子妇人们忍不住撑长着脖子争相张望着。
元家家境殷实,商人地位虽不高,却不缺钱财,元淑儿打小不算娇养,却亦是效仿城里头的官家,在当小姐养的,嫁入沈家之前,元淑儿从未曾下地干过活,就连厨房也鲜少进去过,她会做些点心汤羹,点心捏得精美好看,也不过是在闺阁中闲来无事随着嫂嫂一起打发时间做的。
当年兄长让她下嫁给一个农村种地的庄稼汉子,还比她大了七八岁,她一度是不情愿的,可见那庄稼汉子眉目硬朗,身材结实,孔武有力,想到自个兄长险些被人谋害了,又想到家里被人里应外合,险些一举霸占了,元淑儿不禁感到一阵后脖子发凉,经此事后,见到那样强壮有力的庄稼汉子后,不免徒生一股安全感。
后见那人心性善良,为人木讷老实,见了她从不敢正眼看她,飞快瞟上一眼后,一个八尺大汉,脸瞬间唰红了一大片,就连脖子也胀红了。
嫂嫂私底下同她说,瞧着有些粗糙,却定是个知冷暖的,嫂嫂说,无论是镇上还是县城里头,但凡有些银钱的公子少爷,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与其高嫁到县城里头做那个与人争夺丈夫的少奶奶,倒不如低嫁个老实疼人的,过得个舒心日子来得畅快。
元淑儿一向听嫂嫂的话,听了这话后,心思已有了些松懈。
后来有一回,那老实汉子在她们家果园里搬运蔬果时,不慎将臂膀处的伤口绷开了,被元淑儿所见,元淑儿见那条臂膀险些被人劈成了两截,那皮肉生生炸裂开来,露出里头森森白骨,元淑儿当即煞白了脸。
后来听说是救兄长时被人生砍的。
元淑儿当时心下一软,只忍着害怕,主动替那人将伤口包扎上了。
包扎着包扎着,见那狰狞伤口,元淑儿只忍不住红了眼圈,却见那汉子死命咬着牙,未吭一声,自那次后,元淑儿终于咬了咬牙,应下了这门亲事。
嫁到沈家后,分家后的二房独有一堵空墙,家徒四壁,婆婆刁蛮无礼,妯娌尖酸刻薄,处处算计,单纯老实的元淑儿受了不少委屈,可每每回到这堵空墙里,所有的委屈都渐渐消失了个干净。
沈老二虽是个呆木头,待她却是掏心掏肺的好。
元淑儿成婚头半年,几乎从未下过厨,一日三餐,都是沈老二亲自做好端到她跟前的,元淑儿便是要他喂她,不用多想,他也定会毫不犹豫的亲手喂她用饭,冬日里,村子的村妇十天半个月不洗一次澡,怕费柴火,可她们家的糙汉子却日日上山给她捡拾柴火,日日给她烧水洗澡烫脚丫子,有时天寒地冻的,连衣裳他都会亲自替她洗了,怕冻坏了她娇嫩的手指头。
成婚十多年快二十年了,两个孩子早已经被拉扯大了,大的那个如今甚至在说亲了,已三十多的小元氏此刻脸上依然还残存着一丝天真娇态,虽是妻子,何曾不是被丈夫当做女儿在养的?
只有小元氏知道,嫁给这么一位呆木头有多幸福。
如今,随着女儿年纪日渐长大,小元氏一心也想替自个的宝贝疙瘩挑个知冷暖的好女婿,可一想到女儿那脾气,元淑儿眉眼间不免染上了一丝愁容。
不想,一时想事情想出了神,踩在田埂上的脚一时踩歪了,小元氏“啊”了一声,差点儿一脚踩空,跌进了侵了寒水的田地了。
就在她身子歪倒之际,一只结实的大掌稳稳握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提拎了起来。
小元氏站稳后一抬眼,只见方才还在田里干活的丈夫,不知什么时候一跃上了岸,竟稳稳当当的出现在了自己的跟前,还救了自己一把。
小元氏脸微微一红,抬眼看了丈夫一眼,忙问道:“是不是等久了,饿不饿?”
见大早上的,天气微寒,丈夫挽着裤腿,两条腿上沾满了湿泥,泥巴一度飞溅到了身上,连脸上都沾了几滴,显然刚刚是匆匆大步迈过来的。
小元氏立马将手中的篮子放在田埂上,从腰间摸出了一块帕子,微微踮起了脚尖给沈老二擦了擦脸。
沈老二怕脸上的脏泥蹭脏了媳妇儿的帕子,忙将脸一躲,只抬起胳膊,用粗布衣裳蹭了蹭脸,随即盯着元淑儿道:“不饿。”
说着,他弯腰,挑起田里的水冲刷了手上的脏泥,顺带着将地上的篮子捡起,自己提着,又接过小元氏手中的茶壶,然后又蹭地一脚下了田,给妻子让了路,示意她走在前头。
小元氏看了他一眼,也不与他争,只顺势走在了前头,沈老二这才又上了田埂,跟在了妻子后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田地尽头的荷塘旁。
荷塘边上堆了成堆成堆的草垛子。
若是沈老二往日里,一准直接一屁股坐在了草垛上,如今小元氏来了,他只将草垛上最上头一层侵了露水的湿草垛拿掉了,将压在里头的干草垛挑出来,一一摆好,摆得平平整整的,又将手中的篮子茶壶摆好后,这才扶着妻子坐下,自己也一屁股坐在了妻子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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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元氏将篮子里的馒头拿给沈老二。
沈老二嘴上说不饿,可忙活了一早上,胃里早空了,他一口下去便没了半个馒头。
小元氏忙给他倒了碗肉粥,道:“你慢点儿吃,别噎着了。”
边说着,边拿着帕子给他擦脸,细细致致替他擦脸。
沈老二便放慢了几分,喝了口粥后,看着元淑儿,问道:“你吃了没?”
小元氏道:“厨房里留着,我一会儿回去吃。”
沈老二闻言便微微皱了皱眉,只将手中的馒头皮掀开自己吃了,将剩余的馒头心掰开一小块,喂到了小元氏嘴边。
这样的动作搁在沈家不过是常事,可如今在外头——
小元氏忙抬眼四下看了一眼,见田地里许多人时不时朝着他们这头看着,她只略瞪了沈老二一眼,便立马将他手中的馒头心接了过来,略有些娇嗔道:“都看着了,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婆婆私底下骂她就知道勾引汉子,将她儿子勾得不管家里事了。
村子里也时不时有些闲言碎语,说她穿戴得花俏,招蜂引蝶,可委屈死小元氏了。
故而小元氏往日里极少出门走动,不过好在她心地善良,与邻里邻居相处还算融洽,且随着时间的累计,到底嫁到沈家村有十多年了,大家对她的品性也日渐熟识,不过小元氏早已习惯自尊自爱,从不在外头与丈夫亲密的习惯。
沈老二自是由着她,原本探着手,想看她冷不冷的的大掌收了回去,只微微咧了咧嘴,憨憨地看了她一眼后,这才又问道:“瑶瑶起了没?昨儿个炕烧得有些热,不知道睡得好不好?”
瑶瑶是女儿的名讳,沈媚瑶,这个名字还是当年沈家花了钱请了镇上的教书先生起的。
不过,村子里人不喜欢繁琐,村里的人起的多是单字名,喜欢贱名,什么狗儿、耗儿这般叫嚷着,长此以往,沈家也渐渐随着媚儿瑶儿这般唤着,甚至村里人只知媚儿不知瑶儿。
沈老二却十几年如一日般,喜欢管女儿唤作瑶瑶。
“没了,那孩子一到了冬天就是个冰坨子,怕冷怕得厉害,咱们觉得烫人,她偏生觉得刚刚好。”
一提到女儿,小元氏脸上便染上了一抹溺宠之色,只笑着柔柔道:“我刚刚去她屋里瞧她时,还睡得迷迷糊糊的,跟只大懒虫子似的直一扭一扭的,这一时半刻怕还起不来。”
说到这里,小元氏忽而想起前些日子在村子里听到的有关女儿的只言片语,不免蹙着眉,略有些忧心的看着沈老二道:“咱闺女是不是当真有些懒,是不是当真难寻婆家?”
顿了顿,又有些忧心忡忡道:“咱们是不是当真将她给宠坏了?”
说着,小元氏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这还是十五年来,小元氏头一回有此疑问。
沈老二起先听妻子描绘女儿时,只听得一脸认真,听得津津有味,而听到后头妻子的担忧,他先是楞了一下,随即只忽而大口狠咬了口馒头,嘴里忽然有些硬气道:“不嫁便不嫁,咱们养着闺女养到老便是!”
沈老二嘴上话虽不多,疼起女儿来,却是连小元氏都赶不上的。
这浑人!
她不过说了女儿一句,他这木头疙瘩竟还跟她急眼了。
小元氏只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正要气鼓鼓的刺他几句时,不想,此时忽而闻得田地尽头的庄子方向徒生起了一阵骚动,似乎有人在拼命奔跑着,跟逃命似的,有人扯着嗓子叫喊着什么。
这叫喊声一石激起千层浪,瞬间田地里正在干活的汉子农妇纷纷停止了手中的劳作。
沈老二也抓着馒头从草垛上爬了起来。
不多时,只远远瞧见庄子脚下那片农田里的人蹭蹭蹭连滚带爬的爬上了岸,似乎听到了什么骇人的消息。
有人边逃边扯着嗓子吆喝道:“老虎下山了,老虎下山了,老虎下山吃人了!”
此话一出,霎时,整个沈家村瞬间便炸开了锅,所有人如同无头苍蝇似的,乌泱泱开始往家里逃。
而沈老二听到这话后明显愣了一下后,立马便想起家里的女儿儿子来,沈家的家就靠近后山口,想到这里,八尺男儿脸上嗖地一下变得煞白,紧接着,沈老二只将手中的馒头将地上一扔,拔腿便要往家去。
只刚抬腿,脚步又嗖地停住,沈老二立马扭头看向妻子。
只见小元氏此时早已软跌在地上,只紧紧抓着稻草,脸色苍白的冲沈老二道:“别···别管我,快···快去救女儿!”
沈老二只咬了咬牙,转身抱起稻草一把将妻子藏在了稻草堆里,冲她说了一句莫怕后,只紧紧握着拳头,头也不回的向着家里冲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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